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它們放到石桌桌面，了悟重新坐下。

    情女抬手，用指尖撥弄著極光之晨：“其實當(dāng)年虛樂轉(zhuǎn)交給我的兩盆極光之晨，只差不到百年就能成熟?！彼o靜看著它們，眼里泛起淺淺水色，“這兩盆極光之晨，不屬于無定宗，而是虛樂自己的私人珍藏?！?/br>
    “他覺得合歡宗當(dāng)時剛遭遇邪魔之禍，珍稀材料還能拿得出來，但想要拿出兩樣驚世材料作為陣眼怕是過于吃力。所以他以無定宗的名義將兩盆極光之晨贈予我?！?/br>
    但這件事，她是在很久很久以后，久到這世間再無一個叫虛樂的佛門之光后，才知曉的。

    這樣一個人千好萬好。

    最大的缺點就是不愛你。

    于是你痛徹心扉，卻還是心甘情愿為他沉淪。

    無人打擾情女的沉思。

    許久，情女那密如鴉羽的睫毛輕輕顫抖，自己回過神來。

    “又走神了?！彼πΓ瑢α宋蛘f，“這兩盆極光之晨，今日就算是物歸原主了，你拿回去吧?！?/br>
    陣法里的母氣已經(jīng)被徹底凈化，這兩盆充當(dāng)陣眼的極光之晨也可以離開秘境了。

    了悟擰眉：“前輩，虛樂佛子既然已經(jīng)將它們贈予您，那它們就是您的，貧僧不可能拿走?！?/br>
    情女認(rèn)真道：“我有時候真是怕極了他的溫柔。但凡他再絕情些，我都不會這么為他輾轉(zhuǎn)反側(cè)。所以這極光之晨我不能接受。時隔萬年，我想把它還給你。你同為佛門之光，又肩負(fù)著凈化天下邪魔之氣的責(zé)任，還研究透了他畢生佛法心得，已經(jīng)能算是他半個弟子?！?/br>
    這般珍貴的東西，了悟是不愿意接受的。

    他抬眼打量情女，發(fā)現(xiàn)她的神色認(rèn)真，里面絕無一絲絲勉強，反倒堅定得毫無回旋余地。

    “就算你不要，我遲些也會想辦法把極光之晨送去無定宗。最終結(jié)果并無不同?！?/br>
    心下無奈時，了悟突然想起幾年前那場法會上他遇到過的幻象，側(cè)頭看向坐在他身邊的衡玉，溫聲說道：“如果前輩要將它們贈予貧僧，這兩盆極光之晨是否就歸由貧僧處置了？”

    情女不知他這么問的用意何在：“這是自然。”

    了悟伸手，將一盆極光之晨推到衡玉面前，“貧僧想將其中一盆贈予洛主，另外一盆帶回?zé)o定宗。前輩覺得如何？”

    “這么珍貴的東西，我怎么能收?！?/br>
    衡玉的拒絕完全在了悟預(yù)料之中。

    他輕笑著道：“極光之晨是被前輩悉心料理，才能一直存活到當(dāng)世。你就當(dāng)是為合歡宗收下的，到時候拿回去兌換宗門貢獻值，你看這樣安排如何？”

    這樣安排如何？

    衡玉定定望著了悟：“你都為我安排好了，還問我如何?！盺

    “收下吧。”了悟溫聲道。

    “收下吧，他這樣安排挺好的?！笔乔榕床幌氯チ?，直接一錘定音。

    衡玉沒再說什么，她的手安靜搭在膝蓋上，繼續(xù)凝神去聽情女說話。

    突然，放在膝蓋上的手被溫?zé)岬氖中母采w住，身邊人用尾指小心翼翼勾著她的拇指，似乎是在試探她現(xiàn)在的心情。

    衡玉轉(zhuǎn)過手腕與他十指緊扣——沒生你氣。

    她就是覺得心里有些悶。

    這人這么拐彎抹角，就是為了贈她極光之晨。

    布陣一事事關(guān)重大，所以都是秘密進行。

    但邪魔對滄瀾大陸的滲透太厲害了，再秘密進行，只要經(jīng)手的人一多，誰也不知道是哪個環(huán)節(jié)出了差錯?？傊耸卤恍澳欠街獣?。

    殺戮加劇，每天都有高階修士隕落，不少人對于死都已經(jīng)麻木。

    合歡宗這邊，還沒從之前的劫難中緩過神來，又時不時遭到邪魔的狙擊。

    好在化神期邪魔一直在蓄積力量沒出手，區(qū)區(qū)元嬰期邪魔，在傷勢已經(jīng)恢復(fù)的東霜寒面前毫無反抗的余地，被她迅速解決掉不少。

    慢慢地，合歡宗緩過神來。

    那些曾經(jīng)與宗門共存亡的弟子遭逢大變，心性反倒更加堅韌，修為進展猛烈，迅速成長為宗門的中流砥柱，將合歡宗撐起。

    合歡宗終于能重新廣納門徒。

    也就是在這時，詛咒之力的危害才暴露出來。

    以前，合歡宗有兩個進階方式。

    那些長生大道無望的弟子借助傾慕值沖擊更高的修為；那些長生大道有望的弟子絕對不能借助傾慕值來修煉，以免影響他們?nèi)蘸鬀_擊化神期。

    但詛咒之力纏繞在合歡宗的修煉功法上，東霜寒崩潰地發(fā)現(xiàn)，無論是資質(zhì)多好的弟子，都只能利用傾慕值來沖擊更高的修為。這樣當(dāng)然有好處，但弊端也很明顯，強行借助外力來沖擊境界，沒有講究大道的順其自然，合歡宗的人會永遠(yuǎn)止步于元嬰后期，再也沒辦法突破到化神期。

    “沒有頂尖實力坐鎮(zhèn)，這對于一個宗門來說是非常致命的。”情女幽幽嘆了口氣。

    一陣冰涼的風(fēng)吹拂而過，院子里那棵茂盛的菩提樹被風(fēng)吹得簌簌作響。

    有菩提葉從樹梢飄落下來，慢悠悠掉落到石桌桌面上。情女注視著這片葉子，伸手將它撿了起來放在手里把玩。

    “除了布置陣法外，我余下的所有時間，都在研究如何為宗門化解掉詛咒之力?！?/br>
    “那時候，我日夜愧疚，幾乎被心魔纏身，只是表現(xiàn)得過于平靜，以至于沒有任何人能夠看出來?！?/br>
    葉子末端有些蜷縮起來，情女用指尖把它展平。

    但指甲一挪開，沒有力度施加在上面，葉子又再次蜷縮起來。

    情女有些許不高興，撇開眼繼續(xù)道：“如果不是我與邪魔有深仇大恨，當(dāng)時的我……可能也會墮為邪魔。那時候我突然理解了很多事情。”

    “最初有邪魔之禍出現(xiàn)時，我還在心底笑話他們苦修數(shù)百載，居然還會有這么大的心境漏洞，被小小邪魔之氣鉆了空子。當(dāng)事情落到自己身上，才突然驚覺，旁觀者什么都不知道，他們自詡理中客，但局中人苦苦掙扎其中，根本尋不到解脫，被邪魔之氣蠱惑……未必就是他們心境脆弱?！?/br>
    東霜寒心境脆弱嗎？

    她是時空管理局的任務(wù)者，所歷經(jīng)的世界不下十個?？吹枚唷⒔?jīng)歷得多，眼界之廣、心境之闊難以估量。

    即使是她，也險些要墮為邪魔。

    “前輩喝些茶吧?！?/br>
    衡玉拎起茶壺，幫情女把茶杯斟滿。

    溫?zé)岬牟杷l(fā)出氤氳霧氣，有些模糊了情女的容貌。

    她抬手捧住茶杯，發(fā)現(xiàn)剛剛衡玉加熱過茶壺里的水，現(xiàn)在茶杯杯壁熱乎乎的，這股熱度從手心一路蔓延上去，讓她覺得自己的心也變得溫暖安定下來。

    等茶水涼了些，情女端起杯子喝了好幾口，這才繼續(xù)道：“我還沒尋到破解的方法，倒是陣法已經(jīng)構(gòu)建完畢……”

    “接下來的事情你們應(yīng)該都知道了，畢竟《大陸簡史》里都有記載?！?/br>
    佛門有一千名佛修自愿請命。

    虛樂率領(lǐng)他們前去深淵鎮(zhèn)守，以血rou和靈魂構(gòu)筑出最后的陣法。

    “……主陣一啟動，分陣自然也跟著啟動。我是在分陣啟動時，才知道……”情女捏著杯子的力度緩緩加重，指尖泛白起來。

    她緩緩心情，終究還是沒能把最后的話說完整。

    “虛樂離開后，我真的很孤單。我年輕時曾經(jīng)有很多好友、同門和長輩，但慢慢地疏遠(yuǎn)，或是徹底和他們反目。到最后我回首，才發(fā)現(xiàn)我在這個世界上已經(jīng)再無親朋好友?！?/br>
    “那種孤獨感，你們能理解嗎？”

    情女歪了歪頭，目光主要落在衡玉身上。

    不知道為什么，明明這個小姑娘還這么年輕，情女卻覺得她會理解自己的。

    衡玉撞上情女的視線，輕笑了下，目光柔和。

    情女不知道她為何而笑，但想了想，自己也跟著扯起唇角笑了起來。

    “支撐我活下去的唯一動力，就是為合歡宗解除掉詛咒?！?/br>
    衡玉點頭，她知道，這一點并沒有成功。

    果然，情女接著道：“當(dāng)時虛樂他們以身殉世，其實只是重新補好界壁，將西北之地的母氣、邪魔盡數(shù)封印。”

    “但還有不少邪魔分散在其他地方。實力最強的，是一位化神后期邪魔?！?/br>
    “他就是當(dāng)初圍攻合歡宗的邪魔之一，這數(shù)百年里，他一直縮起來養(yǎng)傷，實力恢復(fù)后也沒有冒頭，直到得知虛樂以身殉世才敢冒頭。但就是這么一個孬種，因為擁有化神后期的實力，險些覆滅掉滄州?！?/br>
    滄州就是他們現(xiàn)在所處的地方。

    聽到這里，衡玉總算知道東霜寒的坐化之地，為何是在這和合歡宗相隔遙遠(yuǎn)的滄州。

    情女繼續(xù)道：“滄州向各大宗門求援?；窈笃谛奘烤椭皇Ｏ履敲磶讉€人了，我又與那個邪魔有著深仇大恨，便責(zé)無旁貸趕去滄州?？傻任业搅四抢?，才發(fā)現(xiàn)滄州已被布下天羅地網(wǎng)，那位邪魔和幾位元嬰期邪魔早就在那里候著我了?！?/br>
    冷笑了下，情女說：“哪里是只有我想復(fù)仇，他可也深恨我當(dāng)年險些讓他隕落?！?/br>
    那場大戰(zhàn)很慘烈。

    東霜寒實力高強，但她是被埋伏的一方，陷于天羅地網(wǎng)之中，再驚才絕艷，也要付出慘重的代價。

    到最后，她與滄州的所有邪魔同歸于盡。

    “其實死了對我來說，未嘗不是一個解脫。”情女說。

    甚至高興地笑起來。

    笑得風(fēng)情萬種，嫵媚動人。

    很快，這個笑容在她臉上徹底定格。

    “但是，合歡宗的詛咒之力沒有化解，我不甘心就這么魂飛魄散。”

    “……”衡玉和舞媚沉默。

    于是院子里的氣氛瞬間凝滯下來，安靜到風(fēng)吹菩提樹葉的沙沙聲都清晰入耳。

    過了好一會兒，衡玉開口，打破這片沉默：“所以有了這個秘境？所以祖師將自己執(zhí)念最深的情魄剝離下來，讓前輩你代替她守著秘境，為的是能給合歡宗門人留下傳承，為的是讓情魄在這里……”

    衡玉聲音又緩下來，她艱澀開口，說完最后的話：“繼續(xù)思索詛咒之力的破解方法？”

    第一百零九章

    這背后的含義太過悲壯了。

    明明已經(jīng)對這個世界感到絕望與厭倦, 明明已經(jīng)幾近身隕，但還是要強行留下一魄，不允許自己就這么魂飛魄散。

    她比任何人都不想延續(xù)生命, 又比任何人都迫切地要活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