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世祖 第372節(jié)
不過,城中尤其是城郭下營廨傳出的歡呼聲,對于關(guān)上的守備軍士,還是有所影響的。神思不定,不過在將帥到后,都迅速地恢復(fù)了肅正。 停在一名隊長身前,劉承祐問:“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氏?” 劉承祐這一身明黃服飾,哪怕在黑夜之中,仍舊很惹眼,再加身邊高貴美麗的符后,隊長哪怕見識再低,也知道問話的是何人。 帶著幾分緊張,隊長答來:“回陛下,小的名叫趙擴,湯陰人氏?!?/br> “參軍多久了,立過何功,北戍此關(guān)多長時間?” “小的乾祐三年入伍,曾殺過兩名契丹流寇,調(diào)任順安軍已經(jīng)兩年了!”名為趙擴的隊長答道。 “想家嗎?”劉承祐問。 臉上浮現(xiàn)出一抹懷念之色,略作猶豫,聲音微沉,說:“想!” “家里還有什么親人?”劉承祐又問。 “老父早年被契丹人殺了,家里還一個老娘,兩個弟弟,一個meimei!”趙擴說。 “朕看你年紀(jì)也不大,一個老娘,照料你們四兄妹,想來也不容易吧!”劉承祐說道。 第86章 戍卒之心 聽劉承祐之言,青年隊長趙擴臉上感思之情畢露,喟然道:“不瞞陛下,家父死后,家母以一仆婦之身,甘為牛馬,以奉養(yǎng)小的兄妹四人。早些年,家境貧寒,無尺寸之地,半堵院墻,活命之糧。 直到后來,官府賑濟,發(fā)下糧種,鄉(xiāng)里也組織開墾復(fù)耕,家中得了幾畝薄田,方才有些盼頭。即便如此,老母白日耕作,夜間繅織,日夜cao勞,繁重至極。 待小的長成,感老母苦累,故而應(yīng)召入伍,多賺些錢糧,以貼補家里。小的運氣不錯,前后參與了剿匪與防御契丹人,經(jīng)歷了幾次廝殺,沒有丟掉性命,反而獲得升級,成為了隊長。 這幾年,弟妹都漸長大,也能幫襯家里,分擔(dān)老母之辛勞。三年前,小的回過家里,新上任的呂知府,又按丁口給家里劃了三十畝地,加上小的軍功、及餉錢所獲,家里共有田近百畝了,其中肥田就有二十畝,如今是兩個兄弟在耕作……” 說起家里的事,趙擴是滔滔不絕,嘴角洋溢著笑容,人都顯得開朗不少。 聽其陳述,劉承祐也不由道:“汝母,育養(yǎng)你們兄妹四人,頗不容易啊!所幸,如今也算苦盡甘來了!” 趙擴認(rèn)真地點了點頭,然后反應(yīng)過來了,有點后怕地說:“請陛下恕小的無禮,竟以家中瑣事,污陛下視聽!” “不!”劉承祐微微一笑,態(tài)度十分寬和:“朕覺得你說得很好,情真意切,朕也喜歡聽!” “如你所言,有三年沒有回過家了?”劉承祐問。 隊長趙擴應(yīng)道:“是的!不過,賴陛下之福,驛道通暢,與家里也有書信往來,一切安好!除了老母身體讓人掛念,倒也安心!” “聽到了嗎?使士無后顧,而后安心鎮(zhèn)戍!”劉承祐偏頭,對安審琦與羅彥瓌?wù)f道。 “陛下體察士心,所言甚是!”二者齊道。 劉承祐看著趙擴,繼續(xù)問,語氣中已帶上了幾分好奇:“朕觀你言談非一般粗勇,讀過書嗎?” 趙擴答道:“小的在軍中這些年,同宣慰郎們學(xué)習(xí)過,識得一些字。” “哦?”劉承祐來了興趣,道:“朝廷的宣慰使,平時都給你們講什么啊?” “那就多了!”趙擴一臉的實誠。 “可試言一二?!?/br> “朝廷的政策,與陛下的恩德威嚴(yán)!” “呵呵。他們是怎樣宣揚朕的???”劉承祐語氣越加親和。 趙擴說:“宣慰郎們常說,陛下千年難遇的雄主,受上天所鐘,來拯救天下百姓的英雄。在陛下的帶領(lǐng)下,天下子民都能過上好日子……” 聽他這么說,劉承祐還沒什么反應(yīng),邊上羅彥瓌倒忍不住朝這小小隊長投以欣賞的目光,真會說話,有潛力,幾乎能與他相比了。 “不過……” “不過什么?有話不妨直言,不必有所顧忌!”劉承祐道。 “弟兄們,更喜歡聽宣慰郎們講各種各樣的故事!”趙擴略顯得踟躇。 聞之,劉承祐輕笑著說:“此乃人之常情,我也喜歡聽!” “陛下也喜歡聽故事!” “那是自然!”劉承祐笑聲顯得很是暢快,道:“你們在軍中聽,我在京城聽,那些雜聞故事,傳說志異,確實比夸我如何英明神武,要有趣得多!” “你年歲幾何?”看著這名小隊長。 “回陛下,小的今年二十四!”趙擴答。 “如此說來,十八而從軍,至今已六載??!”劉承祐微表感慨,轉(zhuǎn)念發(fā)問:“根據(jù)樞密院所訂,大漢軍伍,三載一輪戍,等你調(diào)職還就州縣,想做什么?” 聞問,趙擴臉上恍過一抹憧憬。 “想到什么就說什么!” 趙擴嘿嘿一笑:“回家看望老母,順便娶個娘子!” “還未娶親?”劉承祐有些驚訝。 “未能顧及!” “那朕就祝你將來娶個溫婉賢淑的娘子!”劉承祐笑道。 “多謝陛下祝愿!” 轉(zhuǎn)過身,劉承祐對羅彥瓌吩咐著:“通知下去,換班之后,城上官兵,多賜些酒rou!” “是!” 帶著人,繼續(xù)在關(guān)城上察看,劉承祐的心情看起來很不錯,思及方才對話,輕嘆道:“那名隊長,很不錯,也很幸運……” “能被陛下躬親慰問關(guān)照,自然是他的大幸!”羅彥瓌這么說道。 聽其言,劉承祐卻搖了搖頭:“或許吧!” 皇帝的反應(yīng),讓羅彥瓌有些迷惑。身邊的皇后大符卻是若有所思,想了想,說:“官家是想到其他官兵戍卒了吧!” 這下,劉承祐終于點了點頭:“軍中似這趙擴一般從軍者,不知凡己,家境與之相類,抑或更差者,當(dāng)也不少。但有多少人,能像他這般,存活下來,立功升職,以此改善家中境遇。 像此人者,或許不少,但想來,只怕有更多的人,或死于戰(zhàn)爭,或傷于戰(zhàn)斗,抑或直接客死他鄉(xiāng)……” “陛下如此體恤下情,關(guān)心戍卒之苦,將士們聞之,必當(dāng)萬分感念,用心竭力以報君恩!”羅彥瓌當(dāng)即道。 “朕的慰問,不能僅停留在口頭上!”幾乎不假思索,劉承祐發(fā)出諭示:“凡在邊之卒伍,將校當(dāng)多關(guān)心其苦楚難處,另,加強軍驛力量,使其通暢,以便將士與家人消息之往來。朕還當(dāng)頒詔天下道州,百姓有出丁戍邊者,官府務(wù)必優(yōu)待幫扶,職吏鄉(xiāng)人,不得有尋釁欺辱之事,如有違者,家屬可直上州府而告!” 聽皇帝這么說,羅彥瓌兩眼一亮,安審琦則感慨著:“若將此情通報全軍,將士們豈有不踴躍而效死者?” “朕也是經(jīng)歷過戰(zhàn)陣的,帶過兵,打過仗,對于卒伍之苦楚,也是有所了解的!將士們背井離鄉(xiāng),遠別家人,為國戍邊,朕也只能在這些事情上,聊做關(guān)照了!”劉承祐這么說。 不可否認(rèn),劉承祐做這些,有大半的原因都是為收買軍心,但從感情上而言,也是發(fā)乎于真心。就如他所言,他是知兵,經(jīng)歷過戰(zhàn)陣的馬上皇帝,當(dāng)初可是靠著在龍棲軍治練兵馬而崛起的。 “陛下英明!” 沒有在意將帥的恭維,站在女墻邊,關(guān)樓上的燈火將他的影子照在墻體,凝目北望,似作深沉。事實上,周邊黑漆漆一片,晦暗的燈火,將視野局限在極短的距離內(nèi),并不能看出什么,然而身邊的人都不敢打擾他。 當(dāng)然,對于皇帝扶墻北望,看的是誰,安審琦有所猜測。 “安卿!”劉承祐突然喚道。 “臣在!陛下有何吩咐?”安審琦問。 輕舒了一口氣,劉承祐悠然道:“關(guān)于白日,你所提之事,不要再提了,更不許讓第三人知曉,爛在心中,就當(dāng)從來沒有此事。你沒說過,朕也沒聽過!” 安審琦聞言微訥,旋即恍然,也明白,劉承祐讓安守忠?guī)в{去迎接趙匡贊該如何解讀了。 “陛下下定決心了?”安審琦問了一句,有出言確認(rèn)的意思。 “嗯!”劉承祐平靜的語氣中帶著不容置疑:“大漢如今的戰(zhàn)略,仍舊在南方諸國,除此之外,北面無論是西北、河?xùn)|、還是河北,都要盡量保證安定!” “臣明白了!”雖然心里有淡淡的不甘,安審琦還是拱手應(yīng)道,以表恭順。 “安卿此后統(tǒng)管北軍,仍當(dāng)以穩(wěn)為要!”劉承祐再度強調(diào)。 “是!” 回過身,劉承祐意態(tài)又恢復(fù)了淡定從容,耳朵動了動,城關(guān)內(nèi)的喧囂,還為消停,劉承祐以一種探討的語氣說道:“北面諸軍將帥,悉集于此,尤其是五軍使同在。你們說,若是此時有敵大舉南來,我北邊防線,豈不危矣?” 安審琦道:“發(fā)令之前,臣曾特意警示,諸將對于駐地防御已做妥善安排,并降下戒嚴(yán)令!有責(zé)任之將留守,亦有關(guān)城之固,再兼諸堡壘之輔,雖無主將,但北面防線仍舊固若金湯,縱敵十萬,也非其短時間所能攻破……” “……” 第87章 亦有其憂 巨馬河發(fā)于太行山脈,中聚百水,匯千泉,經(jīng)十渡,漸成大河,終橫亙于幽南大地,滾滾東流,不舍晝夜。量大流急,恰如其名,似巨馬奔騰,水勢浩大,同兩岸溝壑、山谷、泉涌,構(gòu)成一幅風(fēng)光雄奇秀麗的畫卷。 千年以來,巨馬河滋潤孕育了兩岸百姓,同時也帶來了不少災(zāi)難與苦難,以其地理水文情況,洶涌的河水,就如一頭暴戾而不受約束的猛獸,稍不樂意,就會掙脫溝壑岸壁的束縛,侵害沿岸田畝、房舍。 在前幾年,大漢水患頻發(fā)之際,巨馬河中下游,便是重災(zāi)區(qū),官軍民財產(chǎn)損失十分嚴(yán)重。同樣的,沿巨馬河,也是大漢北面的防御重心,防線依托。 順著巨馬河,一支騎兵自東向西,沿溯流方向行進。千騎輕馳,雖掛漢旗,但甲備服色,明顯有異于漢軍,這一行,正是奉詔南來的燕王趙匡贊一行。 趙匡贊現(xiàn)年三十四歲,面貌方正威嚴(yán),氣度出眾,那是種常年浸yin權(quán)力而成就的風(fēng)采。著銀甲,披軍袍,身處燕騎之中,從容的表情間,卻氤氳著一抹凝重。他們這一行南下,是經(jīng)過永清軍,自雄安軍渡巨馬河,在西向順安軍。 就如同往常,率軍護衛(wèi)趙匡贊南來的,仍是趙思綰,這個燕軍中最兇悍的戰(zhàn)將,也是趙匡贊麾下第一大將,統(tǒng)領(lǐng)著燕軍中最精銳的軍隊。 經(jīng)過時間的沉淀,趙思綰臉上的傷痕,也越顯猙獰可怕。驅(qū)馬前行間,趙思綰也不由觀察著周遭的地理,良久,指著巨馬河說道:“大王,這一路走來,沿巨馬河,漢軍的守備,十分森嚴(yán)?。£P(guān)河相配,堡壘勾連,犬牙交錯,這般嚴(yán)密……” 聞其言,趙匡贊不由回過神,瞥著他:“幽南一馬平川,無險可守,朝廷修關(guān)防,屯精兵,以備契丹,何足為怪?” “防備契丹人?”趙思綰當(dāng)即道,顯得有些不以為然:“如今漢遼之間,已經(jīng)和平了近五年,雙方相安無事,契丹無南下之意。漢軍如此嚴(yán)密布防,也不知在防御誰?” “你此言,可有失偏頗!”趙匡贊凝眉,盯著趙思綰:“你口中所說,隱言諷忌,有什么話,何不直說?” 沉默了下,趙思綰道:“大王,我雖然是一介武夫,但也看得出來,漢帝野心勃勃。如今開始剪除南方諸國,而一旦其將南方平定,必然北上用武。 別人或許忌憚契丹,但漢帝絕對不會,想當(dāng)年,不及弱冠,便敢率不足萬軍,抓住機會,一舉擊破幾十倍的遼軍,大造傷亡,重創(chuàng)胡人。河北未定,契丹人的勢力仍舊遍布幽冀,他就敢派先王,北襲幽州,一舉奠定了其后十年的北方局面,而我們,為大漢屏障,也一直到如今。 但像漢帝這樣的君王,又豈會允許北面一直受制于人,將來必定北上。而一旦漢軍大舉北伐,首當(dāng)其中的,不是契丹人,而我們幽州啊。 到時候,大王如何自處?將士如何應(yīng)對?幽燕何去何從?” 聽趙思綰這么一番言論,趙匡贊不禁露出一抹訝異,看著他:“沒曾想,刺面猛士,生啖虜rou的趙將軍,竟然有如此見識,這可讓孤刮目相看吶!” 趙思綰應(yīng)道:“性命攸關(guān),前途攸關(guān),末將不得不多想,這種情形,末將也思考多年,方才有所得!” “孤還記得,早些年的時候,你還不甚服氣天子,說欒城之戰(zhàn),乃是其運氣,僥幸得勝,虛言夸大戰(zhàn)果……”趙匡贊輕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