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世祖 第332節(jié)
以前的幾座市場,仍舊被保留著,并有所擴張,修城的時候,還特意改善交通,到如今,仍是商旅貿(mào)易往來的選擇,尤其是大宗交易。 同樣的,在原市、行的基礎(chǔ)上,新發(fā)展起來了一些集市,其中名氣最大的,要屬相國寺了。佛門禁地,早為民間煙火氣息所染,與紅塵接壤,再無清凈可言。朝廷雖然抑佛,但是終究難以控制人心,許多百姓都喜歡往相國寺湊,即便是做生意,也能離“我佛極樂”近一些。 有鑒于相國寺的特殊情況,開封府專門派了一支由市吏與市卒組成的隊伍,負責(zé)秩序的維護,與稅收的管理。原本的上百間僧房,也被開發(fā)成了旅宿賓館,總免不有行旅之人夜宿。 如今值三月,也正是相國寺一年最熱鬧的其中一段時間。而站在原本的山門前,放眼望去,層層疊疊,鱗次櫛比,入目皆是熙攘,進耳滿是喧囂,但劉承祐卻顯得很陶醉的樣子。 總算,官府給相國寺還是留了些體面,至少沒有讓人把攤子鋪到佛殿內(nèi)去。到如今,寶剎之內(nèi),仍有僧侶修佛,依舊有游人觀賞,信徒上香。寺廟仍舊輝煌,然而,就是少了從前的那種令劉承祐不爽的浮麗。 說起來,距離當(dāng)年大規(guī)模的滅佛運動,已經(jīng)有快五年了。但不得不說,佛門的生命力,真的很頑強,在新的形勢下,各地保留的佛寺,仍舊從艱難地生存著,甚至有所適應(yīng)。 畢竟,劉承祐雖稱“滅佛”,但滅的是其影響,取的是其財產(chǎn),奪的是其丁口,用利益來解釋,就足夠透徹了。至今,當(dāng)年之所獲,皇帝內(nèi)帑之中,還存有一部分。在減少社會資源控制的情況下,劉承祐還是容忍佛門的存在與發(fā)展的。 近年來,官府對佛門最大的動作,還得屬奪取淮南后,兩道大員,秉持朝廷政策,對地方的佛寺進行改(掠)造(奪),其中做得最徹底的,又是我們淮東布政使王樸。 當(dāng)時,還與淮東都指揮使陳思讓起了些沖突,因為陳思讓看不慣王樸的做法,因為陳思讓極為信佛。說來也是一種現(xiàn)象,在當(dāng)世,有諸多戎馬一生,殺人如麻,從不把人命當(dāng)回事的武夫?qū)㈩I(lǐng),篤信佛門,越到晚年,越是如此,大抵是受“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迷惑吧。 但是,陳思讓又豈能斗得過王樸,最后感受到來自東京的壓力,還得捏著鼻子發(fā)兵配合布政司衙門。兩淮佛寺的整改,使得大漢再添數(shù)萬人口,戰(zhàn)后的恢復(fù)也得利于佛寺的財產(chǎn)。 同時,也因為有諸多像陳思讓這樣的軍政大臣,都對佛門抱有同情之意,使得“滅佛”只能成為一種可持續(xù)的政策方針。 “郎君,此間人來人往,魚龍混雜,實在不是你該待的地方。如今看也看了,還是早些回宮吧!”張德鈞緊緊侍候在一邊,清秀的臉上帶有一絲焦急,向劉承祐勸說道。 由不得不緊張,劉承祐此前不止一次地微服出巡,但卻從來沒有像今日這般深入市井。 聞言,劉承祐不由四下看了幾眼,伸手指著周圍那些嚴(yán)密戒備,驅(qū)出一片空擋,瞪大雙眼看誰都像歹人的侍衛(wèi)們,道:“你們要是再緊張些,可真要將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過來了!” 基本上,凡是路過的人,沒有不對劉承祐這干人投以好奇目光的,不是沒見過達官貴人游市,但這種表現(xiàn)的,幾乎沒有。 當(dāng)然,劉承祐也并不怪護衛(wèi)們擾了他的興致,左右他也并沒有深入民間、融入百姓的可笑想法。 稍作思量,劉承祐扭頭看著跟在身邊的周淑妃,意態(tài)輕柔地問道:“逛累了嗎?” “大周后”為劉承祐的所獲,已經(jīng)三年了,雖不滿二十,但經(jīng)過皇帝的開發(fā),也越發(fā)可人,就如春天綻放的花蕾一般,不論容顏、氣質(zhì)還是身材,都透著股誘人的韻味。 不過,漢宮中的后妃,最受劉承祐冷落的,還得屬這大周娘子,劉承祐去淑華殿的次數(shù)很少。雖然能縱情聲樂,填詞譜曲編舞,不過聊以自慰罷了,深宮的寂寞總是難以抵擋的。 時間久了,生生從一活潑的懷春少女,蛻變成多愁少婦。那美麗面容之間,始終揮之不去的哀怨于傷感,劉承祐見了,哪怕他心再硬,也是會軟幾分的。 此番乘興出宮,大概是憐之,劉承祐特意召她伴駕。面對皇帝突來的召幸,小娘子是受寵若驚,也難地展露嬌顏,一同在東京市井游玩一番,面上的愁緒都明顯消去不少。 此時,依在劉承祐身邊,聞其問,美眸有些眷戀地看向相國寺前的繁華盛景,顯然流連不已,但很快一抹黯然浮現(xiàn)。迎著劉承祐詢問的眼神,大周輕輕地吁了一口氣,就如夢醒一般,露出一道嬌柔的笑容:“妾也走累了,還是回宮吧!” 第6章 進士樓 但這小女子神態(tài)的轉(zhuǎn)換,哪里能瞞得過劉承祐的雙眼,微微一笑,抬頭看向隨行的趙曮:“今歲科考士子,都聚在哪里?” 聞問,趙曮趕忙答道:“各地士子,所居不同,但聚眾最多之地為尚賢坊!其間酒肆、茶坊、客舍頗多,距離貢院也近,素為文人雅士鐘意之所,進京士子,多居于彼!今日乃既望,士子們多在客舍,等待放榜?!?/br> “那正好,去尚賢坊看看!”劉承祐眼神微閃,當(dāng)即拍板,示意引路。 “是!” 趙匡胤當(dāng)即去安排車駕,作為護駕將軍,隨劉承祐出巡,也不止一次了。劉承祐則牽著周娘子柔軟的小手,在重重護衛(wèi)下,慢悠悠地離開相國寺。 “元朗,開封是越來越繁榮了,以你看來,可恒以為都否?”突然地,劉承祐問趙匡胤。 趙匡胤微愣,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皇帝為何會把話題扯到此事上。但轉(zhuǎn)念一想,便抓住其中要點,只是,神情之間,有些遲疑。 見其狀,劉承祐當(dāng)即道:“你不必有所顧慮,直言無妨,說說你心里想法,就當(dāng)作我們君臣之間的閑談探討?!?/br> 皇帝雖然這么說,但趙匡胤可不敢隨便講,琢磨了一會兒,說:“開封四通八達,當(dāng)運河樞紐,八方財貨,匯集于此,也極利于錢糧之轉(zhuǎn)運,兵馬之調(diào)度。當(dāng)年晉高祖石敬瑭,之所以遷都東京,想來也是為了就食中原,取其便利。 天下未定之時,銳意進取,征討四方,以之為都,可發(fā)揮其利。然而,地處平原,無險可守,無地勢形勝可依,還有水患之憂。為鞏固京師安全,朝廷需屯重兵以拱衛(wèi),時間越久,對朝廷而言,財政的負擔(dān)將越大?!?/br> “聽你的意思,天下平定之后,我該遷都了?”劉承祐微微頷首,問道。 趙匡胤謹慎地搖著頭:“遷都大事,臣豈敢妄議?只是陛下有問,從心答之罷了!” 聞言,劉承祐笑了笑,沒再就此事多說什么。不否認,劉承祐有遷都的想法,原因還是在那一點,無險可守。以當(dāng)今天下的局勢,國家處于興旺向上的發(fā)展階段,軍力強大,足以據(jù)之穩(wěn)固江山,進謀天下,但是幾十上百年之后呢? 北宋王朝的結(jié)局,已經(jīng)證明的開封的局限所在,作為經(jīng)濟、文化中心,沒有問題,但作為一國都城,還是有待考慮的。 什么“在德不在險”,不過是出于政治、權(quán)力考量的一種說辭罷了,結(jié)果也很明顯了,為了一個“德”字,為了鞏固開封的安全,北宋王朝究竟多付出了多少代價。河北已是一馬平川,河南又是無險可守,簡直是反向雙重保險。 但是,要遷都,對于劉承祐而言,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僅開封這邊的既得利益者,就是一股極大的阻礙。 當(dāng)然,不管如何,眼下對于劉承祐而言,還只是想想罷了。真要遷都,可還早著,五年、十年都不一定,并且,也需提前做些準(zhǔn)備…… 尚賢坊內(nèi),文化氣氛極其濃厚,尤其是才士街,更是賢才眾多,雅士云集,連空氣之中,似乎都彌漫著文氣。加上一干赴考的士子,更加催發(fā)了文道之繁榮。漫步在街道之間,尚能聽到道左音坊中的逸出的曲調(diào),總之,不管是真才實學(xué),還是附庸風(fēng)雅,都喜歡往這邊扎堆。 自車駕上下來,劉承祐很體貼地,親自扶著周娘子下車。站在人聲最喧鬧的一座酒樓面前,三層高樓,裝葺頗具雅韻,門寬而大,門檻厚而高,外掛的幌子,高懸的牌匾,三個鎏金大字吸引眼球。 “進士樓!”劉承祐抬眼望了望,嘴里呢喃了句:“誰這么張揚?也難怪士子們,喜歡往此聚會!” 酒樓中,正在舉行一場文會,據(jù)說是酒樓主人所組織,邀請本科士子中才學(xué)上乘、有望中第者,前來以文會友。周遭裝飾很喜慶,幾名學(xué)究列坐一旁,以作評判,堂上堂下,看熱鬧的人都上百人。 劉承祐一行僅數(shù)人入內(nèi),未太張揚,叫了一間雅閣,到樓上觀看。稍微觀察了一陣,劉承祐笑道:“這就是所謂的名士風(fēng)流嗎?如此喧鬧張揚,倒更像是一干伶人取悅觀眾!” 聽劉承祐這么說,趙曮感慨道:“這也算士子們,揚名的一種手段吧!” “名聲響亮,能影響朝廷取士嗎?能左右官職之委派?”想了想,劉承祐幽幽道:“彌錄滕封,當(dāng)真能杜絕科場舞弊?” 劉承祐這三問,一個比一個尖銳,周圍之人,皆不敢答。 旋即,又淡淡一笑,從果盤上拿起兩顆連生的櫻桃,與周淑妃分食之,空氣之中,仿佛彌漫著戀愛的酸腐氣息。 “去查查,這進士樓,誰是主人!”又掃幾眼周遭的環(huán)境,劉承祐吩咐著。 “是!” 觀看了一陣,劉承祐便沒了興致,對于詩詞歌賦這些,他心中實則喜慕,但以天賦的原因,也就愛個表面,也喜歡那些優(yōu)美的詞句,但真讓他沉下心去關(guān)注研究,會犯困的。 所幸,來得較晚,沒一會兒,那所謂的文會,已然接近尾聲。 “將那奪魁的士子叫來,我要見見!”劉承祐發(fā)現(xiàn),大周的目光,落在堂間那名贏得滿堂喝彩的士子,淡淡地吩咐道。 似乎察覺到了劉承祐語氣中的不樂意,小娘子離開收回了目光,怕引起誤會,趕忙低聲解釋道:“官家,我看那士子,似乎是淮南人!” “是嘛!”劉承祐只是淡淡眨了眨眼睛。 未己,年輕的士子,面帶疑惑地在張德鈞的引導(dǎo)下走了進來。果然是豐神俊朗,翩翩公子。 士子也打量著雅間內(nèi)的幾人,兩坐兩立。坐著的顯然是一對青年夫妻,青年蓄著短須,架勢端正,身姿挺拔,不怒自威,貴氣自生;其身旁的夫人,年紀(jì)不大,但是姿容天秀,氣質(zhì)婉約動人。 兩個侍立在旁的人,一文一武,武者身材魁梧,面相威嚴(yán),目光凌厲,手把在腰間的佩劍上,隨時欲發(fā)。文人身材略顯清癯,臉色微白,透著少許的病態(tài),人顯得很低調(diào)拘束的樣子。 這樣的組合,顯然不凡,再加上門口的孔壯護衛(wèi),也不像一般的隨從,還有身邊這個輕言細語卻強勢邀請自己上樓的白面小廝,進門還要搜身…… 士子顯然被懾住了,下意識地低下頭,有心發(fā)問,話卻堵在喉頭,說不出來,白皙的俊臉,有些紅了,是緊張的,也是羞臊的。 張德鈞輕步走到劉承祐身旁,束手侍立著。劉承祐看他有些局促,不由輕笑出聲,打破了空氣中的尷尬,道:“真是一表人才!叫什么名字,哪里人士?” 聞問,士子下意識地要答,不過眼神中閃過少許疑思,拱手一禮,試探著問道:“敢問閣下何人?” 劉承祐掃了一眼,淡淡道:“現(xiàn)在是我問你!” 輕飄飄的目光一掃,頓感心頭微悶。見狀,劉承祐又道:“方才見你在文會上,吟詩作對,意氣風(fēng)發(fā),灑脫豁達,一身利落,怎么現(xiàn)在這般不干脆?” 被這么一激,士子立刻回過了神,深吸了一口氣,平復(fù)心頭那莫名的緊張,緩緩道來:“在下張洎,滁州士子!” “看你年紀(jì)也不大,怎么就想著來東京參加考試?”劉承祐問。 話開了頭,張洎也就從容了許多,應(yīng)道:“在下既已取得會試資格,朝廷選才,自當(dāng)前來!” 見其舉止,恢復(fù)了幾分灑脫,劉承祐又說:“倒是頗為自信,自覺考得如何?” 眉頭蹙了下,張洎輕笑道:“文章、策略,自認不弱于人,只是朝廷所定實務(wù),并無治事經(jīng)驗,難說!” “聽你的意思,對這時務(wù)題,頗有微詞??!”劉承祐來了點興致。 遲疑了下,張洎以一種無奈的語氣道:“這些試題,更適合對已有職事經(jīng)歷的官吏進行升拔、遷調(diào)考核,我等士子,縱飽學(xué)苦讀,實難答之!” 第7章 小張?zhí)交?/br> 劉承祐興趣愈濃,瞥著張洎:“實務(wù)題目,可為了甄別士子實干與思考能力,又皇帝親自定下的,你敢異議?” 聞此問,張洎也答道:“朝廷有觀政制度,若是在觀政結(jié)束之后,委派官職之時,再以實務(wù)試題考核,那么同樣能夠區(qū)分優(yōu)劣,我等也無話說!” “呵呵!”劉承祐一撇嘴,辯駁道:“所考實務(wù),都是些最膚淺、基本的題目,只要有所見聞,多讀律法,多看官文,總有所得,朝廷也沒有要求所有士子必需答得完美無缺。 再者,爾等能取得會考資格,在地方上有功名,也能接觸到一些時政。難道觀政,就只能到了東京,考完試,放完榜,在朝廷的安排才開始進行嗎? 知道皇帝為什么要特地加增實務(wù)考題嗎?就是怕有的士人,只知死讀書,不知道多看看書外的世界。見識若淺薄,書讀得再多,也只是書呆子! 朝廷既增實務(wù),天下士子,哪怕是為了當(dāng)官,讀書明理之余,也當(dāng)去了解了解吧!” 劉承祐說話時的語氣,可算有些嚴(yán)厲了,張洎直接有點嚇到了。但認真地想了想,若有所思,雖然還是一副沒有被說服的樣子。 看著劉承祐,驚訝的神色,逐漸消失,雙目之中帶著點懷疑,說:“敢問兄臺,為何對試題,對陛下的考慮,如此了解?” “你猜?”一句話,把張洎噎了下。 形容舒展開來,劉承祐有點隨意地說道:“我也是今科士子!” 聞言,張洎頓時搖了搖頭。 劉承祐說:“怎么,不像?” “不像?”張洎搖搖頭,以一種推敲的語氣道:“在下觀兄臺,器宇不凡,想來出身貴門,但絕非士子!如今考試方結(jié)束,應(yīng)考士子,多緊張以待放榜,斷然沒有如兄臺這般,佳人相伴,閑適自由!” “那是因為本科我必中!”劉承祐頭微揚,語氣異常堅定。 眉頭微凝,張洎說:“兄臺何以如此自信?” 劉承祐笑容愈盛:“知貢舉、禮部尚書和凝和公,與我家關(guān)系親厚,宣慰使趙上交趙公,也有深交。有這兩層關(guān)系在,殿試及第不敢說,考取個進士還是不成問題的!” 聽其言,張洎也跟著笑了,表現(xiàn)也越發(fā)放松:“兄臺說笑了,哪有如此張揚的?此次科考,施行彌錄滕封,幾乎杜絕徇私舞弊。再者,你我萍水相逢,兄臺以此告我,就不怕我去官府舉報?是故,這只是兄臺戲言罷了!” 看他在那里推斷,劉承祐興致愈濃了,神情突然地變得冷然:“你還是太年輕了!彌錄滕封的制度,固然不錯,但也是需要人去實行的。至于其他,憑我家在東京的勢力,足可以只手遮天,你若想舉報我,我可以保證,你出不了這尚賢坊。即便到了開封府,也是下獄的結(jié)果……” 從那雙眼睛中釋放出的目光,如刀子一般銳利,讓張洎一時有些分不出真假,忍不住咽了口唾沫。但轉(zhuǎn)念一想,還是搖搖頭。 “怎么,不相信?”劉承祐扭頭瞧向趙匡胤:“元朗,把他帶到開封府監(jiān)獄去!” 趙匡胤明顯也看出了劉承祐在調(diào)戲張洎,一張臉配合著變得嚴(yán)厲,扭頭朝外喝道:“來人!” 護衛(wèi)闖入候命,聽到吩咐,立刻就上前鎖拿張洎。張洎一書生,幾乎沒有反抗能力,見狀也急,趕忙道:“且慢!且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