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節(jié)
爺爺飯都不吃了,低聲問他:“你的女友在哪兒?我和你媽,沒瞧見她一根頭發(fā)絲。” 叔叔臉色微紅:“老爸,這些年來,我跑遍全球各地,哪有時間去管什么女友和孩子。你曉得一個樂團的競爭有多激烈嗎?當年我費盡千辛萬苦……” 爺爺竟然反問:“你曉不曉得,我給你們公司拿過多少贊助?” 爺爺左手端碗,右手執(zhí)著筷子,夾起一只春卷放入碗里。他的舉止儒雅而斯文,可他剛才那句話就像是往水中投擲了一枚炸彈。江紹祺被父親炸出了水面,急忙問道:“你給我們公司捐過錢?” 爺爺講話時,聲調平穩(wěn),氣息平靜:“你以為,出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二十三歲當上了小提琴首席,全憑你個人努力?你年少時,稍有些天賦和興趣,我和你媽從德國請來演奏家,手把手教你。我雇傭老師,每天看著你練琴十個小時……養(yǎng)孩子哪兒能不費心?” 江紹祺攤開一張餐巾,深吸一口氣,才說:“老爸,你講得我頭痛?!?/br> 江逾白再次幫助了叔叔:“教養(yǎng)子女是父母的責任。如果一個人不想承擔責任,那他暫時不能把小孩帶到這個世界。叔叔已經在事業(yè)上取得成就,爺爺不能苛責他?!?/br> 江逾白當面挑戰(zhàn)他爺爺的權威,他爺爺不僅沒生氣,還很欣慰地說:“你爸爸將你教養(yǎng)得很好。” 這句話之后,爺爺再也沒有質問叔叔一句話。爺爺向叔叔傳達了催婚的意思,然后就撒手不管了。他囑咐江紹祺好好休息,好好養(yǎng)傷,把恢復期當成一段假期,暫時不要考慮工作之類的瑣事。 江紹祺滿口答應,吃飯吃得很慢。他一邊吃,一邊想,北京的醫(yī)療條件比省城更好,他留在北京休養(yǎng),順便關懷一下侄子的學業(yè),算是盡到了叔叔的義務,為他自己將來成為一名合格的父親積攢經驗,也不失為一件好事。等到侄子長大了,他還可以把自己的寶貴經驗傳給侄子。 這么一想,江紹祺心情稍霽。 第二天一早,江紹祺主動提出要送江逾白去上學。 以江紹祺目前的狀態(tài),實在不能開車。他和江逾白一起坐在了轎車的后排。司機發(fā)動轎車之后,江紹祺問起了江逾白的校園生活,還有他的交友情況。 江逾白透露道,他的交友情況,就和他在新加坡念書時差不多。 江紹祺會意,感嘆一句:“君子之交淡如水?!彪S后又問:“小江,你和你初中同學還有聯(lián)系嗎?那個智商特別高的林知夏,這段時間里,有沒有給你打過電話?” 江逾白誠實地說:“昨天傍晚,我和她qq視頻聊天了?!?/br> 江紹祺有些震驚:“你和她關系這么好啊?!?/br> 江逾白并未做出回復。轎車在寬闊的馬路上一路奔馳,江逾白默默地看向窗外,那些拔地而起的摩天大廈,讓他聯(lián)想起省立一中附近的建筑物。他走神了一段時間,直到江紹祺喊他:“小江,下車了。哦,你們學校的大門真夠氣派的。校門口有沒有你的同學?” 江逾白掃眼一看,確認道:“有個泰國同學。” “是你班上的同學嗎?”江紹祺問他。 “是的?!苯獍桌涞卣f。 江紹祺宛如一名慈父,非常溫和地鼓勵道:“好,小江,你下車吧,和泰國同學打個招呼。在外國友人的面前,展示出你的氣質和風范?!?/br> 江逾白拉開車門,徑直走向校門。 他的泰國同學是一位十五歲的女孩子,外貌清秀標致,身材纖瘦勻稱,扎著一根粗馬尾辮,頭發(fā)上綁著一只蝴蝶結。 這位泰國同學見到江逾白,率先和他說了一聲:“good m.” 接下來,她還用并不標準的中文一字一頓地念道:“江、逾、白。” 江逾白有些尷尬。 他應該給出禮貌的回應。問題是,他忘記了這位泰國女生的本名。泰國人的名字非常難記,而他又沒有林知夏的記憶力,他只能含糊地蒙混過去。 江紹祺望見侄子正在和泰國女生聊天,侄子的臉上還露出了思索的表情,江紹祺不由得自言自語:“距離是最大的障礙?!?/br> 前排司機沒聽清他的話,回頭看了他一眼,只覺得氣氛低沉,便問:“您在說什么?” “沒什么,”江紹祺低聲道,“走吧,我們先去醫(yī)院,中午再來接小江。” 江紹祺以為,江逾白和林知夏相隔千里,漸漸就會斷了聯(lián)系。 江紹祺回首自己二十余載的人生,他經歷了無數次離別。在大多數情況下,他都不知道哪一天和某些人分別之后,這輩子都不會再見面了。 2008年9月這一個月,江紹祺都待在北京的家里。他和江逾白同住一棟別墅。江紹祺偶爾幾次路過書房,總能聽見江逾白正在和別人講話,談天說地,毫無顧忌……江紹祺這才發(fā)現(xiàn),江逾白和林知夏會在每天傍晚六點到六點十分之間進行qq視頻聊天。隨后,從傍晚七點開始,他們兩個人還會再次開通qq視頻,保持安靜,在彼此的監(jiān)督下共同學習。 到了九月底,江逾白提出他要回一趟省城,他的爺爺還以為他想家了,立刻批準。只有江紹祺懷疑,江逾白之所以連夜坐飛機跑回省城,不僅僅是因為想家。 9月30日晚上八點,飛機降落在省城的機場。江逾白的mama親自開車來接他?;丶衣飞?,mama問了江逾白很多問題,包括他在北京是否習慣,與同學們相處是否愉快。 江逾白所在的國際高中奉行“小班教學”模式。他們班上只有十一個學生,其中還有六位不是中國人,那些學生來自泰國、韓國、新加坡等地的富裕家庭。坦白地說,江逾白在高中遇到的絕大多數同學都很友善。他和他們相處融洽。不過,他最好的朋友依然是林知夏。 他和林知夏約定,十月二號在省圖書館相聚。 * 十月二號當天,早晨四點十分,林知夏突然醒了。 室內光線昏暗,天還沒亮。 毛絨小企鵝被林知夏摟在懷里,墻壁是淡淡的粉紅色,她身上蓋著一床柔軟的棉被。她沉浸在溫暖又安全的環(huán)境里,正準備閉上眼睛,再睡一會兒,肚子突然一陣絞痛,痛得她叫都叫不出來。 林知夏慌張極了。 她剛緩過勁,就打開門,喊道:“mama,mama,我肚子好疼……” 爸爸mama和哥哥都從睡夢中驚醒。 mama披上外套,光腳走到林知夏的臥室門前。林知夏裹緊被子,蜷縮在床上。她額頭冒汗,渾身發(fā)冷,腹部有了沉重的下墜感,這讓她暫時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能屏住呼吸,勉強緩解痛苦。 怎么回事? 可能是闌尾炎。 林知夏昨天晚上還吃了滿滿一碗飯,今天白天就要去醫(yī)院割闌尾嗎? 恐懼化作一朵烏云,籠罩在林知夏的頭頂。她深深地擔憂著自己的命運,心中又驚又怕,而mama摸過她的腦袋,卻讓爸爸和哥哥都離開她的房間。 林澤秋嚇得臉都白了:“我們直接打120吧,她疼成這樣了,會不會是急性白血病?” 爸爸腳腕一擰,差點摔倒。他疾步走向客廳:“我們快點打車,去省人民醫(yī)院。省人民醫(yī)院是最好的醫(yī)院,120急救不一定會把夏夏送到省人民醫(yī)院……” 林澤秋剛從床上爬起來,這會兒還沒穿好衣服。他匆忙找出外套和長褲,結結巴巴說道:“爸爸,你、你帶上錢和手機,我去街上攔一輛出租車?!?/br> 林澤秋和爸爸說話的時候,mama關緊了林知夏的房門。mama坐在林知夏的床邊,緩聲喊她的小名:“夏夏,還難受嗎?” 林知夏悶聲回答:“mama……” mama說:“夏夏能站起來嗎?mama扶你去一趟廁所,看看你的褲子。你十三歲了,該來了,mama朋友的女兒十二歲就來了?!?/br> 林知夏明白,mama說的“來了”,指的是月經初潮。 經過mama的提醒,林知夏后知后覺地感到,肚子并不是最難受的地方。她從床上坐起來,往前挪開一點距離,她的雙眼頓時涌現(xiàn)水光:“我……我把床單弄臟了。” mama柔聲安慰她:“沒事,夏夏,mama馬上給你換?!?/br> 這個時候,林澤秋沒敲門就闖進來說:“媽,你看好林知夏,我去街上攔車?!?/br> 林知夏立馬用被子把自己蓋住。她盤腿坐在床上,因為腹痛而向前傾倒,被子罩著她的腦袋,她深陷在密不透風的環(huán)境中,mama還對哥哥說:“行了,秋秋,別折騰了,你和你爸爸都回去睡覺吧,夏夏沒事?!?/br> 林澤秋的呼吸凝滯。 他穿著一雙涼拖鞋,身上只有一件寬松的背心和一條四角褲,他站在冷風陣陣的客廳里,顧不上自己衣衫不整,只說:“林知夏病得很嚴重,我們今天要去醫(yī)院。她很乖的,從小到大沒騙過人,如果不是肚子痛得要死,她不會在早晨四點把我們都叫起來,爸爸mama,別耽誤時間了,我去街上攔車……” mama急忙擋住他出門的路:“林澤秋,你別折騰了,你回屋待著去吧。我說過了,你meimei沒事的,mama能看出來?!?/br> 林澤秋認為,林知夏狀況不妙,必須立刻去醫(yī)院,他差點和他mama吵起來。 mama和爸爸悄悄說了幾句話,爸爸松了一口氣,轉頭去做兒子的思想工作,但又不好意思把話說得太明白。 爸爸確定,省立一中實行了性教育,肯定普及了這方面的知識。先前他在省立一中參加家長會的時候,班主任老師曾經講過《生理衛(wèi)生健康教育》,還讓各位家長注意孩子們的心理狀態(tài)。 爸爸就把兒子拉到沙發(fā)上,委婉地告訴他:“你meimei啊……長大了。” 這七個字,足夠了。 爸爸講不下去了。 林澤秋仍然沒理解爸爸的意思。倘若他是林知夏的jiejie,那他早就應該領悟了,但他是林知夏的哥哥,從沒有過相關經歷。他百思不得其解,思維越發(fā)阻塞,腦子里亂成一鍋粥。 林知夏長大了,和她這副可憐的樣子,有什么必然的聯(lián)系嗎? 林澤秋焦慮地站起身,在他們家的客廳里來回走動。 而林知夏剛被mama帶進洗手間。 mama翻出來一包衛(wèi)生巾,當著林知夏的面,把衛(wèi)生巾拆開了,輕輕地遞到她的手里。 這是林知夏第一次觸摸到展開的衛(wèi)生巾。而她滿腦子想的都是剛才那一條床單。她絕對不會再把床單弄臟了……她一定會注意的。 mama走出衛(wèi)生間,飛快地換好林知夏的床單,又把林知夏扶回床上。林知夏緊緊地裹住被子,淚眼汪汪地問:“mama,你第一次來月經……肚子也很痛嗎?” mama誠實地告訴女兒:“有些人很痛,有些人不痛。你是mama的女兒,就和mama小時候一樣,苦了你了?!?/br> 林知夏委屈巴巴地側過臉,臉頰貼上一條干凈的枕巾。她小聲問:“我每個月都會這么難受嗎?” “不會的,”mama撫摸她的額頭,沾了滿手的汗水,“過了今天就好了,夏夏不要害怕。mama去給你灌熱水袋,煮紅糖姜湯水?!?/br> 林知夏卻說:“mama別走,mama……”她牽住mama的手腕,這一瞬間又回到了幼年時代。那時候,她怕黑又怕鬼,還怕外星人抓走她,每天夜里都要mama哄她睡著——這個狀況在林知夏六歲之后,就有了明顯的改善。 而她如今十三歲了,當她的身體不舒服,第一個想到的人,竟然還是她的mama。 mama喊來了爸爸。 爸爸承擔起照顧女兒的重任。他在廚房燒水,囑咐林澤秋去找熱水袋。 林澤秋終于搞清楚了林知夏的狀況來源。他們班上也有個女生,每月總有兩三天抱著熱水袋來上課。男同學背地里說,這個就叫“生理期”,林澤秋無意中聽過同學們的探討,方才知道處于“生理期”的部分女生需要熱水袋和暖寶寶來緩解不適。 林澤秋一個箭步沖向儲藏柜,找出一只大容量的熱水袋,拿到洗手間清洗干凈,再把熱水袋交給爸爸。 爸爸往袋子里面灌滿開水,又用干凈的毛巾包裹在熱水袋的表面,再用一團毛線球的軟線扎好毛巾,防止毛巾散開,燙傷林知夏。 爸爸片刻沒耽誤地把這個熱水袋送到了林知夏的手中。 林知夏抱緊熱水袋,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這一覺睡到了早上八點,她被自己的鬧鐘吵醒。 林知夏討厭鬧鐘的聲音。她從來不定鬧鐘,除非有大事發(fā)生。她想了一會兒,記起今天要和江逾白見面。 今天要和江逾白見面! 林知夏差點從床上跳起來。 可她現(xiàn)在有氣無力,別說去一趟省圖書館了,她連自己家的大門都走不出去。她只能拿起床頭柜上的話筒,費勁地撥出一串手機號。哪怕她現(xiàn)在狀態(tài)不佳,她也能背誦江逾白的所有電話號碼。 此時此刻,江逾白正在收拾書包。 江逾白從北京帶回來一些土特產。他想把土特產送給林知夏當禮物。他剛拉上書包拉鏈,手機突然響了,來電顯示林知夏家的電話號碼,他立刻按下接聽:“早上好,林知夏?!?/br> 在這一通電話里,林知夏氣若游絲地說:“江逾白……” 江逾白和林知夏認識四年,從沒聽她用這種語調說過話。想當初,林知夏接種完乙肝疫苗,在教室里發(fā)了高燒,她的聲音都比現(xiàn)在要有力氣。 江逾白追問道:“你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