“那還不快去查問！”劉承祐難得地情緒外露，有些惡狠狠地道。

    “小的這便去！”嚇了一跳，張德鈞趕忙道。

    在其轉(zhuǎn)身之際，劉承祐腰板挺直，又道：“罷了！我親自去！”

    見劉承祐一副動身的樣子，張德鈞不由道：“官家，太后有言，圣人自有她照應(yīng)，請官家安心理政，勿需憂心……”

    眉一皺，只瞪了他一眼，張德鈞不敢再多言，趕緊引路，安排起駕。

    坤明殿，皇后符氏的寢宮，此時庭殿內(nèi)外，籠罩在一層緊張的氣氛之中。經(jīng)過十月懷胎，皇后符氏已至臨盆，劉承祐急歸東京，亦有此事的影響。太后李氏，親自在此照看。

    “官家！”

    劉承祐腳步生風(fēng)，快步踏入殿中，無視行禮的侍者，及至案前，住足穩(wěn)住身體，向李氏行了個禮，輕喚了聲：“娘！”

    看著兒子，李氏點了點頭，瓊目之中閃過一絲慈祥，伸手以一種安慰的語氣道：“官家且坐，大符當(dāng)無事！”

    朝內(nèi)殿望了望，并沒有聽到什么“聲嘶力竭”的動靜，已然數(shù)個時辰了。

    在堂下，貴妃高氏，賢妃折氏俱在。另有被封為衛(wèi)國夫人的符家二娘子，小娘子又長開了些，清麗的面容間憂慮頗深，不住地朝內(nèi)殿張望，雙目之中盡是關(guān)切。

    不過此時，劉承祐也沒有閑心與小姨子多作交流。

    “官家！”高氏領(lǐng)頭上前，輕聲向他行禮。

    劉承祐點了下頭，伸手將高氏扶起，低頭瞟向她已然圓滾滾的肚子，凝聲問：“你身子不便，不安心將養(yǎng)，為何在此？”

    從劉承祐的話中，能夠感受到一股關(guān)懷之意，高氏玉唇淺淺一抿，應(yīng)道：“圣人誕子，妾心中憂懷?！?/br>
    在漢宮之內(nèi)，皇后與貴妃之間的爭寵，并不是什么秘密，劉承祐也清楚。但聞其“后妃情深”之言，劉承祐也無意她是否言由其衷，只是說了句，你有心了。

    撩起袍腳，劉承祐正坐而下，有些心不在焉地與太后敘著話，殿中的氣氛越發(fā)緊張了。前一次這般的場景，還是當(dāng)初淑妃耿氏分娩的時候。

    忽地自內(nèi)殿傳出符氏一陣痛吟，那撕裂的聲音入耳，令人不由揪心。聞此，高氏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軟裘下的肚皮，玉面之上難免浮現(xiàn)出一絲焦慮的情緒，似是感同身受。

    劉承祐深吸一口氣，收回朝里的目光，注意到了高氏的動作，眉微蹙，朝一名侍御點點手指，直接吩咐著：“帶貴妃回宮歇養(yǎng)，好生侍奉！”

    “是！”

    高氏身體似乎也有所不適，未作強(qiáng)留，在侍御的攙扶下，起身向劉承祐與李氏告退，回宮去了。

    又看向折氏，劉承祐輕聲道：“你也回去吧！”

    迎著皇帝的目光，折小娘子也不由撫了撫自己的腹部，收斂著自己的“鋒芒”，很是乖巧地退去了。

    在伴駕北巡期間，劉承祐播種不少，回京路上，折小娘子也被診出，懷孕了。

    殿中更靜了，符氏的痛吟不時傳出，聞之，以劉承祐的心態(tài)，竟不由有些浮躁。

    枯等了小半個時辰，猛地起身，直欲往內(nèi)殿而去。見狀，李氏當(dāng)即喝住他：“官家進(jìn)去，能起何用？切莫添亂！”

    李氏雌威外露，劉承祐看著娘親，抽了口涼氣，還是坐下了。

    “你且稍坐！”李氏的心里，又何嘗不憂慮，蹙著鳳眉，拂袖起身，道：“我進(jìn)去看看！”

    待李氏入內(nèi)，又等了半個多時辰，冬夜都悄然降臨了，自坤明殿中，終于傳出了一陣嬰啼聲，清脆的哭聲，將殿中沉凝的氣氛，一下子沖散了。

    隨著侍婢傳出“母子平安”的喜訊，劉承祐露出了暢快的笑容。

    乾祐二年季冬，劉承祐的嫡長子出世。

    不足半月，時間邁入乾祐三年，在新年上元佳節(jié)欲至之時，貴妃高氏，也為劉承祐誕下一子。

    后妃接連產(chǎn)子，若加上賢妃折氏有孕，原本稀薄的皇室血脈一下子充盈起來。如此吉兆，似乎也預(yù)示著多災(zāi)多難的大漢王朝，該轉(zhuǎn)運了。

    皇室開枝散葉，受到了內(nèi)外朝的祝福，除了降恩詔慶祝之外，劉承祐很急切地召集翰林院的飽學(xué)之士，給兩個皇子取名。

    第193章 楊邠案（1）

    乾祐三年，不知覺間，劉承祐已掌國兩載，這么長的時間下來，皇帝寶座的也終于被他的屁股坐得溫?zé)崃恕?/br>
    上元前夜，劉承祐難得奢侈一把，劃撥錢款，在漢宮崇元殿內(nèi)舉行了一場盛大的筵席，慶祝一番。在京文武，五品以上官員，悉得列席。

    而東京內(nèi)外，無論高官貴族，抑或販夫走卒，亦俱歡慶佳節(jié)。大漢的局勢如何，從過節(jié)的氣氛便可看出，在前兩年的時候，再是佳節(jié)美日，都免不了一絲凄清。

    開封城，已然籠罩在一重濃郁的節(jié)日氛圍之中，城內(nèi)士民漸開顏，閭里井巷之間，也多了不少歡聲笑語。

    初春之際，京師百業(yè)漸興，一副太平光景，在靠近皇城里坊的一處廣邸之內(nèi)，卻籠罩在一片凄冷之中，與周遭的氣氛格格不入。

    門匾上書“楊府”，這是宰相楊邠的府邸！當(dāng)初楊邠權(quán)重之時，門前不說車水馬龍，卻也絕不是這等羅雀的慘淡場面。大門緊閉，府邸上空似乎壓抑著一層難以言明的憂愁。

    裝飾低調(diào)的馬車轔轔而來，至府門前停下，簾幕掀起，一名神情疲憊的青年避開仆人的攙扶，動作急躁地跳下車來。駐足片刻，潦草的胡須在清冷的春風(fēng)中發(fā)顫，望著那依舊高大的府門，布滿血絲的雙眼有些黯淡，長長地嘆了口氣。

    這是楊邠的長子楊廷侃，自劉承祐回京之后，便一直在為其父之事奔波。

    仆人上前，有氣無力地叫開門，邁著沉重的腳步回府，步伐似乎一步比一步重。后邊，兩名仆役自馬車上卸下數(shù)份包裝精致的禮品……

    “大哥，你回來了！情況怎么樣？”在府內(nèi)，楊邠的三子楊廷倚急匆匆地迎了上來。

    迎著兄弟期待的目光，楊廷侃搖了搖頭，伸手：“進(jìn)堂再說！”

    見此狀，楊廷倚情緒一下子低落了，看向后邊仆人拎著的完好的禮品，面上陰霾愈盛。

    入內(nèi)落座，茶水潤喉，很沒滋味，楊廷侃的沉抑著嗓子，道：“朝廷諸公，我已盡數(shù)走了一遍，收效甚微，無人肯為父親上表求情……”

    說著，楊廷侃意氣有些消沉：“想來也是，這兩年，父親在朝中樹敵太多，他們落井下石尚且不及，又怎么會替父親說話？”

    楊廷侃看向楊廷倚，問：“你這邊有何收獲？父親的舊部、故吏呢，父親提拔的官員，他們什么反應(yīng)，也該他們?yōu)闂罴野l(fā)聲說項了！”

    提及此，年輕的楊廷倚滿臉的憤懣，恨恨道：“都是一干無義之人，如今他們，對楊家唯恐避之不及，好幾人聞我拜訪，皆關(guān)門閉戶，不做理睬！少數(shù)幾人表示愿意為父親奔走，然彼輩人微言輕，連崇元殿都進(jìn)不去，又有何用？”

    話音落，楊廷侃不由捏緊了拳頭。堂間靜了下來，初春的天氣雖涼，卻不及楊家兄弟倆心冷。

    對坐沉默幾許，楊廷倚看著兄長：“大哥，可知父親竟是因何下獄？父親乃當(dāng)朝宰相，開國元輔，天子這般不聲不響將他拘起，也不作解釋，如此何以服眾，就不怕引起動蕩？”

    聞言，楊廷侃的眉頭高高地鎖起，作為楊邠培養(yǎng)的家業(yè)繼承人，對于楊邠的情況與朝中的局勢也有所了解。楊廷倚的疑問，才是他心中真正憂慮所在，連老父受難的原因都不清楚，近來似無頭蒼蠅般的奔走，實在讓他心力交瘁。而對于問題的癥結(jié)所在，楊廷侃有所猜測，而那猜測，令他心生恐懼。

    慢慢地?fù)u了搖頭，沒有給楊廷倚解釋的意思，沉思一會兒，一拍大腿，說：“明日我再往王叔父府上一行，他與父親多年相交，感情甚篤，當(dāng)不至絲毫不顧昔年之情。權(quán)且一試，能否入獄見一見父親！”

    “只能如此了！”見兄長拿定主意，楊廷倚自己也無其他辦法，只得點頭。

    “這段日子，你也不要回自己府，將家小接來，一并照料母親及府中事務(wù)！”楊廷侃又吩咐道。

    “是！”

    獨坐于堂中，望著滿目的清冷景象，楊廷侃身體不由矮了下來，一副不堪重負(fù)的樣子。他心知，楊邠之事艱險，不管是怎樣的結(jié)局，楊家再不復(fù)當(dāng)初之盛，甚至于，楊家能否還存在，都是未知之?dāng)?shù)。

    以楊邠的身份與地位，他的遽然下獄，對于平靜了挺長一段時間的大漢而言，不啻于一記驚雷，炸響于朝堂。

    北巡期間，消息自御營傳回之時，在朝諸公俱愕然，擴(kuò)散開之后，朝野議論紛紛。王章、馮道、范質(zhì)等宰臣，雖則愕然，在不知因由的情況下，只能盡力安撫群僚，穩(wěn)定局面，等待天子的解釋。

    然而一直到劉承祐北巡歸來，邁過年關(guān)了，仍舊未對楊邠之事，做個了結(jié)。在劉承祐有意無意的壓制下，朝堂之上，并未有多少人敢貿(mào)然發(fā)表評論。

    一則，不明其由，不管輕易置喙；二則，天子威嚴(yán)日盛，在不解圣意的情況下，怕觸了忌諱。

    當(dāng)然，免不了上下人心的浮動。他的下獄，顯得太過蹊蹺，在外人看來，很是有種“政變”的味兒。楊邠可不比當(dāng)初的蘇逢吉，他身上的“權(quán)臣”屬性更濃，自高祖劉知遠(yuǎn)起，不短的時間內(nèi)，大漢的國政都是由他一肩cao持的。

    崇政殿內(nèi)，劉承祐郭威、王峻、尚洪遷等武臣，就河北邊事御防再度進(jìn)行一番商議，尤其是他北巡期間對諸鎮(zhèn)、軍使的統(tǒng)籌規(guī)劃，后續(xù)仍需不斷的微調(diào)。國家戰(zhàn)略愈是重點向南，對于北方愈是不敢放松。

    又定下了幾支禁軍，調(diào)往河北幾道重點關(guān)防駐扎的事宜，方才散議。此一次，約以四千人的禁軍，自侍衛(wèi)司下轄諸軍中挑揀精干之士，當(dāng)然有出便有進(jìn)，同時進(jìn)行的，是自河北、河南、關(guān)內(nèi)諸鎮(zhèn)遴選銳士進(jìn)京，以為備用。在劉承祐的授意之下，樞密院那邊，已然制定出了一道更戍政策，就自乾祐三年前，正式施行。

    武臣退去，劉承祐又命人掛起一張輿圖，城池、道路細(xì)致地勾畫于其上，以兩淮為主，前先投入了不小的精力，綜合典籍、圖策、方志，再加地方上報及細(xì)作探查，對于漢、唐交界的地理地勢情況，已然有了巨大的完善。

    盯著圖卷上的淮南一域，對于這片膏腴之地，劉承祐愈加眼饞。據(jù)聞，南唐雖富，但淮南諸州百姓的日子，也并不算太平，苛捐雜稅，在哪國都屬常見。不過此時，劉承祐還得按捺住“拯淮南生民于水火”的沖動。

    腦中勾畫起征唐的一些細(xì)節(jié)，思及淮南地理，思吟許久的劉承祐忽得開口，命人傳喚王溥。

    “派人去問問王樸，挖渠建湖的位置有無確認(rèn)！”劉承祐直接吩咐著。

    “是！”王溥稍一思忖，便領(lǐng)會到了天子的意圖。

    漢軍長于陸戰(zhàn)，思及淮南多沼澤湖泊，不利步騎縱橫，劉承祐早有意訓(xùn)練水軍，故前有詔，令王樸擇地掘一大湖，疏浚水脈的同時，用以cao練水軍。

    只是，一直沒有多大的進(jìn)展，一是財政壓力，二是所擇之地需要審量。說起王樸，近一年的時間了，都將精力放在大漢的水利工程上，好好的一個戰(zhàn)略家，被劉承祐用成監(jiān)工了。劉承祐自覺大材小用，不過王樸倒是樂此不疲的反應(yīng)。

    “官家，三司使王相公求見！”內(nèi)侍張德鈞稟道。

    “宣！”

    未幾，王章入內(nèi)，手里拿著幾封奏疏，都是三司的一些工作進(jìn)展，并一份關(guān)于財稅進(jìn)項的匯報。礙于國情時事，劉承祐秉國，一重軍權(quán)，二重錢糧，故對于王章的奏事，劉承祐從來都是聽得認(rèn)真的。

    熬過了一個寒冬，王章的身體看起來又差了幾分，人瘦了幾分，發(fā)間銀絲又增添幾許，言語間穿插著幾道咳嗽。

    “國家財計，付與王卿，朕心甚安！”就算酬其辛勞，劉承祐再度以一種認(rèn)可的語氣，對王章關(guān)心道：“王卿乃國之棟梁，朕之股肱，還當(dāng)珍重身體才是！”

    “承陛下恩澤，臣只當(dāng)恪盡職守而已！”不知從何時起，王章打心底，不敢再小瞧著少年天子。

    稟事畢，王章未告退，見其有話要說的樣子，劉承祐命人續(xù)上一杯熱茶，問道：“卿若有言，不妨直言，不必拘束！”

    見狀，王章沉默，略作遲疑，抬首請道：“臣有一問，若觸怒了陛下，陛下但治罪即可！”

    王章滿臉的鄭重其事，劉承祐面露訝色，說道：“王卿言重了！”

    拱手一禮，王章平靜地注視著劉承祐：“敢問陛下，楊相公究竟因何入罪，一朝宰相，鋃鐺入獄，恕臣直言，陛下當(dāng)與朝廷與天下一個交代才是！”

    聞其問，劉承祐身體頓了那么一剎那，神情漸變嚴(yán)肅，與王章對視著，目光深沉若海。不過，對其疑問，似乎并沒有太過意外的樣子。

    王章的表情變得“苦大仇深”，劉承祐慢慢地挪開目光，沒有直接回答他，反而幽幽地說道：“是楊家人求到王卿府上了吧！”

    第194章 楊邠案（2）

    劉承祐言語間語氣肯定，王章也不否認(rèn)，對天子的“前瞻”也并不意外，武德司是干什么的，而今在朝中已不是什么秘密了。

    武德司成立之初，尚且不名一文，但隨著這兩年在劉承祐的支持下不斷壯大，已經(jīng)引起了不少人的忌憚。自古以來，特務(wù)機(jī)構(gòu)便為人所非議，然歷朝歷代亦從無例外，他們就像懸于文武臣僚頭上的刀，是皇帝鞏固皇權(quán)的一把利器。

    此前，因為武德司之事，楊邠便與劉承祐起過爭執(zhí)，直接進(jìn)言，請劉承祐裁撤武德司。言國家監(jiān)察，自有御史臺，無需宵小任事，而致朝政混亂。話說得很沖，并且夸大其詞，很不給劉承祐面子。

    當(dāng)然，不管楊邠如何“據(jù)理力爭”，結(jié)果終究難如其愿。劉承祐與楊邠之間的矛盾，就是在此類事項間，不斷累積，不斷激化，直到爆發(fā)。

    “回京以來，就楊邠之事，有不少臣僚，旁敲側(cè)擊，向朕試探。然似王卿這般直白的，尚屬頭一次！”表情淡定，劉承祐慢悠悠地說道。

    王章也收回了稍顯大膽的注視目光，起身揖禮：“言語沖撞處，請陛下治罪！”

    言罷，又坐回座位，靜聽“圣訓(xùn)”。

    見王章這副模樣，劉承祐抬手搖了搖：“不至于此！”

    “朕思王卿直言，甚是有理，也確需給朝堂一個交代！”劉承祐自御案上準(zhǔn)確地抽出了一份書文，示意內(nèi)侍遞給王章：“楊邠下獄的緣由，具表于其間，王卿一覽便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