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還說，手中之劍，當(dāng)以小家為先，而非國之大家?？扇魺o國，何以為家？”

    “若無家，何以為國？”謝厭擱下手中茶杯，將玉骨折扇合攏，在指間不斷地轉(zhuǎn)著花，“細(xì)數(shù)七州上萬年歷史，便是先有人，人再成家，家庭組成部族，最后，才是修筑城池、號為國家?！?/br>
    “您——”陸羨云瞪大眼，“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謝厭一聲哼笑：“眾生云云，王不過一介凡人，同旁人無異。”

    陸羨云的表情逐漸駭然，良久，道出一聲“難怪”。

    難怪那日霜水澄定，神都學(xué)院的山長會說那樣一番話。

    ——神都乃中立學(xué)院，它所希望的，是七州安好，而非一國安好，是以上宮攸尋了謝厭與劍無雪這兩個毫無家國觀念之人，前往落雁湖秘境。

    想通此間關(guān)節(jié)，陸羨云唰然起身：“在下不敢茍同。”接著捏碎一道符紙，自云舟離去。

    步回風(fēng)在旁邊看得目瞪口呆：“老大，小云不過是個十六七歲的孩子，還是皇室子弟，你給他說這些，他肯定氣??！”

    謝厭歪了歪頭，表情并不在意：“我算是弄明白了，為何他身為山陰王的兒子，卻自小就去了懸劍山莊?！?/br>
    “為何？”步回風(fēng)當(dāng)即就被帶跑話題。

    “一顆仁心，不愿主戰(zhàn)，便令他遠(yuǎn)離朝堂，做個俠士。但他，終究不能如山陰王所愿?！敝x厭拖長語調(diào)，懶懶散散說道。

    步回風(fēng)又問：“這又是為何？”

    哼笑一聲，謝厭答：“他將身后的一姓一國看得太重?！?/br>
    不知何時，桌上的烏龍茶被撤去，劍無雪在謝厭手邊放了一碟荷花糕，重新燒水，預(yù)備煮水果茶。

    行在云間，蚊蟲不擾，四野寧靜，星辰祥和，漸漸的，步回風(fēng)靠著云舟邊緣睡去。

    謝厭不慢不緊地喝完整壺果茶，又看了幾頁話本，才尋思著要不要假裝閉一會兒眼睛。

    他完全不困，但劍無雪這尊冰雕杵在他對面，讓他不由生出些許壓力，并覺得熬夜不睡是不好的習(xí)慣。

    于是在冰雕的注視下，謝厭摸出一個枕頭，往懷里一抱、一滾，背對他。

    這樣假裝著，后半夜時倒是真睡著了，不過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竟?jié)L到了劍無雪懷里，把人家當(dāng)做枕頭給壓著。

    往旁一瞧，自己的枕頭竟是被步回風(fēng)扯了去，蓋在臉上，遮蔽亮堂一宿的星光。

    此時星光漸落，東方泛起一絲魚肚白，過不了多久，便能見到晝陽初升的景象。

    謝厭沒心思看，卻也搖搖晃晃坐起身，方覺背上微涼，披風(fēng)便蓋了下來。

    劍無雪也醒了。

    “約莫再過兩個時辰，便能抵達(dá)落鳳城?！眲o雪往云下一探，輕聲對謝厭道。

    “你何時對地界這么熟了？”謝厭跪坐在軟墊上，慢條斯理挑起眉梢，“是憶起從前之事了？”

    劍無雪蹙眉：“未曾，但心底有個聲音那樣告訴我?！?/br>
    謝厭收回落在他身上的目光，抬手掩面，打了個呵欠：“等到了落鳳城，讓最千秋再幫你瞧瞧?！?/br>
    劍無雪卻說不必。

    謝厭：“嗯？”

    對面的少年定定道：“我不在意過去之事。”

    謝厭抬眸，靜靜看著劍無雪，沒有說話。

    時光悠然而逝，恰逢朝陽初照，浮金勾勒長云，茫燦一片中，宛如神女飛天。

    金芒悄然碎開謝厭披散的霜發(fā)上，風(fēng)吹起其中幾綹，劍無雪瞥見，下意識抬手去捉。

    謝厭偏了偏頭，沒呵斥阻止，只道：“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自己有些地方不一樣了?！?/br>
    “哪里不一樣？”劍無雪問。

    謝厭抬手，指尖掠過他眉心，輕聲道：“氣質(zhì)不一樣了，更冷，也更強(qiáng)勢了。”

    劍無雪想了想，說自己沒有。

    謝厭輕聲哼笑，起身繞過屏風(fēng)，走去云舟前頭。

    那綹被劍無雪握在掌心許久的發(fā)隨之滑開，于風(fēng)中起落，翻飛若舞。

    謝厭往云舟cao作臺上添了幾塊靈石，手指靈活敲擊上面的按鈕，行速登時提升。

    拂蘿醒來，半睜著眼望向他，謝厭偏過頭，笑著豎起食指，比了個噤聲的動作。

    落鳳城中宵光未散，霧偏濃，青石板鋪就的長街，輕衣匆忙飄過，衣角在虛空招展，人卻看不清面容。但能辨得出是個女子，頭上斜插一根珠玉瑯瑯的花釵，熏了清幽茉莉香，提著裙角的手十分用力，朝著城南快步行走。

    每每走過一截，女子便回身打探一番，似乎擔(dān)心有人追蹤。

    她打春深街過，再往落鳳城主道而行，又抄小道，終于行至某座宅邸偏門。

    門開，是宅邸內(nèi)的管家。

    女子的面容終于在稀微晨霧中顯露出來，明凈秀美的眉眼，清麗如一宛江南的蓮，神情卻是分外緊張。她將裙角攥得更緊，目光不住往門內(nèi)打量，問：“霍、霍九公子呢？”

    管家比了個手勢，請她入內(nèi)，邊道：“事關(guān)重大，我家公子已等候多時，溫夫人請隨我來?！?/br>
    道過一聲“多謝”，女子踏入后院，身后，是門咯吱一聲關(guān)上。

    “公子在蘭院，請跟我來?！惫芗矣值馈?/br>
    卯時方過，云舟抵達(dá)落鳳城。早市初開，街巷還未熱鬧起來，謝厭坐在劍無雪于金陵城中臨時買的輪椅上，慢吞吞和眾人一同吃了蘸辣醬的小籠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