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世祖 第420節(jié)
包括趙弘殷的喪葬也一樣,基本看不出什么奢欲。趙匡胤帶著一家人到達,除了坐落山首的老父新墓外,最引其注意的,還得屬墓邊不遠的一座茅屋。 大概是聽到了外邊的動靜,從中快步走出了一名儒衣素服的青年,正是“趙二”。 原本,以趙弘殷留下的福蔭,趙匡義可以接受賞賜,入宮當(dāng)值的,從此以勛貴子弟的身份,正式步入仕途。 不過,有些出人意料的,趙匡義選擇了上表請辭,說要依禮制,給其父守孝三年。這自然就引起了劉承祐的注意,稍加思索,同意了,人家要盡孝,他也不便拒絕。當(dāng)然,還在于如今的趙匡義在大漢,只是個無名小卒,換個要職重臣,估計降制奪情了。 其后,趙匡義就在乃父墓旁,結(jié)廬而居,守墓掃陵,讀書習(xí)武,簡衣樸食,悉由西平村提供。三兩月下來,趙家三郎孝順的名聲也就傳開了。 對于弟弟的表現(xiàn),趙匡胤顯然很是贊許,兄弟相見,自是一番用力擁抱。不過,還是先拜見了隨來的母親杜氏,方才敘話。 “二哥,前兩日便聽聞你回京,終于等到你來祭拜父親了!”趙匡義守墓,并非不聞窗外事。 “先祭拜父親吧!”拍了拍趙匡義肩膀,趙匡胤說道。 焚香、燒紙、叩拜,陳述衷情,趙匡胤也是剛強硬漢,但此情此景,也不免潸然淚下,號啕痛哭。就如劉承祐所關(guān)心的那樣,對于未能見到趙弘殷最后一面,侍榻送終,趙匡胤心里挺不是滋味的,因國事之故,談不上后悔,但心中確是充滿遺憾。 祭拜結(jié)束,抹干凈眼淚,交代了一下,趙匡胤叫上趙匡義,兩人到他的草廬內(nèi)坐下。趙弘殷既去,趙家基本就靠已長成的兩兄弟撐著了,當(dāng)然,當(dāng)家做主的還是屬趙匡胤了。 草廬計兩間,一室一廳,十分簡陋,也就配備著基本的生活用品。趙匡義怎么也是貴家公子,母親杜氏管教甚嚴,但也算養(yǎng)尊處優(yōu),能夠甘守如此清簡,也算難得了。倘若真能堅守保持三年,行為如一,那也真是個人物了。 “匡義,我回京就聽說了你的事跡!”觀察趙匡義,見他的狀態(tài)并沒有裝模作樣,趙匡胤說道:“你能有這份孝心,為兄很感動,父親在天之靈,也當(dāng)欣慰!” “二哥征戰(zhàn)在外,我這也是為我們兄弟盡父孝!”趙匡義應(yīng)道。 “此間清貧如此,倒也難為你了!”趙匡胤說。 趙匡義則認真地答道:“此地僻靜,風(fēng)光甚好,遠離東京浮華,既能侍奉父親,還能讀書養(yǎng)性,一舉兩得!” “好!”趙匡胤形容舒展,點了點頭,很是感慨:“你素聰穎,心懷孝仁,將來必為棟梁之才?!?/br> 被兄長這么一夸,趙匡義也不由露出了開懷的表情。 “二哥,此番平蜀的經(jīng)過,在東京廣為流傳,多有傳奇,你總一路大軍,經(jīng)歷必然精彩,可否給我說說?”二人聊了聊天,趙匡義突然興沖沖地問。 見狀,趙匡胤說:“宣慰司那邊,應(yīng)該宣傳得很清楚了吧!” 趙匡義則道:“宣慰司的文士們編寫的故事文稿,固然精彩,但我總覺得失其實。我想,還是二哥你的親身經(jīng)歷,領(lǐng)軍指揮過程,更值得傾聽!” 對于趙二所請,趙匡胤點頭允之,道:“不過也不用急,接下來一段時間,我就待在此處,陪陪父親!” 當(dāng)夜,趙匡胤把家人安排在附近的西平村落宿,自己則與趙匡義待在茅廬里,兩兄弟同榻同被,秉燭夜談,抵足而眠。 白日尚且還好,然到夜間之時,孤墓之旁,單廬一座,周遭十里而無人煙,林蔭之中偶爾還能響起幾聲分不清什么品類的獸鳴。 體驗了一番環(huán)境,趙匡胤對這個弟弟,更加滿意了。 接下來的時間,趙匡胤基本就待在草廬,與趙匡義一起守墓。不過,三日后,來了幾個人,以黨進為首,帶著香燭并酒rou。 “都帥!” “班師還朝,我東路主將的職位已撤,這都帥的稱呼可不敢當(dāng)了!”趙匡胤擺擺手。 “都虞侯!”聽他這么說,黨進等人立刻改口。趙匡胤身上,還掛著殿前都虞侯的軍職。 來的,都是趙匡胤的舊部。雖然劉承祐一直在加強軍隊的制度建設(shè),加強掌控,但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軍隊之中仍是派系林立,不可避免的,這么多年下來,趙匡胤也成了一方小派頭。再加上趙弘殷的人脈資源,已經(jīng)足以造成一定的影響。 對于這些情況,劉承祐實則也清楚,并且隨著時間的推移,沒有那么忌憚了。這么多年的整飭、分權(quán)、制衡,大的山頭基本都被削平了,再沒有能夠做好一呼百應(yīng)的將帥了,軍隊已進入一種相對平衡的狀態(tài)。劉承祐需要做的,只是維持這種平衡。 趙匡胤是屬于在禁軍中逐漸崛起的,其中有劉承祐的扶持。有趣的是,早年之時,劉承祐因為黃旗加身而對郭威屢加猜忌戒備,如今對將“黃袍加身”發(fā)揚光大的趙匡胤,卻又多加扶持,似無戒心,這其中的變化,還是值得思考的。 “你們來此作甚?”看著齊聚的部下,有三人都是隨他入蜀作戰(zhàn)的。 黨進笑道:“聽聞都虞侯前來祭拜,廣陽公既是都虞侯的父親,也是軍中前輩,我等也該來吊祭一番,以表敬意!” 看了看齊齊整整的一干人,趙匡胤心中暗嘆,太招搖了啊。不過,人家一番盛情,也不好弗其好意,鄭重地抱拳作揖,趙匡胤道:“我代家父,謝過諸位兄弟好意了!” 祭拜結(jié)束后,一干人在趙匡義的茅廬前,席地而坐,烤rou飲酒。黨進直接開口,語氣里透著幸災(zāi)樂禍:“都虞侯,你在此守墓,或許不知,這幾日,東京可熱鬧了!” 第179章 東京風(fēng)波,向帥自首 看著黨進那眉飛色舞的表現(xiàn),神情稍凝,一時沒有接話,邊上的趙匡義忍不住發(fā)問了:“黨將軍,東京發(fā)生了什么大事啊!” 黨進笑應(yīng)道:“還是西南軍的那些人,沒有進過京城,這初來乍到,就像鄉(xiāng)下人進城,沒一點見識。自以為平蜀立了大功,又受到天子贊譽,這些日子,在東京城內(nèi)縱情享受,乃至尋釁滋事,侵擾商民。朝中和民間,對此多有非議……” “這等敗壞軍紀,肆意無忌的行為,樞密、統(tǒng)軍就沒有嚴肅約束?”趙匡胤開口了。 “那是自然!”黨進說:“得知西南軍的放肆,樞密院降制,將打架斗毆及侵害百姓的50多名軍官士兵,全部殺頭了。剩下的人,都被勒令還營,不許再外出,進入市井。所有的統(tǒng)兵的將領(lǐng),都受到了責(zé)備,如今西南那幫人,可是狼狽不堪,丟人丟面,囂張不起來了?!?/br> 黨進說著,就忍不住直樂,別人倒霉,他在這里幸災(zāi)樂禍,倒有種小人之狀。不過,趙匡胤倒也能理解他的心態(tài),這是個直腸子,什么想法情緒基本都表露在外在。 究其原因,還在于黨進在成都受“委屈”了,北、東兩路大軍,即便有趙匡胤的退讓,向訓(xùn)的約束,底下的將軍與士卒之間,也難免有沖突。 你的功勞大,我的功勞也不小,你進軍辛苦,我進軍也不不容易。各種爭端就在論功比勞中產(chǎn)生,當(dāng)然,最主要的矛盾,還在于分贓不均。 不管如何,北路軍勢大,又有向訓(xùn)做靠山,自然處處壓制著東路軍了,而北路軍的主要構(gòu)成,就是西南軍隊,如今他們倒了霉,黨進自然樂不可支。 “部下兵士,可曾約束好?”趙匡胤關(guān)心道。 “都虞侯放心!”黨進這粗漢竟然露出了一副傲嬌的表情,說道:“我們豈能和那些匹夫一樣?不會去觸律犯法的!” “方才所講,都是小事!”黨進興致更盛,繼續(xù)道。 “還有什么?”趙匡胤問。 “這幾日朝廷一直在忙著核驗戰(zhàn)功、策勛賞賜的事宜。據(jù)聞,陛下與兵部的魏相認為,向公以下,以都虞侯功勛第一。其下諸將,因功遞次?!秉h進笑呵呵的:“不過,王全斌與王仁贍那二人之間,起了爭端,因王全斌排在王仁贍前面,王仁贍不服。 后二人同時聚宴賓客于同慶樓,兩方人起了沖突,由謾罵及動手,鬧得很大,幾乎把酒樓給拆了。天子聞之大怒,親自下令將二人拘拿了!” 伐蜀的北路軍,雖以向訓(xùn)為主,但也分派別的。主要分為四類,一是由關(guān)中地方軍隊整合而成的,王仁贍、李彥是代表;二自然是中央禁軍了,王全斌名聲地位最高;三是蜀軍降兵俘虜改編而成的懷威、懷德二軍,何重建、韓繼勛等將,素來比較低調(diào);四則是高懷德、慕容承泰這樣的將領(lǐng),屬于皇親國戚。 雖分四類,但主要矛盾還在關(guān)中籍與禁軍將士之間,也代表著中央與地方的矛盾。有競爭對比,并不是壞事,劉承祐也樂而見之。 然而,王全斌與王仁贍的沖突,卻是鬧大了,將軍中的矛盾展現(xiàn)在外人面前,突破了底線,造成了極其嚴重的惡劣影響。劉承祐怎能不怒,這才有將二將鎖拿的命令。 聽黨進一番描述,在場的將校,都忍不住笑出聲,一副吃瓜群眾的表現(xiàn)。趙匡義也嘖嘖嘴,自信地評價道:“這聞名西南、戰(zhàn)功赫赫的大將,爭起功來,與尋常士卒也無異啊! 王全斌也是沙場宿將,頗有英名,怎么會在這等事情,如此不智?當(dāng)年孫立與王彥升,王殷與韓通,教訓(xùn)還不夠深刻嗎?” “放肆!”聽趙匡義侃侃而談,趙匡胤卻突然發(fā)怒,斥責(zé)道:“你是什么身份,膽敢如此托大,非議朝廷功勛大將,直呼其名?” 見兄長發(fā)怒,厲容懾人,趙匡義嚇了一跳,迎著其目光,稍作思索,表情一緊,垂頭低聲道:“二哥教訓(xùn)得是,是我輕狂了!” 趙匡胤看向黨進等人,手幾乎點到他們鼻子上:“你們也不要笑,不要得意!同是伐蜀師旅,名聲被敗壞了,王將軍他們倒楣了,我們又豈能討得了好?” “還有,你們莫不以為,此番回朝,就是來受賞的?”看著眾人,趙匡胤的目光顯得格外銳利。 “二哥,你這是何意?”趙匡義說出來黨進等人的疑惑。 拱手向開封方向,趙匡胤沉聲道:“陛下前詔,做平蜀總結(jié),賞功罰過!要知道,這賞功在前,罰過在后!” “罰過?莫不是因為蜀中亂事?”黨進有些笑不出來了。 “所以,一定要約束自己的言行舉止。我看你們吶,張狂之色,也不加少!”趙匡胤道。 …… 東京,皇城南衙,大理寺。 隨著大漢法制的建設(shè)強化,作為大漢最高的司法審議機構(gòu),大理寺的權(quán)威與影響也在不斷提升,如今,也是大漢眾多衙署中排得上號的。 如今的大理寺卿,名叫崔周度,進士出身,在朝中當(dāng)過御史、補闕,在外當(dāng)過支使,性情剛烈,難容不法。曾經(jīng)還做過昌黎郡王慕容彥超的判官,當(dāng)時就因為慕容彥超在任上貪斂錢財,不恤百姓,而上奏彈劾過。 然后就入了劉承祐的眼,畢竟,不管哪個時代,不避皇親,不畏權(quán)貴,都是十分難得的。從鄆州調(diào)任大理寺,還不滿兩年,履職以來,兢兢業(yè)業(yè),清理獄案,大大提高了大理寺處置案件的效率。 不過,眼下這崔寺卿卻面對著一個讓他為難的問題??粗驹诖筇瞄g的向訓(xùn),崔周度猶豫幾分,還是將堂案上記錄的口供罪狀拿起,起身走到向訓(xùn)面前,遞給他:“向公,你看這樣記錄如何?” 向訓(xùn)接過,稍微瀏覽了一下,這是向訓(xùn)的“認罪狀”,詳細記載他的罪狀,共列有八條。貪斂錢財;染指蜀宮美人;欺壓蜀中官吏;縱兵掠民,致喪民心;平亂不及…… 一樁樁,一件件,都不是小罪。向訓(xùn)呢,是主動前來投案,讓大理寺審理。一干寺僚,哪里敢接手,還是崔周度膽子大些,但此時,仍舊不免遲疑。畢竟,這可是平蜀的主帥,賞功尚且不及,怎能治罪,且不說他的罪是否屬實,即便是真的,沒有皇帝的首肯,誰能審他、判他。 而向訓(xùn)的行為,就更具迷惑性了。當(dāng)然,開封近來的一些風(fēng)波,崔周度也是有所耳聞的,不過,他并不愿多想,深思熟慮,還做好本職即可。 “很好,皆據(jù)實而記!”向訓(xùn)笑道,朝著他一伸手:“拿筆與印泥,我當(dāng)簽字畫押!” 崔周度不敢怠慢,親自侍奉。等簽字畫押后,向訓(xùn)輕笑著問道:“該將我下獄了吧!要不要帶鐐銬?” 聞問,崔周度不由苦笑道:“向公,就且莫為難下官了!” “朝廷的規(guī)矩,總不能打破,我也不能破例!”向訓(xùn)道。 崔周度心里的想法則是,你這直接上大理寺來,就不符合正常程序。嘴上吩咐著:“來人,將向公帶下去,好生伺候著……” 很快,向訓(xùn)的認罪狀上呈于皇帝御案,閱之,付之一笑。稍作考慮,做下批復(fù),由三法司共議。 第180章 賞功 向訓(xùn)自請其罪,天子詔命三法司共推之,消息蓋一傳出,滿朝嘩然,引起了軒然大波。很多人都難以想明白,這是在鬧哪出,前者還是帥師滅國,立下赫赫戰(zhàn)功的統(tǒng)帥,受天子紆尊降貴,萬般尊崇。這才多少日,朝廷的正式封賞還未下達,怎么就出首自告,淪為罪人了?并且,條列罪狀,都不是小罪。 這段時間,平蜀的將士行為或有不矩,引人非議不滿,言官爭相上表彈劾,嚴肅軍紀,處置跋扈軍士,但終究只中下層那些粗鄙庸賤、見識短淺的丘八。王全斌與王仁贍兩人的沖突鬧得很大,但表面看來,更像是私人恩怨。 對于凱旋的將士,哪怕再耿直的人,都沒有想過把火燒到向訓(xùn)身上。然而,向訓(xùn)的動作,無異于引火燒身,自添燃料…… 事情發(fā)生后,上下群議洶涌,猜疑諸端,但是,真正身處高位,深明情由的人,都顯得很淡定,根本不發(fā)表意見,連一點態(tài)度也不表露,只坐觀事情的發(fā)展。 而因為此事,影響最大的一批人,就是回京之后,受到天子隆重接待的平蜀將士了。連向都帥都到大理寺去認罪了,而況于他們了,那種浮躁的驕狂氣焰立消,不敢再以功臣托大自居。 緊接著,就是惶恐擔(dān)憂,算上被拘禁起來的王全斌與王仁贍,足有三名平蜀將帥被拿,這會不會只是個開始,會不會禍及己身? 凡事就怕琢磨,京師的變故,再加一直有流傳的朝廷欲以引發(fā)蜀亂的罪名問罪將士。一時間,有功之臣們開始慌了,尤其是那些在川蜀撈取了不少錢財?shù)膶㈩I(lǐng)們。 察覺到了危險,自然要設(shè)法化解,若是早個十年,都不用想太多,打著“朝廷不公,不恤將士,薄待功臣”的旗號,就能發(fā)起一場兵亂。 然而,時移世易,天子聲望日隆,朝廷權(quán)威益強,如今早已不是先反了再說的時代了。哪怕再無知的驕兵悍將,也不敢輕生叛亂之心。 講一個最基本的現(xiàn)實,開封及其周邊重兵屯戍,凱旋入京的軍隊人數(shù)雖然不少,但成分復(fù)雜,并不統(tǒng)一,且互有爭端,哪里能成事。如果有人敢宣揚叛亂,只怕不用朝廷發(fā)力,內(nèi)部就能有人執(zhí)其首級,向朝廷戴罪立功。 叛不可取,就只有一個選擇了,那就是向皇帝求情,請求朝廷寬恕。于是,不管是北路還是東路的將校,都開始聯(lián)絡(luò)想辦法。 最終求到了兩個人身上,一個是高懷德,作為大軍都監(jiān),既能代表將士陳情,又是皇親國戚,有這層關(guān)系在,好進言。 另一人就是祭父返回開封的趙匡胤了,趙都帥乃皇帝股肱將帥,素來信任倚重,在軍中聲望漸高,平蜀勞苦功高,在蜀中也無劣跡,是可以同皇帝說上話的人。 對于諸將的請求,高懷德與趙匡胤做了差不多的事情,就是安撫,并交待他們,或回府,或歸營,安分守己。 爾后,似乎心有靈犀一般,高、趙二人先后向皇帝上表請罪,請罪名義倒不像向訓(xùn)那么詳細,就兩條,治軍無方,致生蜀亂。 這么一來,平蜀的五名主要將帥都戴罪在身了。而有力高懷德與趙匡胤做表率,下面的將領(lǐng)們也都學(xué)聰明了一般,只要有資格的,都爭相上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