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世祖 第403節(jié)
“陛下英明!”見皇帝吐露胸意,趙普立刻附和道。 劉承祐繼續(xù)說,目露冷芒,語氣嚴厲:“朕甚至懷疑,這三年,蜀國官僚、豪強肆意,是看出了蜀國國勢危頹,是以不加收斂牟私利,擴私產(chǎn)。待朕滅蜀,欲使蜀地治安,屆時就得仰仗他們,安撫他們,保護其利益……倘若如此,朕又豈能甘愿?” 皇帝說這話時,所表現(xiàn)出的冷漠,讓趙普都不由縮了縮脖子,感覺此時的劉承祐,有些危險。 “以你之見,朕當如何解此弊端?”劉承祐問趙普。 趙普想了想,應道:“臣以為,問題的癥結(jié),猶在土地。從其權貴、官僚入手,獎邀其清正,而罰問其貪鄙,對蜀中土地,進行清查,奪其非法所取,分與貧民……” 趙普話還沒說完,劉承祐淡淡笑道:“依你所言,如此直接侵犯其利益,只怕容易引起蜀亂??!” 劉承祐雙目中流露出少許的追憶,悠悠道:“當初,朕初繼時,國家積弊甚多,雖有心改革,也不敢犯眾怒,只能如履薄冰,逐步調(diào)整。 契丹主耶律德光率師數(shù)十萬,滅晉取中原,為何短時間內(nèi),便北撤,與大漢崛起之機。就是因為侵犯中原節(jié)度、豪強的利益。 以契丹之強,師旅之眾,都落得狼狽北歸,今朕若得罪了蜀中貴族、官僚、地主,會不會被趕出兩川? 蜀中終究不比荊湖,荊南地狹,湖南雖廣,但廢墟重建,朕可大刀闊斧整改……” “陛下,臣以為,正因蜀中積弊之深,方該大力整飭,否則對朝廷將來的統(tǒng)治,豈非威脅。今日之蜀中,亦不能與當年中原、河北相類,契丹之所以敗北,固然得罪中原藩鎮(zhèn),也因其侵犯了小民之利益。 蜀中權貴、官僚雖眾,但與廣大小民相比,也是少數(shù),只要得了大多數(shù)蜀中小民之心,何愁其患? 大漢滅蜀,既為完成統(tǒng)一天下的大業(yè),也為吊民伐罪!伐何人之罪?自然是那些借權使威的權貴、官僚,那些為非作歹、魚rou鄉(xiāng)里的豪強地主,師出有名,占據(jù)大義,高舉大旗,何愁不孚人心? 以大漢之兵強,能擊滅其國,還不能肅清一些魑魅魍魎嗎? 縱使有亂,以今日之小亂,取將來之大治,從長遠來看,利弊如何? 且蜀中閉于塞內(nèi),亂事亦可束于其間!”趙普一番長篇大論,深孚天子之意。 注意著劉承祐的反應,趙普繼續(xù)道:“再者,對于蜀中上層,也不是全部清算,對于那些廉正者當大加褒獎重用,小惡小懲,大惡大治,如此足以形成分化。 蜀國軍中,多無地失產(chǎn)之眾,對于這些人,朝廷可賜與收繳田土,如此可大收蜀軍民之心。蜀之國庫、官倉,收歸朝廷,成都宮室之財,當送內(nèi)帑,而所抄沒之不義之財,可作為伐蜀諸軍的酬功之賞。而被整治者,亦可盡數(shù)遷出蜀地,為大漢移民實邊,斷其后患……” 趙普所言,是將伐蜀的蛋糕分得明明白白的…… “哈哈哈……”劉承祐暢然大笑幾聲。 見其狀,趙普也跟著露出點笑容。事實上,趙普的一切進言,都是順著皇帝的心意來的,他看出來了,劉承祐是有整治之心,所以出此言論。 倘若,劉承祐欲求蜀中速定,那么他絕對會附和范質(zhì)的建議。這便是趙普,聰明的趙普! “遣往兩川的官吏,此番你也盯著點,選拔要嚴,朕要能干事者!”劉承祐突然囑咐了句。 “是!” “成都府尹,何人可擔之?”劉承祐低聲嘀咕道。 第146章 有人歡喜有人愁 八月十五,中秋之夜,崇元殿。 天子照例宴請群臣,崇元殿氣勢恢宏,彩帶密布,宮燈高掛,節(jié)日的氣氛比較濃厚,但比起往年,規(guī)模要小些。只眾宰臣、諸部司主副大臣這些當權者應召入宮赴宴,因為伐蜀進展順利,兩相映襯,更顯喜慶。 “諸卿!”劉承祐如常,持杯步至陛下,走到殿中,環(huán)視一圈,做開宴陳詞,道:“如今已是乾祐十年,在座諸公,有不少人,都陪朕一路走過這十載春秋,十載的坎坷,櫛風沐雨,披荊斬棘,乃有今日!” 劉承祐的此言,是把所有人都夸進去了,聞之,群臣自是大悅,喜笑顏開。范質(zhì)則開口,表示這都是在陛下的英明領導下,方才取得大漢今日之盛,臣下不敢居功。在正式的場合,范質(zhì)還是很給皇帝面子的,舔起來也是放得開。 劉承祐整個人顯得很松弛,酒杯平舉胸前,一手輕指,繼續(xù)道:“前方正在打仗,朝中不當大cao大辦,但終是佳節(jié),朕略備薄酒菜肴,準備了些小餅、月團,與諸卿共度!” “謝陛下!” “諸卿且舉杯,與朕同飲!”劉承祐始終從容不迫,把控著節(jié)奏:“這第一杯,敬平蜀前線,舍生忘死,奮勇殺敵的將士,皓月當空,同寄思勉!” “這第二杯,敬在座眾卿,多年以來,勤勉王事,治國安民,酬其辛勞!” “這第三杯,祝愿大漢,國運昌盛,蒸蒸日上,混一天下,再造大業(yè),還與太平!” 一連三杯,天子與公卿同飲,氣氛從一開始,便被推動至高潮。接下來,便是各自發(fā)揮,公卿群臣之間,推杯換盞,劉承祐則親自對范質(zhì)、魏仁溥、李谷、柴榮、慕容延釗等文武重臣,親自敬酒,以表禮遇信重。 崇元殿的夜宴,只持續(xù)了不足半個時辰,意思到位之后,劉承祐便吩咐散宴,各回己家,與家人賞月共度,臨走前,劉承祐還給每名與宴臣僚準備了一份“月餅禮盒”。 離開崇元殿后,劉承祐與劉承勛兩兄弟,聯(lián)袂前往慈明殿,在太后那邊,還有一場中秋家宴等著他們。 雍王劉承勛,如今在朝中,擔著工部尚書的差事,原本,在李谷升任宰臣之后,劉承祐有動過讓他擔任開封府尹的心思,不過最終還是息了此心思。畢竟,他的兒子們也逐漸大了,大皇子劉煦都已然十歲了,尋常百姓之子,都可幫襯家務了,作為帝皇貴胄,要更加早熟。 慈明殿內(nèi),劉承祐后宮妃嬪、子女二十多人,加上劉承勛一家子,來京的太后親族,以及其他后宮外戚,比起崇元殿,倒顯得還要熱鬧幾分,孩子叫,大人笑的。即便劉承祐素來喜靜,也不禁受其染,露出開懷的笑容,最開心的,當然還得屬太后李氏了。 “周公!”劉承祐喝了不少酒,走到周宗的席案邊,笑瞇瞇地喚了聲。 周宗一家坐在一塊兒,與周淑妃一起,作為殿中最長者,已經(jīng)年過八旬,滿頭的花白,卻是鶴發(fā)童顏,看起來身體似乎仍舊不錯。作為皇帝的岳父,大漢的廣陵公,雖然出身南俘,但以年高德重,再加素來低調(diào),周宗在開封的日子,過得還是不錯的。 懷里抱著一歲多的皇七子劉暉,老頭兒笑的很開心,面上的褶子都透著慈祥。見劉承祐親臨,周宗趕忙將皇子還給大周娘子,形容收斂,欲行禮。 劉承祐見機快,伸手輕撫其背,寬和地笑道:“此間乃家宴,你是長輩,我是女婿,不需多禮!” “謝陛下!”周宗面露感激之色。 看著他,滿頭銀絲,劉承祐說道:“前者,公八十大壽,我國事繁忙,未能親赴與賀,還望見諒!” “陛下言重了!陛下cao勞,言行隨時顧念國家子民,豈能因臣一老朽,而有所耽誤,倘若此,臣也心中不安??!”周宗搖頭應道,覺悟很高的樣子。 聞言,劉承祐笑了,持杯道:“來,我謹以此杯,為婦翁壽!” “多謝陛下!”周宗也不端著,應道。 劉承祐說:“等到公九十大壽,我必親自過府,討杯喜酒!” 周宗:“老臣如有那一日,必清掃府上,沐浴凈身,以待君駕!” “哈哈!”劉承祐開懷一笑:“那我們翁婿可就約定好了!” 周宗附和一笑,雖然他并不覺得自己還能再活十年,但這種場合,也不便說些掃興的話,另外便是,天子的態(tài)度如此溫和,自然地兜著。 眼光一掃,注意到坐在周淑妃身邊,那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劉承祐一臉柔和的笑意,說道:“這是小周吧,許久未見,又長大了?。 ?/br> 小娘子雙眼靈動有神,在劉承祐面前也不漏怯,反而大膽地直視他,以好奇的目光打量著他,聲音輕靈,說道:“陛下的胡子也長長了!” “不得無禮!”周宗輕斥了句,向劉承祐道:“陛下,小女無狀,還請恕罪!” “童言無忌嘛!再者,小周說得并不錯,我的胡子卻是長了!我喜歡聽真話!”劉承祐揚揚手,爽朗一笑,還順便摸了摸自己下巴,確實茂密不少。 早年的時候,劉承祐僅留了些短胡茬,透著種性感,近年來,卻是越留越長了,似乎暗含心態(tài)的變化。 佝下身子,劉承祐朝著小周招了招手,小娘子近前,仍舊大膽地望著他。劉承祐問她:“你剛剛喚我什么?” “陛下!”小姑娘微偏著腦袋,答道。 劉承祐臉上浮現(xiàn)出少許的醉意,微閉目,輕搖頭:“不對!” 見狀,小姑娘精致的臉蛋間流露出一絲不解,又試探著道:“官家?” 劉承祐還是搖搖頭。 小嘴微撅,還是大周在其耳邊低語一句,小周娘子再度嶄露出春花般爛漫的笑容,甜甜地喚了聲:“姐夫!” 劉承祐呵呵一笑,心情甚佳,摸了摸她腦袋,又同周宗言語句,換桌去交流了。他這個皇帝,不只是天下國家的主人,還是一家宗長,對親戚們,總該有所表示。 等稍晚些的時候,劉承祐是醉醺醺地被扶上御輦回宮,他是許久,沒有如此大醉過了,平日克制得很,此次借著中秋的氛圍,釋放心中對平蜀進展的喜悅。下榻處,自然是皇后大符的坤明殿。 …… 同樣是中秋,成都的士民,這節(jié)日過得則是沒滋沒味的。隨著北面敗報頻傳,地崩山摧,風雨飄搖,整座錦官城,都籠罩在一層nongnong的陰霾之中,不知何時才能撥云見日。流言飛傳,動蕩不安,是這座留益州名城最真實的寫照。 漢軍兵鋒難當,大蜀江河日下,自上而下,都處在惶惶不安之中。當然,最緊張的,一是底層的百姓,凡遇兵災,受苦的總是他們;二自是蜀宮中的皇帝孟昶,滅亡的征兆,已快印上腦門了,他也算通讀史策,自古亡國之君,都不好過,安危難料,縱使劉禪,都知其安樂善終,但能料定其心中就無一絲一毫的惶恐? 相較之下,蜀廷貴族、官僚們,倒稍安穩(wěn)些,有的人是與大漢早有聯(lián)絡,心中有底。有的人則認為,大蜀這面旗幟倒了,改換大漢朝廷即可,漢如欲蜀治,必須得依靠他們這些“地頭蛇”,自古以來,莫不如是。 另外,漢廷對荊湖的處置結(jié)果,也有消息傳來,雖不免罷奪者,當總體是平穩(wěn)納入的。川蜀之廣、之富,遠邁荊湖,漢廷豈能不重視。 蜀宮之內(nèi),同樣一場中秋御宴,不過迅速在凄然闌珊的氣氛中結(jié)束,孟昶席半而退,心情沉重地回到后殿,并將秦王孟玄喆及幾名重臣喚至。 “漢軍兵至何處了?”孟昶意氣消沉地看著權樞密使歐陽炯。 “回陛下,據(jù)報,漢軍已自劍州南下,兵進綿州,伊樞密集兵于巴西,欲阻之!”歐陽炯小心地稟道。 沒錯,在取得利州大捷后,漢軍休整了三日,隨后便兵寇劍州,兵鋒直指西川天險劍閣。就如漢臣所猜測的那般,利州大敗后,孟昶沒有另遣人北上統(tǒng)御兵馬,而是直接以伊審征為主帥,主持劍州防御。 并且,迅速產(chǎn)生了結(jié)果,還是老一套,分師迂回至劍門以南,同時以主力正面進攻。這樣的戰(zhàn)法,并不新鮮了,伊審征雖然庸碌,但也有所防備,同樣分兵拒之。 結(jié)果呢,兩面都未能兼顧,劍閣破,劍州失陷,一戰(zhàn)殲滅蜀軍近三萬,大多俘虜,當然這批蜀軍的素質(zhì)與利州的兵馬還是有所差距的。 而伊審征,逃得甚快,帶領殘軍,退入綿州。劍門既失,北面其他關隘、城池的零星蜀軍,相繼歸降,最關鍵的,是進入成都的通道,徹底打開,再無險可守。若不是因為一場連續(xù)數(shù)日的秋雨,耽誤進軍,漢師已然兵臨成都。 “三萬余眾,劍閣天險,他伊審征都守不住,而況于綿州?巴西可以據(jù)守?將士尚有戰(zhàn)心?”孟昶此時,倒是把局面看得通透,語帶郁憤:“利州兵馬不過兩萬,尚能與漢軍糾纏近二十日,他伊審征兵更眾,關更險,竟不能擋七日!” “伊審征果不能御強敵,保家國,悔不聽家母之言??!”孟昶哀嘆道。 第147章 孟昶的覺悟 “父親,為今之計,嘆也無用。我朝已處在最危險的境地,如欲保衛(wèi)家國宗廟,還需采取有效措施,以抗大軍!” 開口的乃是孟昶長子,秦王孟玄喆,人繼承了其父的基因,很是俊俏,歲不過二十,人聰明,有悟性,舉止嫻雅,素受孟昶喜愛,若后蜀的國祚能綿長些,必是太子之屬。因家國危難的緣故,年輕的面龐間,也顯得十分凝沉。 聽其言,孟昶對愛子還是慈祥的,但是面帶悵然,語氣中盡顯頹然:“北面強兵險關,都不能擋住漢軍,以如今成都的情況,如之奈何?” 見孟昶的表現(xiàn),孟玄喆神宇間也不禁閃過一抹黯然晦色,沉聲道:“兒以為,當此之時,或聚兵北上援護,或收攏兵卒、糧秣,堅守成都,以待佗變。若毫無作為,成都軍民必將自潰,漢軍可卷甲入城了!” “趙將軍,成都還有多少兵馬?”孟玄喆問立在御前的一名將領。 “回殿下,成都的禁軍加上末將帶回的平獠軍隊以及自各州調(diào)集的軍隊,尚有三萬余眾……”趙季文想了想,給了個大概的數(shù)字。 受迫于漢軍的強勁兵鋒,后蜀朝廷這邊,同陵、榮二州叛亂的獠人達成“共識”,干脆將二州封給他們,由此將趙季文麾下的八千余卒,全部調(diào)回成都,加強守備。 而隨著北面將帥,或死,或俘,或降,成都這邊,趙季文倒一躍成為了數(shù)一數(shù)二的護國大將,頂梁干城。當然,趙季文愿不愿意在這種情況下,當這擎天保駕的將臣,就不為他人所知了。 目前,成都的軍隊中,也就趙季文的“平獠軍”有些戰(zhàn)力了,畢竟有與陵、榮兩州獠人長達九個月的作戰(zhàn)經(jīng)驗。 “有此三萬軍,若能再將北面諸州的兵馬錢糧全數(shù)調(diào)回,再自成都及周遭征召青壯入軍,漢軍總計不過六萬余,千里而來,連戰(zhàn)之下,師老兵疲,我們未必不能堅守成都而退之!”孟玄喆道。 不過對于他的建議,孟昶顯得有些無動于衷,也是,當初王昭遠給他勾畫了何等美好宏大的藍圖,又是何等完備的御漢大計,結(jié)果呢,兵敗被俘,喪師失地。這區(qū)區(qū)豎子,嘴上無毛,其言豈能當真? 沉思幾許,孟昶繼續(xù)問歐陽炯:“東面的防御情況呢?” 聞問,歐陽炯的聲音愈低了,說道:“自夔州失陷,云安大敗后,再無新的戰(zhàn)情傳來。但可以料想,川東兵力薄弱,諸州將陸續(xù)失陷,漢軍當在溯江之途……” 聽其言,孟昶的表情間,更添加一層灰敗之色,沉吟良久,有些艱難地抬起頭,看向李昊與毋昭裔兩名宰臣:“社稷已至危亡境地,二卿,為何不開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