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世祖 第255節(jié)
待婢子退去,放下褲管袍腳,王彥升瞧了眼魏仁浦,見宰相那一臉溫和態(tài),竟然難得地有些局促,哪里還有昨日的威風(fēng)之狀。 “喝茶!”魏仁浦抬手示意。 “謝相公!”王彥升拿起茶盞,如牛飲,差點沒一口吐出來,喉頭一動,擦了擦嘴,問魏仁浦:“相公這是什么茶,如此苦澀!” “黃連茶!”魏仁浦也飲了一口,淡笑道。 “黃連!難怪這般苦!”王彥升一臉的嫌棄:“相公府上是不是缺好茶,末將給您,置辦一些,送到府上!” “多謝將軍美意了!”魏仁浦又飲了一口:“此茶清熱除燥,瀉火解毒,安神靜心,甚有益處,將軍可多試試看!” “這不是末將所能體味的!”王彥升露齒一笑,問道:“還是飲酒吧!末將再向相公賠罪!” “昨夜將軍因酒誤事,從而獲罪,就沒有半點警醒?”魏仁浦問道。 王彥升一愣:“魏相還未息怒?” 目光平和地看著王彥升,魏仁浦笑容溫和,但看得王彥升有些不自在。 拾盞示意了一下,魏仁浦道:“就喝茶!” “是!”王彥升無奈,只能忍著惡心,將那盞茶喝光。 見其那一臉苦相,魏仁浦嘆了口氣,笑問道:“將軍,此番遭貶鹽州,心中可有怨言?” “自然沒有,末將心知罪過深重,陛下開恩,能保全性命,已然感激不已,豈敢怨言!”王彥升連連搖頭。 只是說這話時,明顯有些言不由衷,此人城府并不深。 “說實話,你所犯事,御宴失儀,強(qiáng)闖相府,若論罪,陛下縱使取你性命,也是名正言順!”魏仁浦看著王彥升,表情頭一次嚴(yán)肅起來:“你可知道,陛下何以那般斥責(zé)于你?” 王彥升微愣,他哪里想得出,呆呆地問:“請相公賜教!” “你雖非河?xùn)|宿將,但投效國家以來,屢有功勞,也是陛下一步一步,從低級軍官,提拔為高級將校!”魏仁浦語重心長地說道:“在外臣眼中,你是陛下的心腹愛將,卻有此跋扈驕狂之舉,蔑視朝廷儀制!陛下怎能不氣,怎能不怒!” “你可知道,就在白日,政事堂便收到了十幾份彈劾你的奏章!”魏仁浦直視王彥升眼睛:“若按照朝廷章程行事,你此刻已下獄待罪了!陛下將你貶至鹽州,雖為懲戒,實則也是仍存一份愛護(hù)之意,先行處置,以堵悠悠之口!” “你可明白陛下的苦心?” 面對魏仁浦之問,王彥升愣了下,眼神中流露出一抹茫然,爾后或有所思。 讓他自己想了想,魏仁浦又道:“白日我覲見陛下,陛下親自替你向我致歉!說你心直口快,莽撞之舉。陛下說,你王彥升,性格暴烈,行為乖張,但不失為一員勇將,為國效力,沙場擊敵,銳意進(jìn)取,從無膽怯。天下未平,國家正是用人之際,這才給你一個改過自新的機(jī)會!” 聽魏仁浦這番話,王彥升終于動容了,起身,徑直走到堂前庭院中,朝著皇城方向,鄭重地磕了幾個頭。 在后邊,見其狀,魏仁浦表情間流露出少許欣慰的之色,天子的交待,算是完成了。不過觀王彥升,倒也非無可救藥。 魏府門前,魏仁浦親自送王彥升,讓他受寵若驚,千恩萬謝。 待其辭別前,魏仁浦想了想,對其道:“將軍長于作戰(zhàn),不適合在京內(nèi)為官,邊防地方,乃是你用武之地。 鹽州僻處西北,那里漢虜雜處,叛降不斷,朝廷控制薄弱,正需將軍這樣的豪杰之士,彈壓鎮(zhèn)守,揚我軍威,使諸虜懾服。 且鹽州比鄰夏綏,定難軍李彝殷,名曰臣服,實潛二心,將軍在西北,也當(dāng)為國家警備之。異日立得功勞,自有還朝之日!” “多謝相公提點!”王彥升佝身一禮,恭敬地道。 魏仁浦在府門前站了一會兒,直到王彥升馬背上的身影,消失在街角。面態(tài)平和,心中卻不由暗嘆,大漢的這些驕兵悍將,豈止王彥升一人,只是他恰好冒頭而已。 上百年沿襲下來的風(fēng)氣與習(xí)慣,不是短短幾年,就能磨滅掉的。武夫逞兇的問題,只能隨著時間的流逝,慢慢調(diào)整,君權(quán)愈固,國家愈穩(wěn),制度愈深,并伴隨著禁軍力量的更新?lián)Q代。不再來個數(shù)年,乃至十年,那股子歪風(fēng)邪氣,是難以徹底遏制住的。 與此同時,郭府之中,李重進(jìn)縮著脖子,站在書案前,接受著郭威的審視。 “昨夜你和王彥升聯(lián)袂出宮的吧!”郭威問道。 “是!”李重進(jìn)不自覺地有些心虛,帶著辯解的語氣道:“在皇城前,我們便分開了,各回其府中!我也沒想到,王兄他膽子那般大!” “對于其鬧魏府,迫宰相,你有何感想?”郭威冷淡地瞥了他一眼。 李重進(jìn)趕忙道:“跋扈妄為,取罪之道!” “我還以為你會為其叫好呢?”郭威道:“若是你與之同行,是不是要與其一道,闖上府去,顯擺功勞,耀武揚威?” “侄兒不敢!”李重進(jìn)忙道。 “不敢?”郭威怒聲斥責(zé):“對于朝廷的封賞,你不是也不滿嗎?覺得未提級,賞賜少了,難配軍功!嘴里不是怨言不斷,憤慨不已嗎?” “我……”李重進(jìn)欲強(qiáng)辯而乏辭,最后低下了頭。 板著一張臉,郭威說道:“沒立多少功勞,卻以功臣自居,能才不足,驕矜之氣卻難抑!” “侄兒知錯了!”李重進(jìn)跪下。 “你的封賞,是我擬議下壓的!”深吸了一口氣,郭威道。 面對其眼神,郭威問:“是否很疑惑?” 李重進(jìn)低聲問:“請叔父教誨!” “陛下素來賞斷罰明,以你二人征淮之功勞,朝廷何以薄之,你自己可曾反思過?”郭威說。 聞言,李重進(jìn)認(rèn)真地想了想,凝眉苦思許久,方才抬頭,遲疑地問道:“是否因為,下蔡之戰(zhàn),殺俘之事?” 用力地拍了下桌案,郭威起身,語氣嚴(yán)厲:“南征之后,陛下明詔諸軍,禁止濫殺,你二人好大的膽子,竟敢冒此不為,違背軍令詔命! 我告訴你,戰(zhàn)場交戰(zhàn),莫說三千,就是三萬,殺之也就罷了。戰(zhàn)后殺俘,發(fā)泄怒意,如此暴虐行徑,就是立再多功,也難抵其罪! 陛下容忍爾等,揭過此事,未加懲處,不念其恩,反生怨艾,口出狂言,我看你是不知死活了!” 聽郭威之斥,李重進(jìn)不敢反駁,背生冷汗,沉聲解釋道:“當(dāng)日殺俘之后,侄兒便已后悔,只是覆水難收,不可挽回,心中愧悔,亦無用處!” 見其狀,郭威慢慢地平復(fù)下心情,道:“今后當(dāng)引以為戒,少喝酒,多讀書,給我修身養(yǎng)性!” “是!” “別忙著說是!”郭威又道:“另外,你準(zhǔn)備出京,到地方上為官!” 第149章 河?xùn)|巡撫 漢宮,淑蘭殿,新取的殿名,也迎來了新的主人,天子新封的周淑妃。 殿中各類花飾之物,姹紫嫣紅,尚透著喜氣。周宗立于其間,很正式地行了個禮:“臣參見淑妃娘子!” “爹爹快免禮起身,女兒如何當(dāng)?shù)闷?!”大周滿臉的笑意,玉容之間,也透著點激動,雙手扶著老父坐下。 打量著愛女,婦鬢蟬翼,玉頰如霜,清眸動人,身著一襲亮麗宮裳。面容雖稍顯稚嫩,但少女的青澀,卻已褪去不少。 又是感慨,又是欣慰,周宗關(guān)懷地詢問道:“漢宮之中,可還適應(yīng)?” 大周螓首輕點,甜甜地笑道:“一切甚好!官家待我甚好,太后娘娘平易近人,圣人與宮中諸位娘子也都十分親善!” 聽其言,周宗卻不禁嘆了口氣。見其狀,大周不由詫異:“爹爹何故如此?” 周宗四下瞥兩眼,小聲說道:“這深宮高墻之內(nèi),歷來深晦如海,從來不缺明爭暗斗。若非我等降俘之臣,身不由己,我是不愿意將你送到漢帝身邊的。 你初入宮,為漢宮新貴,天子自然對你百般寵愛,但如何能夠長久?且難免不受人嫉妒,針對。 漢宮之內(nèi),后妃莫不是出身方鎮(zhèn)之后,將門之女,宗族之中,在大漢皆為高官,掌重權(quán)。而今,后宮皆有子嗣,可以想見,此后只怕不只是宮廷爭寵獻(xiàn)媚而已了。 而你,獨身一人,處此漩渦。當(dāng)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小心謹(jǐn)慎?。 ?/br> 周宗這一席話,似乎將大周嚇到了,小臉煞白,如水的眸子間,竟有些畏懼??吹弥茏诙加行┎蝗?,但有些話,他不得不說,不得不提醒愛女。 沉吟幾許,大周方才緩過來,低聲細(xì)語的:“女兒已然身處后宮,只當(dāng)讀詩書,修音律,善歌舞,別無他求……” 見大周的反應(yīng),周宗露出一副孺子可教的表情,捋須道:“持此恬淡之心,可保全身啊!” 說著,輕撫其手,周宗又以一種安慰的語氣道:“你可知道,宮中原有一淑妃,乃是大皇子生母,自潛邸之時,便侍候在君側(cè),與天子感情甚篤。天子以此名號封你,可見其對你的重視。是故,你只需安分守己,自可得君之幸?!?/br> 大周乖巧地點了點頭。 “娘子,官家來了!” 聞訊,父女倆趕忙收拾好心情,起身出殿相迎。看得出來,對于這周淑妃,劉承祐確實比較寵愛,或可用新奇來形容。后妃之中,如論才藝,只怕沒有人比得上這年方十六的少女,才女帶給劉承祐的感受,自然別樣。 “身體不適?”入殿落座,劉承祐看著大周仍舊泛著異白的臉蛋。 大概是緊張的緣故,大周搖搖頭,輕聲細(xì)語地:“多謝官家關(guān)心!” 收回目光,劉承祐扭頭看著周宗,語氣溫和地問道:“周公,在東京可曾習(xí)慣,北方水土終有異于南方,家人可曾安頓好,內(nèi)府安排,可有怠慢之處?” “陛下之關(guān)懷,臣銘感五內(nèi)!”周宗老臉上洋溢著謙和的笑容,恭順道:“有賴陛下賞賜,皆已安頓好,東京繁華,更甚于揚州、金陵,臣流連于此,幾乎忘懷江都!” “如此便好!”劉承祐呵呵輕笑著,對周宗的順從,表示滿意:“如還有什么需要,可盡言,朕差人安排!” “謝陛下!” 同周氏父女交談了一陣,劉承祐起身離去,留二人家常,只是臨走前,在這父女倆身上掃了幾眼,他感覺到了些許異樣。 沒有隔太長的時間,周宗與大周之間的對話,傳到劉承祐耳中,雖然不甚詳細(xì),但大概的意思,是很清晰的。 漫步于宮室,沐浴著春陽,劉承祐不禁搖頭,淡淡一笑:“這個周宗,如此敏感,多疑謹(jǐn)慎,大放厥詞,做那杞人之憂!” “不過,此人老于世故,這番謹(jǐn)慎,倒也可以理解!”劉承祐呢喃道:“他欲求個安順,朕便成全他!” “傳詔,封周宗為侍中、端明殿大學(xué)士,爵逸公,入昭文館,待詔顧問!”劉承祐吩咐道:“另,再賞周府一座莊園!” “是!” “淑蘭殿這邊,要少去了!”劉承祐淡淡地一揚手,沖張德鈞吩咐著:“通知高貴妃,今夜,朕下榻瑤華殿!” “小的這便差人!” …… “陛下!”回到崇政殿,宰臣范質(zhì)已然等候多時了。 在諸相之中,范質(zhì)判刑部事,以其剛烈耿介的性格,挺適合這份差事,更重要的事,《大漢刑統(tǒng)》乃其牽頭編制,這些年,推動《刑統(tǒng)》的普及落實,朝廷費了大力氣。 劉承祐召范質(zhì)前來,所察問者,也是漢律問題。范質(zhì)回稟道:“《刑統(tǒng)》已成三年,推行于州郡,累有成果,兩京之內(nèi),推鞠依制,判罰有據(jù),訴訟得清,大去冤獄!” 聽其答,劉承祐問道:“兩京及近畿如此,兩京之外呢?又是何等情況,朝廷可曾了解其真情實況?” 不待其答,劉承祐又說:“朕查過刑部案宗,三年以來,自地方上呈東京復(fù)核死刑者,不足七百起,難道大漢天下州郡,已清平如此?” 聞言,范質(zhì)當(dāng)然明白天子所言何意,當(dāng)即躬身一禮,請罪道:“地方道府州縣,擅自勾決處刑者,猶是不少。此臣等疏忽,督查不力!” 見范質(zhì)這一板一眼的模樣,劉承祐揮手道:“罷了!方鎮(zhèn)權(quán)重,朕知曉,此非卿等全過,不當(dāng)諉罪于爾等!如欲推制全國,落實律例,并不容易,朕可以理解!” “陛下此言,臣實汗顏!”范質(zhì)輕輕一嘆。 劉承祐則說:“《刑統(tǒng)》推行三載,兩京及近畿州縣,在朝廷眼皮子底下,成果如何,一目了然。然諸道地方如何,不甚明了。朕有意遣專使,巡察地方,清點訴訟,以察成效,你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