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世祖 第559節(jié)
對此,王著斟酌了一下,方才以一種中肯的語氣向劉皇帝稟道:“鐘公開明之人,臣到任江南,也算用心協(xié)助,通力合作,少有矛盾!” 聞之,劉皇帝微微頷首。他知道,鐘謨絕對是個聰明人,聰明人是不會做蠢事的。事實上,劉皇帝提起鐘謨,倒也不是有針對他的意思。 考慮了一會兒,劉承祐問:“朕有心給鐘謨調(diào)個職位,或入京,或出任江西,你覺得哪處合適?” 對此,王著顯得有些訝異,心中暗自嘀咕,嘴里應(yīng)道:“陛下,這不是臣該過問的事情!” “哈哈!”劉皇帝微訥,看了他兩眼,爾后笑道:“朕這是有所恍惚了,直以為還是當(dāng)年你入侍御前……” 對劉皇帝這話,王著心里自然不會當(dāng)真,不過面上還是很配合的,做出追憶之狀。哪怕再過十年,他在劉皇帝身邊的履歷,仍是其資歷地位一大助力。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時間越長,對于那些“老人”,劉皇帝的感情也會越深。 “好了,時候也不早了,朕回宮去了!你也早點歇了吧!”舒了一口氣,劉皇帝道:“明日,你引朕去看看金陵周邊去看看!” “是!” 臨走前,劉皇帝又指著書案,提了句:“還是少喝點酒!” “是!”王著應(yīng)道。 江南的夏季,同樣是炎熱的,再加上恰逢梅雨,劉皇帝在江南的日子,倒也沒有到處跑,主要時間都花在金陵。但日子也充實,接見社會各階層代表,發(fā)表他的施政理念,再是各種聚會,得空便領(lǐng)著嬌妻美妾四處游玩,欣賞名勝古跡。 不得不說,此番出巡,確實是最輕松的一次,少了諸多負擔(dān),也多了些閑情雅致。 同樣的,雖然喜江南之繁華盛景,但劉皇帝對這里,卻沒有多少留戀的情緒,這片土地,任你繁花似錦,終究不是劉皇帝的菜。 一直到六月中旬,該見的,該看的,該逛的,都經(jīng)歷了,心滿意足之后,御駕再度起行,經(jīng)常蘇南下吳越。上有天堂,下有蘇杭,見識過蘇州錦繡之后,對于杭州的期待,也就更高了些。 杭州的大發(fā)展,是從錢繆時期開始的,一座錢塘大堤,奠定了杭州繁榮的基礎(chǔ)。當(dāng)然,下吳越,劉皇帝可要認真地多,畢竟當(dāng)初那場幾乎波及全境叛亂,帶給朝廷的震動還是不小的。 沿途緩行,視察的結(jié)果,同樣還是讓劉皇帝滿意的。至少他所聽到的民聲民意中,對于大漢統(tǒng)治下的生活,大部分人都是滿意的。 這里的大部分,指的是普通黔首,朝廷的開寶新政,落實下來,是實實在在地減輕了他們的負擔(dān)。真正懷念過去過去,對現(xiàn)狀不滿的,還得屬那些中上層建筑。 不過,一場大動亂,固然造成了巨大損失,但也清理了不少沉疴痼疾,大大地緩解了原本的社會矛盾。如今的兩浙,已經(jīng)逐漸變成了劉皇帝所希望的“形狀”。 踏足江南后,劉皇帝的行程多走水路,原本還有心坐船出海,去見識一下大海風(fēng)浪,最終還是放棄了。不只是隨行官員們的齊意反對,也因為劉皇帝自己擔(dān)憂安全,即興的想法,最終被他自己給掐滅。畢竟,劉皇帝是個坐江船都要思慮一番的人,對他而言,還是腳踏實地得好。 兩浙的行政主官,乃是呂胤,把他派到杭州,就是看中其治才,這是個手腕強硬的人。雖然到任還不足一年,但威信已然樹立,據(jù)聞,上下無有敢觸他令者。 距離呂胤離職丁憂,已經(jīng)快三年過去,而劉皇帝也有三年沒見過他的。君臣杭州再會,劉皇帝自然也顯得十分喜悅,表現(xiàn)得尤其親近,這也是在給他站臺,力挺之。 原本,按照既定的行程,巡幸完吳越后,劉皇帝將南下福建,再至兩廣,而后北上經(jīng)兩湖回到中原,如此他也算基本把南中國走了個遍。 而南方諸道,受他重視的有四處,江南、吳越、兩廣以及兩湖。江南吳越自不用再多提,兩廣那邊則是因為想要就近關(guān)注一下安南的戰(zhàn)事。 沒錯,奪取安南中北部之后,休整后的漢軍自然是繼續(xù)向南推進,不過進展也相對緩慢了。丁部領(lǐng)那廝,命硬得很,硬是在南部聯(lián)合諸勢力組織起了一支對抗朝廷的軍隊。當(dāng)然,也是大漢這條強龍重返中南半島,引得風(fēng)云變幻,形勢日趨復(fù)雜。這也引起了劉皇帝些許顧慮,他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安南成為一片泥沼,讓朝廷陷進去。 至兩湖,則是朝廷的重點發(fā)展地區(qū)了,尤其是湖南,這十來年下來,幾乎是喜報不斷,劉皇帝心中也有種“湖廣熟、天下足”的冀望,因而,也打算親自去看一看。 然而,一切的計劃,隨著東京一則噩耗的傳來,悉數(shù)告止。劉皇帝此番南巡的終點,也到杭州為止。 開寶五年七月,劉皇帝下詔返京,結(jié)束了四個月的出巡,走得異常匆忙,舍棄了大量的隨駕人員,幾乎日夜兼程,返回開封。 第109章 太后崩逝 自金陵至開封,一千三百余里長途,棄舟不用,悉配鞍馬,曉行夜宿,以日行一百五十里的速度,幾乎不顧一切地返回開封。 至淮北以后,劉皇帝再度拋下了一些隨侍人員,只剩下三千禁騎以作護駕,后妃、皇子女、公卿大臣、宮人全部遠遠地吊在返程路上。 劉皇帝也是百急之中,顧念這些人,帶著他們,既拖慢速度,并且由于高強度的趕路,累倒病倒了許多人,包括他的后妃子女。 不過,不論多辛苦,大符始終堅持陪他一起。一直到宿州符離,方才多歇了一段時間,劉皇帝的身體也不是鐵打的,本就在走下坡路,關(guān)鍵還在于,大符實在熬不住了。 皇后此前就曾大病過一場,這些年雖然沒有復(fù)發(fā),但顯然也經(jīng)不住這樣的勞累與折騰。當(dāng)看著她那一臉疲憊與憔悴之時,劉皇帝也終于冷靜了些。 同時也有所感觸,大符之所以要固執(zhí)陪自己返京,怕也是想通過這種方法勸阻一下自己。 沒有拒絕符離縣的迎奉,徑入館驛,以作休整。夜間,燈火閃爍,或許是受氣氛影響,顯得那樣黯淡,仿佛映襯著劉皇帝的心情。 令他如此緊張急迫,不顧一切返京的原因,無他,開封來報,太后崩逝。太后李氏也是高齡了,年老多病,前些年也時有反復(fù)。此番出巡,也是看她身體狀態(tài)還算良好,才放心離京,結(jié)果噩耗還是不期而至。 劉皇帝或不乏涼薄行為,但對李氏,感情尤深,這么多年下來,是打心底地恭敬孝順。于劉皇帝而言,母親這個太后,已經(jīng)做得不能再好了,既不干涉朝政,也不以私情使自己為難,從來體諒,一向大度…… 如果說,對以往那些故去的功臣重臣的離逝,劉皇帝感傷之余,多少帶著些做戲的成分,那么太后的崩逝,則徹徹底底地打擊到他了。 雖然在前兩年,就有所準備,但喪訊傳來,才發(fā)現(xiàn),所有心理準備與建設(shè),如此不堪一擊。強烈的哀慟,催使著劉皇帝急歸東京。 在各種情緒之中,還帶有一種悔恨,悔出巡時機不當(dāng),恨未能見太后最后一面。而這,或許將成為劉皇帝一生最大的遺憾! 秋夜之中,涼風(fēng)蕭瑟,卷帶著河水的潮氣,更令人體寒心戚。手里端著一小碗粥步入房,看著躺著榻上的大符,疲憊的面容間也流露出少許的擔(dān)心,坐下,道:“你身子骨本就不算好,讓你隨大隊慢行,就是不聽……” 明明是關(guān)心的話語,此時從劉皇帝嘴里說出來,卻透著股壓抑。大符撐著床榻坐起,看著劉承祐,雙眸之中也不由露出一絲心疼之色,道:“我無甚大礙,只是有些疲憊罷了,倒是你,趕了這么長時間路,甚少睡眠,你才要注意保重身體啊。你若是倒下了,置天下何安?娘娘她老人家,只怕也不愿看到你如此……” 此時的劉皇帝,黑眼圈嚴重,雙瞳中布滿了血絲,因為疲憊精神也顯得極差,面上的胡須也凌亂了許多,整個人狀態(tài)都有些不對。 “喝點粥吧!”劉承祐嘆了口氣說道,還是那般壓抑。 見其狀,大符抓住他的手,輕聲喚道:“二郎!” 聞言,劉皇帝身體略繃,而后苦笑道:“你也許久沒這般稱呼我了,這天下也只有娘和你能夠如此稱呼我,然而如今……” 哀傷之情溢于言表,大符的兩眶也已泛紅,握著劉皇帝的手緊了些,勸慰道:“生盡孝,死盡哀,娘娘辭世,自當(dāng)舉國同哀,你不必過于自責(zé)了!” 聞之,劉皇帝以一種譏諷的興趣道;“你說,我為什么連‘父母在,不遠游’的道理都不懂?這一路游山玩水,真是好興致!” “我這幾日,也在回憶過去,我究竟如何盡孝了!”劉皇帝深沉自語道:“太后禮佛信佛,我則滅佛抑佛;太后愛諸弟,我盡奪諸舅之職權(quán),貶小舅于邊陲;姐弟常在京外,使母子長年難見一面;太后屢次為皇叔說情,我則一次次拒絕;太后幾多染病,我又有幾次侍奉湯藥于榻前……” 說著,劉皇帝雙眼中也不由滲出了淚水,就像水閘崩開,涕流不止。見狀,大符將劉皇帝攬入懷中,而或許是找到了一處可以依靠的胸膛,劉皇帝終于失聲痛哭。 “我連她老人家最后一面都沒見到?。 ?/br> 秋夜凄冷,符離館驛之中,帝后二人,抱頭痛哭,將所有的情感都宣泄出來了。這是劉皇帝這么多年以來,第一次落淚,第一次忘情痛哭。比起先帝劉知遠駕崩時的平靜,太后的與世長辭,可以說頭一次將劉皇帝的心理防線擊潰了。 一場大哭之后,情緒得以宣泄,劉皇帝也恢復(fù)了些正常,仍在趕路,卻也不像此前那么拼了命地趕。當(dāng)然,也是為了照顧皇后,太后已經(jīng)去了,卻也不想皇后再出什么問題。 放緩速度后,一道道詔令,也從劉皇帝這邊,直接發(fā)往天下各道州。無其他,國逢大喪,讓天下所有道州為太后舉哀,劉皇帝克制的地方就在于,勿擾黎民,以一道嚴厲的措辭警告各地官府,不得假國喪滋事擾民。并且強調(diào),如有舉告,差實則以死論。 悲痛的情緒一時是難以走出來的,但接受這個現(xiàn)實之后,冷靜下來,劉皇帝也開始著手喪禮。他覺得自己生前不夠盡孝,但死后哀榮,定要給母親補上。 回京的隊伍,很快全部換上了白旗白幡,人皆戴孝。等進入宋州境內(nèi)后,沿途州縣,已在大舉舉喪,等進入開封之后,規(guī)模則更大,幾乎家家戶戶,皆舉哀戴孝。 這倒沒有官府的強制命令,只是聞太后喪,京畿百姓自發(fā)的行為罷了,太后的賢明與仁慈,也是美名遠揚,在官民之中的口碑一直很好,國母之謂,也是名副其實。 早年時,劉皇帝幾度離京,真正替他坐鎮(zhèn)都城的,實際上都是太后,那時候,李氏的聲望就已經(jīng)很高了。而二十年的口碑積累,所造就的威望也是可以想象的,因此當(dāng)太后崩逝的消息傳開之后,在京畿官民之間所引起的震動也是巨大的。 開封南城,秋風(fēng)瑟瑟,黃葉飄零,傷感的氣氛幾乎彌漫全城。沒有正裝,沒有鑾駕,劉皇帝乘馬而來,提前降下了詔令,東京官民不必迎駕,徑直穿過城門,奔過天街,而后縱馬越過那一道道宮門,一座座殿宇,直至慈明殿前。 落馬,腳步都有些不穩(wěn),太子劉旸趕忙上前攙住劉皇帝。留京的大臣們也都來了,見到劉皇帝,行禮,卻沒有出聲,場面一時格外肅重。 掃了幾眼他們的兒子與大臣們,劉煦失魂落魄的,劉旸也雙目泛紅,劉晞、劉昉都一臉自閉,其他的公卿大臣也都露出哀傷的表情,尤其是李業(yè),如喪考妣,對他而言,不只是最疼他的親人去了,也是最大的靠山坍塌了。 很多與劉皇帝相熟的人都發(fā)現(xiàn)了,他鬢間的白發(fā)似乎又多了幾縷。抬眼,望著被白綢裝點的慈明殿,匆匆歸來,他卻有點不敢進殿了。 眼眶又有些濕潤了,只是這回被劉皇帝生生忍住了,沒流于面上,卻淌進心底了。 “爹!”劉旸扶著劉皇帝,見他這副傷感的表情,終于輕聲喚了句,打破了沉默。 “太后可曾有遺命留下?”終于,劉皇帝也開口了,聲音低沉而嘶啞。 劉旸也哽咽地答道:“祖母說,她此生無憾,命與皇祖合葬,喪禮cao持,以簡樸為要,切勿鋪張……” 聞之,張了張嘴,劉皇帝擺脫劉旸的攙扶,一個人,一步一步,慢慢地登上石階,走上殿臺,入殿而去。 回京之后,劉皇帝再沒哭泣流淚,然而,對太后的喪事,卻也沒有顧忌什么奢侈鋪張,以薛居正與李業(yè)做治喪大臣,一切按照最高規(guī)格cao辦。 第110章 孝明仁皇后 皇城內(nèi)外,一片白色,整座城池也都沉浸在哀傷的氛圍中,秋風(fēng)瑟瑟,引得高懸的白旗白幡呼呼響動,以此為一代賢后的離去表示哀悼。 慈明殿內(nèi),嗚咽低泣不斷,皇室子弟、宗親外戚,齊聚于此,都面帶悲傷地跪于靈堂之前。劉皇帝當(dāng)頭跪于蒲團之上,表情已然十分平靜了。 “娘,不孝兒回來了!你怎么就這般去了,你還沒看看你的新孫兒啊……”靈柩前,雍王劉承勛跪倒在地,一臉的悲切。 他也是得知母喪之后,日夜兼程而返,劉皇帝對太后感情深厚,劉承勛又何嘗不是。他畢竟是幼子,論所受疼愛,誰又能比得過他。 余光瞥著劉承勛,劉皇帝唏噓一聲,朝大符與徐王劉承赟示意了一下,二者上前勸說了一番,劉承勛的嚎哭方才小了些。畢竟,他也只是悲情釋放,可不為大鬧靈堂,攪母親之安寧。 不過,劉承勛這一番悲痛陳情,也引動了在場眾人的哀傷情緒,抽噎聲也大了起來。 殿中,除了哀樂之外,還有不少僧道,劉皇帝下令將東京的高僧大師都請來了,專門為太后超度。這個時候,劉皇帝也顧不得許多了,事實上,他對佛教本沒有太多偏見,一切都只是利益使然罷了。 事實上,自滅佛之后這些年來,朝廷也沒有再刻意去打壓之,在朝廷的宗教管理制度之下,佛道其實都迎來了一種偏良性的發(fā)展。最近一次比較大的動作,還是收取江南之后,對南方佛寺、道觀以及那些“方外人士”的整飭。 低沉的誦唱聲中,前排跪拜的人群中,忽然有一陣sao動。劉皇帝頭也沒回,只是靜靜地跪坐著,喦脫傾身上前,小心地向劉皇帝稟報道:“官家,秦公悲傷過度,暈厥了!” 聞之,劉皇帝心中暗嘆,沉默了一下,方才吩咐道:“帶他到偏殿休息,找太醫(yī)看一看!” “是!” 隨著禮官發(fā)聲,殿內(nèi)氣氛再度肅穆起來,包括劉皇帝在內(nèi),聽著禮官的指揮,大禮參拜。 …… 冷夜暗沉,慈明殿內(nèi),只剩下寥寥幾名守喪之人,劉皇帝還是以不變的姿勢與神情,跪坐于此,陪著一起的只有劉承勛與四名年長的皇子。 喦脫悄步入內(nèi),小聲提醒道:“官家,飯菜已然備好,您多少吃些,保重圣體啊!” “退下!”回應(yīng)的只是劉皇帝冷冷兩個字。 強勢的帝威令喦脫不禁哆嗦了一下,有些無奈,只得退下。終于,劉皇帝回頭看了看,皇弟與皇子們明顯疲敝,對劉承勛道:“三郎,你回京勞頓至此,身心疲憊,下去休息,用些膳食吧!” “你們在此亦久,也退下吧!”劉皇帝又朝劉旸、劉煦、劉晞、劉昉四兄弟道。 “豈有戴孝而進食者?”劉承勛直接表示拒絕:“我亦娘親骨rou,未能侍候于膝前,已是終生悔之,只愿盡這一分孝心!” 劉煦也表示:“當(dāng)為祖母守靈!” 見狀,劉皇帝直接輕斥了一句,語氣都嚴厲了許多:“此處有我,都退下!” 見劉皇帝發(fā)了脾氣,叔侄五人互相看了看,無奈應(yīng)道:“是!” 幾人退下,殿中雖然還侍候著一些內(nèi)侍宮婢,但劉皇帝長跪的身影,也立時孤單了許多。望著李氏的靈位,他也不禁有些恍惚了。 偏殿,幾名天潢貴胄默默地進著食,都是些素菜簡食,咀嚼的動靜都顯得十分輕微,氣氛沉凝依舊。 “娘娘!”內(nèi)侍壓低的參拜聲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