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世祖 第841節(jié)
“根據(jù)財政司的初步統(tǒng)計,從去歲冬正式發(fā)兵平叛始,各項開支在2300余萬貫,糧草損費在五百三十余萬石,其中逾六成消耗在轉運途中。若是加上各項善后開支,數(shù)額還將加大……” “這么多!”劉皇帝有些驚訝:“也就是說,一個小小的榆林之亂,朝廷平定所費,有一年三成的財稅!” 有那么剎那,劉皇帝都以為這是在北伐了。見劉皇帝面露懷疑,劉旸道:“這些年,大漢銅錢價值一直在貶值,另外便是,此番平叛,各種非戰(zhàn)之損耗,實在太多了,還有不少浪費,再加上一些額外支出,堆積下來,便是巨大代價……” “這打仗,果然打的就是錢糧??!”劉皇帝琢磨了下,吩咐道:“接下來,就好生休養(yǎng)恢復吧!” 同時,心中不免嘀咕,都說國家富強,rou眼可見,大漢民豐國富也是事實,這怎么有種,越有錢,越打不起仗的感覺了。當年,兩度北伐之際,動輒幾十萬兵馬,數(shù)百萬勞役,都能堅持,如今,平定區(qū)區(qū)一個榆林,竟讓劉皇帝有種rou痛之感…… “對了,今日收到安西來報,六弟上奏說,他西域休整已近一年,兵馬、錢糧已足,準備在今秋再啟征伐,繼續(xù)進攻黑汗!”劉旸表情嚴肅,又說一事。 “哦?”劉皇帝來了興致:“劉旻又將有動作了?” 眉毛都帶著少許的雀躍,但見劉旸那一臉嚴肅的表情,劉皇帝收斂起笑容,問道:“你是什么意見?” 劉旸嘆了口氣,道:“六弟說,這一年來,黑汗人sao擾不斷,對天山漢土仍舊不甘心失敗,同時在其腹地也在征兵武裝,蠢蠢欲動。 六弟認為,需要主動出擊,以攻為守。兒想來,對敵情況,恐怕沒有比六弟他們更熟悉的,既然作此判斷,還是當予以支持。 所幸,經(jīng)過近一年的屯田休養(yǎng),安西能夠動用的實力大大增強,朝廷的負擔,也相應減少,打一仗,應當不成問題?!?/br> 對劉旸的態(tài)度,劉皇帝面上不動聲色,心中卻十分滿意,點著頭,說道:“不愧是我的種,不破黑汗終不還啊……” “告訴劉旻,放手去干,不過得小心于闐,這個小國,滑得很,需要戒備!” “六弟打算讓于闐國也發(fā)兵,隨軍一起出征,弱其國內力量,以免差池……” 第227章 放手 沿著殿宇下的陰影散步,父子倆之間總是這樣,氣氛總能顯得融洽。閑談間,劉皇帝又想起一事,問道:“韓德讓其人,你也接觸過了,以為如何?” 劉旸稍微想了想,平靜地道來:“確有才具,漠北契丹這些年的情況,并不良好,以漢臣的身份,周旋于那些契丹上層貴族之間,維持其勢,非常人所能做到。 只是,才歸才,賢歸賢,卻無用于朝廷。此人入契丹久矣,早不以國人自居,即便才干卓越,也不覺得可惜!” “你不是也向來重視人才,此番竟能如此淡定,看得如此之開,就不想把他收入觳中?”劉皇帝笑道。 “兒更加看重忠于大漢,與朝廷一條心的人才!”劉旸這么答道,而后看著劉皇帝,好奇道:“爹似乎對這韓德讓另眼相看?” 聞問,劉皇帝臉上浮現(xiàn)出少許的糾結,緩緩道:“不論如何,契丹愿意稱臣,對大漢而言,都是一件好事,總是利大于弊。 唯一的問題是,今后對契丹,對漠北的政策,當遵循何等原則。也不瞞你說,我此前始終針對契丹,甚至想要徹底族滅之,原因有二。 一是兩國攻伐多年,數(shù)十年血海深仇,是難以化解的。二則是北方草原,歷來是中原大患,如今朝廷統(tǒng)一強大,草原衰弱,自不足為道,然不可不慮將來。 不過,經(jīng)過這么多年,我也逐漸想通了,即便滅了契丹,如若不能在草原上建立一套長治久安的治理之策,終有一日,會冒出個別的族群,別的實力,他們同樣會是中原大患。 而這些年,漠北契丹的變化,我也是聽在耳中,看在眼里,比起那些野蠻當先、完全不開化的胡部,經(jīng)過漢化,吸收過中原文化的契丹,更加理性,更懂利弊,也更容易控制。 然而,又同樣憂慮,其以此為基,發(fā)展壯大,幾十年前,他們已經(jīng)走過那樣一條道路,并且很成功。而縱觀青史,草原民族與中國文化制度相結合之時,所能爆發(fā)出的力量是恐怖的。 時下,契丹確實衰落了,他們的上層也在不斷腐敗化,但是只有以漠北為基,未必沒有再度崛起的一日。 不是我高看韓德讓,但一個有著出色內政外交能力的漢臣,與契丹結合起來,未來究竟會發(fā)展到什么地步,又會給大漢造成什么影響,我不知道,也不愿去賭……” 聽劉皇帝說完這么一番話,劉旸垂頭認真思量了好一會兒,抬眼道:“這便是您扣留韓德讓在京的原因?只是,是不是過于高看此人了?” 劉皇帝抬指,說道:“我只知道,對大漢來說,沒有韓德讓的漠北契丹,對大漢更為有利,更加無害!” “可知,來使求和,是韓德讓一派契丹上層力主決策,若沒有韓德讓的壓制,漠北契丹那些人,未必樂意向大漢臣服!”劉旸說道:“甚至可能,反使那些反漢勢力抬頭,增加北邊滋擾隱患!” “有的時候,隱藏在水面下的威脅,比擺在明面上的禍患更加危險,也更加難測!”劉皇帝悠悠道:“大漢對漠北契丹的封鎖,已經(jīng)持續(xù)十余年,這就像一道道枷鎖,牢牢地束縛著他們。一旦同意所請,兩國交好,解除了漠北契丹身上的枷鎖,又有韓德讓這樣的人掌權,在將來會帶來什么樣的變化,實在難測!” 見劉皇帝竟然陷入這樣的糾結,劉旸有些訝異了,按捺住心頭的少許異樣,小心地打量了劉皇帝兩眼,方才輕笑著道:“請恕兒直言,您似乎有些過慮……” “哦?”聞言,劉皇帝偏頭,認真地看著劉旸,問:“你有什么看法?” 劉旸說道:“您的遠慮令人敬佩,但未來不成定數(shù),總是難料,過于糾結,只會讓自己患得患失!” “你覺得我現(xiàn)在是患得患失?”劉皇帝眉頭微微聳,似乎有些不悅。 劉旸低下了頭,平靜地應道:“且,以兒之見,不論形勢如何發(fā)展,只要大漢保持強盛,那么不論契丹如何發(fā)展變化,都難以對大漢構成威脅。倘若大漢本身出了問題,沒有契丹,也會有其他麻煩降臨……” 聽劉旸這么說,劉皇帝突然有些恍惚,喃喃道:“我這是怎么了?這番論調,我當年似乎說過……” 沉吟片刻,劉皇帝突然苦笑著說道:“你說的也有道理!看來我真的是老了,這腦子也有些不夠用了!” “您只是為江山社稷,思慮過甚!”見劉皇帝竟面露蕭索,劉旸趕忙道:“何況,您的考慮不無道理。您此前所提,不只要漠北契丹名義上的臣服,朝廷還要對契丹形成實質的影響控制,這才是朝廷接下來對契丹政策的重點!” “說說看!”劉皇帝抬手示意了下。 劉旸想了想,道:“近來,兒也在多方咨詢契丹事務,有些心得。兒以為,過去的這些年,尤其是近五年,朝廷的做法是可取的,一面嚴厲封鎖控制,又給民間貿易往來放開一道口子。 而通過貿易,攫取漠北的財富,增強他們對中原的依賴,同時籍此培養(yǎng)了一批親近朝廷的契丹上層貴族,畢竟他們在與大漢的交流中得到了好處。 只要這么一批勢力,能夠掌權,朝廷也支持他們的權勢地位,那么他們就是朝廷控制漠北最好用的爪牙。而朝廷付出的,只是一些錢財物資罷了,同時,通過貿易,大漢也能從中得到一定好處,漠北的牲畜皮毛還是有價值。 爹您此前說過,經(jīng)濟控制,大抵如此……” 頓了頓,劉旸又道:“另外,也不能讓契丹過于安逸,眼下的形勢,就很不錯,不論是西面的乃蠻,還是東面的室韋,對他們而言,都是威脅。 只要形成平衡,朝廷作為仲裁者,也可根據(jù)形勢,扶持打壓,以保證草原局勢不失控。或者,還可對漠北諸部勢力進行進一步的分化,通過對那些大部族、大貴族分封,拆解其勢力,只要內斗不斷,那朝廷自然可安…… 兒以為,最重要的還是大漢要穩(wěn)步前進,如此,不論塞外局勢如何發(fā)展,都難以威脅到大漢!” 聽劉旸說完,劉皇帝一時間沉默了,沉思了好一會兒,方才長吁一口氣,扭頭表情復雜地著自信從容的劉旸,嘆道:“過去,對契丹事務,我一直不肯放手,就是存有心結。如今看來,是該放手了!契丹的事,我不管了,按照你的想法去做吧!” 聞言,劉旸意外之余,趕忙恭敬地應道:“謝爹信任!” “管,又還能管多久呢……”劉皇帝又嘀咕了一句。 說著,還是忍不住提醒道:“韓德讓還得再留一些時日,等契丹那邊的變動,到時候,放與不放,就憑你意見了……” 在韓德讓逗留東京的這段時間,朝廷這邊可是有所行動,包括理藩院、武德司乃至皇城司在內的相關事務機構,都在積極動作,意圖在漠北契丹內部,進行一場顛覆活動。 潛移默化地經(jīng)營了這么些年,朝廷在契丹內部,還是培養(yǎng)了一些勢力影響,當攪屎棍的能力,還是足備的。 “是!”對此,劉旸自然沒有異議。 第228章 百年國運 “劉煦一行,已然啟程北上了吧!”劉皇帝又提起一事。 聞問,劉旸平靜地答道:“是的!昨日向爹辭行后,便已上路,我差十弟代我送行?!?/br> “走了?。 眲⒒实圯p輕地嘆了口氣,語氣稍顯復雜:“這一去,又不知多久方能再見……” “既然爹不舍,何不多留大哥他們一些時日。”劉旸問道。 劉皇帝搖了搖頭:“他三十五歲了,不是三、五歲,有什么舍不得的!” 作為劉皇帝的長子,秦王劉煦是乾祐二年生人,到今年,已經(jīng)整整三十五歲,并且在東京過的生日,呼朋喚友,舉行了一場頗為隆重的宴會。 話是這般說,但劉旸能夠從劉皇帝的語氣里聽出一些言不由衷,不論如何,對于自己第一個兒子,劉皇帝多少有些特殊感情,再加上對其母耿宸妃的虧欠心理,那感情就更加復雜了。 “回京近半年,也差不多了,他這個安東都督,豈能久離職守!”劉皇帝又說了句,隨即嘴角掛著點笑容,道:“劉光義家的小娘子,我聽你娘提過,溫良賢淑,極有教養(yǎng),是個良配,文淵那小子,也是好福氣!” “是!”劉旸應和著:“一個天家麟子,一個名門淑女,確為良緣?!?/br> 就在今年四月的時候,秦王世子劉文淵娶海寧侯劉光義女,這是第一個皇孫成親,極有意義,得到朝野矚目,劉皇帝為此也頗為開懷,與符皇后親自到場。 “這一晃,我孫兒輩都成家了,時光易逝啊……” 劉旸在旁應付著劉皇帝,但是腦中卻不由得念頭雜生,劉皇帝這嘴里,那么多感慨,句句不離劉煦那家子,究竟想說什么? 沉吟了下,劉皇帝突然扭頭,看著劉旸:“對安東……” 劉皇帝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但生生按捺住了,遲疑了下,說道:“此番借榆林動亂,安東那邊,招攬了多少移民?” 劉旸眼瞼微垂,稟道:“前前后后,約有三萬六千余人吧,最先一批,已然抵達安東,最后一批仍逗留在關內未發(fā)。為了這些人,榆林那邊有些怨氣,此前張齊賢還上表,希望能將余下未遷的人口,送還榆林。” 聞言,劉皇帝笑了笑:“看來張齊賢是真急了?。〔贿^這些事,你去協(xié)調吧!各有各的難處,如何平衡,就看你的手段了!” “是!” “你皇叔他們下南洋,已經(jīng)差不多一年了吧!”劉皇帝又想起了代天出海南巡的雍王劉承勛一行,說道:“這么久了,也不知是什么情況了。還有劉昀與文海,南洋氣候濕熱多瘴,條件惡劣危險,疾病叢生,也不知他們是否安好,是否有水土不服……” 劉旸道:“根據(jù)上個月收到的南洋匯報,皇叔目前在三佛齊國,他們已然在南洋主要據(jù)點巡視過一圈,真臘、蒲甘、三佛齊、故臨、阇婆諸國都已經(jīng)拜訪,一切安好。 倒是五弟,隨南洋水軍西出,準備前往西大食海,拜訪大食諸國……目前,尚不知情況如何!” “劉昀倒是頗有膽量?。∵@滄海巨瀾,竟是一點不懼,跑南洋還不算,還想走得更遠?”劉皇帝兩眼微亮,吩咐道:“有他們的消息,立刻來報我!” “是!” 自從當年,郭良平奉命組建橫海艦隊,向西拓展,拜訪波斯地區(qū)回歸后,向西探索的欲望就更加強烈了。 在經(jīng)過與三佛齊的小規(guī)模戰(zhàn)事,打服三佛齊,震懾南洋諸國,鞏固大漢的超然地位后,郭良平便有準備起二次西航的事情。 而趁著雍王南巡這股風,在今年春,郭良平再度上表請求艦隊西往,朝廷準許。這一次的規(guī)模不像前一次那般大,但也有三百余艘戰(zhàn)艦、商船,而目標則要更遠。 按照郭良平的計劃,是要走到非洲,甚至探一探那傳說中的“西大食?!?,并與大食諸國取得聯(lián)系。事實上,隨著這些年大漢對西方的探索,對于西方的了解,已不像過去那般混沌,至少知道,天竺以西,并非盡屬大食。 在此前的認知中,大食可是把整個歐洲都給囊括進去的,而所謂的西大食海,指的就是地中海、及大西洋,而郭良平打算跑到大西洋去看看,在蘇伊士運河不存在的情況下,顯然不大可能。 但是,在前次的基礎上,進一步往西深入探索,還是能做到的。至于收獲如何,就得看結果了。 “這海外探索,動輒經(jīng)年累月,且海上危機重重,非勇士難以克服?。 眲⒒实鄹锌艘痪?,道:“郭良平他們對西方的探索,該當予以支持,但朝廷對海外的經(jīng)營,目前重點還得放在南洋。此天賜大漢,眼下或許還看不明顯,但百年之后,那或許就是朝廷泄洪釋難的寶地啊!” “是!”劉旸頷首。 對于這一點,劉旸還是比較認可,也與劉皇帝多作探討,也跟得上劉皇帝的思路。并且,已經(jīng)看到了他美好的前景。 至少,在這些年,在海外貿易不斷興起的過程中,給朝廷給民間帶來巨大利益,同時,內部滋生的矛盾也得到了不小的緩解。 大量沿海貧民踴躍出海闖蕩,尤其是像福建道這樣多山少地的地區(qū),闖蕩精神更加激情。很多人,出海前是一窮二白的窮三代,闖蕩個三兩年,回國之后往往都有余錢,能夠成為鄉(xiāng)紳了。 雖然事實上,出海并不意味著暴富,很多人在海上就遇難了,又或者死于海盜襲擊,又或者得病而亡,又或者在與土著的沖突中丟了性命。 但是,不論官方宣傳,還是民間的口口相傳,南洋就是一塊寶地,遍地財富,樹上掛著白銀,河流里淌著黃金。 對朝廷而言,需要通過這樣的宣傳手段給國內釋壓,而出海得利的商民,也需要籍此吸引人手,增加實力,一起闖蕩。 下南洋,不抱團是不行的,而不說得得夸張些,玄乎些,也做不到吸引人的目的。而對國內的普通人來說,對那些想發(fā)財?shù)娜藖碚f,他們也切切實實地看得到那些通過闖南洋富起來的人,那些人與事,也是實實在在的,騙不了人,于他們而言,倘若在國內種地活得辛苦、抑或活不下去,也有了一條可選擇的出路,還是得到官府支持。有這一點,就足夠了。 雖然只是這么一條不怎么起眼的選擇,從大的方面來講,卻能增強國運,延續(xù)國祚。至少劉皇帝是這樣想的,自東西漢之后,沒有哪一朝能有三百年國運,劉皇帝不求他的大漢帝國能千秋萬載,但若能善加經(jīng)營南洋,以其為壑,增加個一百年,不是沒有可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