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世祖 第363節(jié)
即便當初岳父高行周亡故時,都沒有如此感傷過。然而,讓劉承祐意外的是,景范的死,只是個開始,自11月2日以后,接連而來的喪報,讓他有些應(yīng)接不暇。 11月8日,太原府上報,居鄉(xiāng)養(yǎng)病的太谷郡公鄭仁誨病逝。 11月15日,禮部尚書和凝病逝,以其子獻遺作《疑獄集》。 11月20日,洛陽奏,陜國公趙暉病逝。 11月24日,洛陽奏,涇國公史匡懿病逝。 12月3日,洛陽奏,廣平縣公劉詞病逝。 喪報頻傳,整個11月,基本就在“廢朝”與劉承祐的追賜中度過。甚至于,若不是這些功臣老將,先前有兆,劉承祐都要懷疑,是否有人在暗害他的功臣們。這些人,歸養(yǎng)前,可無不是大漢朝舉足輕重的人物,竟然集體故去…… 乃至于,流言四起,甚至有直接揣測是皇帝要殺功臣,對此,心情不佳的劉承祐直接下令在東京城進行了一次整風行動。 武德司、開封府差役齊出,抓了二百余人。這些年,對于輿情、言論的控制,朝廷放寬了不少,使得有不少人失了敬畏之心,什么都敢議論。 而這一次,劉承祐難得暴戾了一次,所抓之人,甄別之后,但有惡意揣測、議論的行為,以欺君之罪,全數(shù)斬殺。一下子,一百多顆人頭滾滾落地,讓東京士民感受了一番君主集權(quán)王朝的專權(quán)與黑暗。 與東京相比,洛陽那邊的情況還要嚴重些,為制止流言,西京留守王晏也是下了狠手,殺了兩百多人,先殺后奏,之后,也就清凈了…… 第67章 又去一老 北風蕭蕭,帶來一波一波的寒潮,似乎要將開封城冰封住,連續(xù)三日的大雪告霽,城池內(nèi)外,覆蓋著一層厚厚的白色,有些刺眼。 城中,街道間,樓舍前,屋檐上,開封的士民們,忍受著森寒的天氣,清理著積雪,似乎欲把籠罩在周圍的陰冷掃除。 乾祐八年冬季的開封城,比起往年,沒有更冷,卻增添了些許哀傷,蒼白之中,帶著一抹血色,整座都邑的氣氛透著股壓抑,就仿若天空的陰沉。 諸市行坊里間,酒樓食肆,仍舊熱鬧,烈酒熱食,仍是有產(chǎn)士民所享受的。只是比起往常,談天說地間,多了些約束,對于某些忌諱的東西,都識趣地閉口不談,免得為人所告發(fā)。 有血的教訓(xùn)在前,后來者,總歸要在意一下自己的腦袋,一刀斬下去,可就是一了百了,并且無冤可訴。 “近來東京市井氛圍如何?”萬歲殿中,劉承祐面色沈重,問候在下方的李崇矩。 “經(jīng)過前次整飭,民間風氣大改,市井之間,再無敢妄議、揣測!”李崇矩說道。 輕輕地點了點頭,白色恐怖之下,沒有什么人敢頂風作案,可以想見,接下來開封會“清凈”許多。同時,劉承祐也不禁感慨,也難怪君主們更喜歡愚民政策,對于朝廷而言,老實巴交的庸賤之民才是最適合的統(tǒng)治對象,比起議政、暢談天下,他們更在意自己的生計,更在乎柴米油鹽,家長里短。 至于天子在做什么,朝廷死了什么人,于他們并無多大干系。此番風波也一樣,真正在市井間“暢論時政”,烘托輿情的,都是那些有些地位,有些財產(chǎn),有些見識的有產(chǎn)者。 但這些人,帶來的不良影響,便是將東京底層的愚民們給蠱惑了,聽風就是雨,看熱鬧是一種本性,愚民也一樣,以致將“功臣之亡”編排得帶有更多故事性與傳奇性,也容易吸引人。 在任何時代,輿論自由都是有底線的,而在君主集權(quán)的時代,就更不需提“自由”二字了。作為已經(jīng)徹底完成進化(同化)的皇帝,面對這種對他權(quán)威、名譽的挑戰(zhàn),只會毫不留情地予以殘酷鎮(zhèn)壓,沒有絲毫動搖與不適。 “此事,就此收尾吧!”劉承祐想了想,即吩咐著:“另外,此番風波動靜不小,接下來武德司還需秘密調(diào)查,是否有敵國細作抑或心懷叵測之徒在其中興風作浪!” “是!” 應(yīng)了聲,李崇矩拿出一封奏章,呈上:“陛下,這是京畿探事所察,有幾名僚吏,借此事,誣陷無辜,貪奪私財。” 對此,劉承祐倒顯得很平靜,每逢動蕩,總少不了借機生事,以權(quán)謀私的人,大抵還是人性的緣故。這種事情,在劉承祐看來,也屬尋常了,基本不能在心里引起什么波瀾,高高在上的他,甚至懶得多投一點關(guān)注。 “這些jian吏,因緣為jian,更為可恨!”不過,態(tài)度得擺正,劉承祐一臉平靜地怒聲說:“一應(yīng)罪證,移交開封府,讓李谷查實處置吧!” 11月底,李谷正式還京,接掌開封府事務(wù),并拜端明殿大學(xué)士,加侍中銜,晉爵汝陰侯。 “是!” “另外,代國公的病情,有所加重!”聲音稍微低了些,透著謹慎,李崇矩又稟道。 果然,此言落,劉承祐表情陰沉了下來,臉上幾乎凝出水來。此冬以來,大漢已經(jīng)故去太多重要功臣了,從李崇矩的話里,劉承祐隱隱有種不妙感,似乎又要輪到代國公了。 代國公何人,折賢妃祖父,前樞密使,累鎮(zhèn)藩闈,縱不提其外戚的身份,就其本身對大漢朝廷的功績,也是值得大書特書的,也受到劉承祐發(fā)自內(nèi)心的敬重。 “朕知道了!”嘆了口氣,劉承祐說。 沉吟幾許,劉承祐偏頭朝向張德鈞:“通知太醫(yī)署,遣太醫(yī)常住代公府,時時察看,定要盡權(quán)療治代公!” “小的明白!” 這一回,劉承祐的情緒倒不似之前那般激動,也未給太醫(yī)們再下嚴令以性命相威脅。生老病死,人之常態(tài),自然之理,倘若盡力也難挽,也不必過于強求了。 當然,也未必沒有劉承祐已然習(xí)慣了這個冬季的哀傷。 “還有,代公的病情,盡量瞞著秋華殿,折妃有孕,不要影響她安胎!”劉承祐又向張德鈞囑咐道。 “是!” 但事務(wù)的發(fā)展,往往遵循著墨菲定律,就在當夜,劉承祐收到消息,代國公折從阮病情惡化,高熱不退,嘔血昏厥…… 翌日上午,劉承祐起得晚了些,這段時間,他基本將政務(wù)都放手給政事堂了,并下詔由崇政殿協(xié)理政務(wù),算是正式將崇政殿給拿上臺面。原本,崇政殿只是托庇于帝王之后,參贊機務(wù)。但從乾祐八年十二月起,大漢“崇政——廣政”兩殿共事的體制正式建立。 這是皇權(quán)與相權(quán)的體現(xiàn),并且,皇權(quán)進一步壯大,相權(quán)在實質(zhì)上遭到打壓與削弱。雖然國事仍舊以廣政殿為主,但崇政殿也有了發(fā)聲的權(quán)力,而那些學(xué)士、郎官,尤其是學(xué)士承旨,真正成為了位卑權(quán)重的職位。 晨冬甚寒,站在稍顯空寂而冷情的萬歲殿前,則更添一絲寒意。身上罩著一件狐袍,劉承祐靜靜地矗立在冷風中,只簡單梳起的發(fā)絲不斷吹動,望著透著凄冷的殿宇、御階、闕樓,有些出神。 一滴霜露落下,正打在劉承祐的額頭上,浸人的涼意讓他不禁打了個哆嗦。一旁的張德鈞見了,嚇了一跳,趕忙取出絲帕想給他擦拭,不過被劉承祐擋住了。 用手拂過,劉承祐低頭看了看手中的水漬,突然問:“今日何日?” 張德鈞說:“回官家,夏歷12月14日。” “此冬終于快過去了??!”劉承祐幽幽而嘆,滿是悵惘。 這個時候,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起,劉承祐幾乎能感受到那嬌喘的氣息?;仡^看,正見折妃挺著肚子,滿帶憂切走來,身邊兩名侍女焦急地跟著,想要扶她,卻有些跟不上腳步。 見她這副神情舉動,劉承祐心頭一個咯噔,當即迎了上去,將她扶住,說:“雨雪未干,地面濕滑,走如此急做甚?什么事情,讓你這般焦切?” 聞問,折娘子抓著劉承祐的手,英氣的玉容間,帶著少許不滿,直接質(zhì)問劉承祐:“祖父的病情,官家還欲瞞我嗎?” 聽其言,劉承祐當即扭頭瞪了張德鈞一眼,張德鈞的表情倒也有趣,無辜中夾雜著惶恐,而后縮首低下。 劉承祐也無心關(guān)注,怎么會走漏消息,這宮廷之中,哪有不透風的墻??粗荒樇鄙恼勰镒樱瑒⒊械v只能盡量安撫著:“你有身孕在身,就是怕你這般擔憂心急,傷了身子!” “官家,我要出宮,去看望祖父!”望著劉承祐,折娘子輕咬著唇,認真說道,清亮的眼眸中透著堅決。 這還是折娘子頭一次對劉承祐表現(xiàn)得這般強勢,見狀,劉承祐攬著她,輕撫其背,嘆道:“罷了,叫上劉昉、劉昀,朕陪你們一起去!” 事實上,劉承祐早動過出宮探視折從阮的心思,唯一讓他按捺住的理由,卻是有種異感。他覺得,自己親幸臣邸,就像立“flag”一般,只怕去了,就宣告結(jié)束了…… 當年,已經(jīng)有類似的情況了,國丈、臨清王高行周,就是這般。然而此刻,也該收起那些有的沒的雜念了,一者折從阮確實病重,二者若是連其最后一面都見不上,折娘子怕也要怨他了。 等劉承祐攜折妃母子,登代國公府,見到折從阮時,也被其病態(tài)衰弱驚到了,形容枯槁,面無血色,發(fā)髻斑白,一副行將就木之像。 而折從阮,也確已至彌留,連話都說不出聲,只是在見到皇帝攜孫女母子到來時,渾濁的雙眼稍微亮了下。 劉承祐站在一旁,折娘子滿臉哀傷,抓著祖父粗糙消瘦的手。嘴皮顫抖著打了幾下,似乎想要叮囑什么,終是沒能說出話來,而后在眾人的注視下,慢慢地閉上雙眼,嘴角掛上了點笑容,走得很安詳。 哀慟的哭泣聲,立時響在屋內(nèi)…… 第68章 二次北巡 哀傷的氣氛籠罩在屋內(nèi),侍候在內(nèi)外的仆人都跪倒了,滿臉的悲痛之意。折娘子算是堅強的了,但仍不免伏在榻沿,哭得最兇的,要屬劉昉了,他是十分喜歡折從阮的,到如今還隨身帶著折從阮給匕首。 劉昀則不知事,童稚的眼神四下轉(zhuǎn)悠,對娘親與哥哥的哭聲有些好奇,想笑,但大概是礙于氣氛,又笑不出來,只是雙手抱著身邊父親的腿,依靠著。 “陛下,折公已去,臣,臣才疏學(xué)淺,實在是無力回天,請陛下治罪!”在旁的太醫(yī),躬身向劉承祐,有些顫聲道。 見其一臉畏懼之狀,劉承祐連苦笑的興致都沒了,也知道是前次“太后患病”的后遺癥,看老太醫(yī)被嚇得不行,也不為難他,擺了擺手:“去吧!” “謝陛下!”太醫(yī)當即拜退。 牽著劉昀上前,替劉昉抹了抹眼淚,劉承祐對他說:“你不是說,要當英雄豪杰嗎?英雄,是不輕易落淚的……” 聞言,劉昉呆了下,看了看躺在榻上已無生氣的折從阮,哭腔小了,但眼淚還是忍不住往外冒。 “逝者已矣!折公也走得很安詳,節(jié)哀吧!”深深地嘆了口氣,劉承祐蹲踞而下,愛撫著折娘子。 折娘子當即扭身,撲到劉承祐懷里,淚水慢慢地滲濕他的衣襟。好不容易,方才安撫住,親自扶著她走出房間。 “趙普!”劉承祐沉聲喚道。 “陛下吩咐!”跟在御前的趙普趕忙應(yīng)聲。 “折德愿在河陽吧!”劉承祐說。 “是!” 折德愿乃折從阮二子,府州軍整編后,被調(diào)到河陽擔任三城軍使。劉承祐直接吩咐著:“立刻飛馬驛傳,讓折德愿火速來京,處置后事,并遣人去北邊,通知國丈折德扆!” 說著,又看了眼趙普,說:“你留在府中,在折德愿到京之前,就由你暫時負責治喪事宜!” “是!”趙普恭聲應(yīng)道,表情雖然肅重,但心里難免涌現(xiàn)出少許喜悅。 對于趙普而言,這是件好差事,辦得好了,既取悅于君,還能取得折賢妃與折氏的好感。當然,這種情況下,這點喜悅是不能表現(xiàn)出來的。 等御駕起行還宮的時候,代國公府中已然密掛白布,高舉白幡,在趙普的安排下,為治喪之事忙碌起來。哀樂響起來的時候,消息也隨之擴散而開,很快朝野官民都將之后,大漢又折一老臣。 回宮的車駕上,劉承祐輕輕地攬著折娘子,溫聲說:“你身子不便,不宜大喜大悲。折公之去,我也不好受,你放心,喪事定會cao辦妥當,我也當與折公死后哀榮……” 聽劉承祐寬慰之欲,折娘子挪了挪腦袋,臉蛋仍舊貼在劉承祐胸前,仰頭,稍顯紅腫的眼眸望著他,輕聲說:“謝謝官家!” 聞之,劉承祐有些意外。 折娘子道:“總算,見到了祖父最后一面!” “那我,還差點讓你抱憾了!”劉承祐輕輕揉著折娘子的肩膀。照折從阮的情況,若她沒有聽到些消息,只怕會直接收到喪報,更別提見最后一面了。 “祖父一生英雄,門楣光耀,遺福子孫,縱使逝去,我想他心中也是沒有遺憾的!”折娘子果然巾幗,即便仍舊不免哀傷,但心情顯然已慢慢平復(fù)下來。 聽其言,劉承祐也釋懷不少。 對于折從阮的辭世,東京士民也算是見怪不怪了,到這個程度,也不會有人以“陰謀論”去做揣測了。相較之下,折從阮之死造成的影響,要大些,所要引起的動靜也大些。 一者,在東京;二者,乃是折妃的祖父,外戚折家勢力的主心骨。折從阮一死,所帶來的影響,直接延伸到宮內(nèi)。 就如當初高行周薨逝一般,使得高貴妃的腰桿沒那么硬了。與高家有點差異的是,高行周過后,主事者為高懷德,折從阮亡故,折家尚且有折德扆、折德愿兩兄弟一起撐場子,折娘子子嗣也多些。但可以肯定的是,符后所感受到的威脅,去好幾分。 而對于折從阮的后事,也是cao辦得異常隆重,京內(nèi)五品以上官員將吏悉數(shù)前往吊唁。一系列死后追尊、賞賜,規(guī)格都不低,劉承祐追晉其為保德郡王,加食邑五百戶,由折德扆襲代公爵。同時,以翰林學(xué)士扈載為其書神道碑文,扈載文才出眾,此前為景范書文,被選上,一舉成名,此番劉承祐又選中他。 同時,折從阮的死,也算是為乾祐八年冬這連番的老臣勛貴凋亡畫上了一個句點。從這以后,一直到乾祐九年,再無大喪。否則,若再死一兩個公侯柱國,劉承祐或許會找陳摶老祖進宮來驅(qū)驅(qū)邪了…… 乾祐九年二月,漢帝下詔北巡,以皇后、貴妃、寧妃及四長子伴駕,宰臣魏仁溥隨行,大內(nèi)軍及龍棲軍三千鐵甲護衛(wèi)。 二月的開封,柳絮飄飛,各處都透著春意,整座城池,也似乎從去歲冬的哀傷中恢復(fù)過來。 城北宮門前,帝駕鹵簿儀仗,已然準備妥當,隨時準備出發(fā)。百官在宰相李濤、范質(zhì)的帶領(lǐng)下,恭送劉承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