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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媚君在線閱讀 - 第115節(jié)

第115節(jié)

    “喜歡這里嗎?”沈昭在地宮正中央轉(zhuǎn)了一圈,眉眼含笑地問。那神情,就如當初剛把瑟瑟迎娶進東宮、登基后帶著她入主尚陽殿,問她喜不喜歡新宮殿時一模一樣。

    瑟瑟環(huán)顧四周,點了點頭。

    說話間,宗玄進來了。

    他拖進來一個箱子,打開,請出來四個半人高的神祗雕像,瑟瑟歪頭仔細看了許久,才認出來,那是道家的神仙——四值功曹。

    功曹是道家所信奉的神,是掌管時間之神,四神分管‘年、月、日、時’,傳聞法力無邊。

    瑟瑟趴在自己的棺槨上,托著腮看宗玄忙活,方才注意到,地宮的地上畫了些看不懂的符號,經(jīng)緯縱橫,仿佛是個非常復雜的陣法,而沈昭站得不偏不斜,正在陣法的中央。

    宗玄把四值功曹按照方位順序擺好,后退幾步,朝著沈昭躬身:“陛下,貧道就在便房,您要有什么事就吩咐貧道。”

    按照約定,從入了陣之后沈昭就不能再理俗事,要虔心伺神。

    沈昭點了點頭,撩開前裾,坐在功曹雕像前。

    宗玄凝著他的背影默了一陣兒,嘴唇翕動,似是想說什么,再三猶豫,還是咽了回去,不聲不響地退出去。

    瑟瑟跳下冰棺,抱著胳膊,鼓起腮,面色很是不善地瞪著宗玄的背影。

    沈昭看了瑟瑟一眼,道:“為了給沈晞報仇,他也算都豁出去了。”

    瑟瑟飄過來,坐在沈昭身邊,疑惑地仰頭看他。

    “道家修道,而不修術(shù)。所謂‘玄機陣’終究非正統(tǒng),他以此陣誆得一國之君荒廢朝政,沉迷修術(shù),朝臣國法豈能容他?我在一日,他活一日,我若不在了,他這輩子也就到頭了。”

    說罷,他從袖中取出銀針,神色平常地扎向自己的指腹。

    瑟瑟本在沉思消化沈昭方才說的話,突見沈昭把自己的手扎破了,血珠自指腹間冒出來,被滴到地上的字符上。

    她慌忙上前,要握住沈昭的手,可青煙凝聚的手穿過他的腕,什么都握不住……

    她像是急得厲害,不死心地反復去抓沈昭的手,回回都抓不住,急出了眼淚,雙目濛濛地凝著沈昭。

    沈昭甚是不在意地將手收回來,道:“沒事,這是玄機陣的一部分。本來我是不怎么信的,可想著既然已經(jīng)到這一步了,就試一試,也沒什么損失,對不對?”

    瑟瑟很是不情愿地搖頭。

    沈昭看著她那副別扭的模樣,倏地笑了:“宗玄告訴我,只有天愿意取我的性命,玄機陣才能成。我連命都可以不要了,還在乎這點血嗎?你不是都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怎么還這么拖泥帶水的?”

    他諄諄勸說,奈何瑟瑟就是聽不進去,好像他不要命沒什么,但是弄傷自己就是罪惡滔天。

    兩人沒有談攏,瑟瑟賭氣躺回冰棺上,不理他了。

    沈昭無奈搖頭,起身走近冰棺,想再哄一哄瑟瑟,卻突然想起什么,頓住腳步,怔怔看著她。

    “你今天出現(xiàn)幾個時辰了?”

    他這么一說,瑟瑟也反應(yīng)過來了,她低頭看向自己的身體。

    往常她每天至多能出現(xiàn)兩個時辰,可今天……具體多久不知道,但絕對不止兩個時辰了。

    也不知是因為地宮陰氣重,還是宗玄繪制的玄機陣有古怪,自打跟著沈昭來了這里,瑟瑟就不會再消失。

    沈昭拜神時她就倚靠在他身上,沈昭睡覺時她就躺回玄冰棺頂,這棺冰冰涼涼,好像對滋養(yǎng)魂魄有益,她躺在上面舒服極了。

    如此不知過了幾日,瑟瑟在夢寐中被外面的喊聲驚醒。

    她揉搓著惺忪睡眼坐起身,豎耳仔細聽了聽,依稀聽見是有人在喊“社稷”,“亂黨”之類的。

    正想飄出去看看,宗玄快步走進來了。

    “是高尚書領(lǐng)著朝臣跪在帝陵外,請求陛下還朝理政?!?/br>
    沈昭在來帝陵前并沒有明說要干什么,只是將鳳閣重新整頓,把六部職能做了細微調(diào)整,同時修訂宗譜,將鈺汝正式落在他的名下。

    人人都以為他是在為淳于康亂政而善后,直到數(shù)日過去,他仍沒有還朝的意思,而尚書臺將他留下的圣旨公開,竟是要讓太子監(jiān)國。

    朝臣們這才回過神,他們的陛下不是醒悟了要重整朝綱,而是徹徹底底瘋了。

    起先幾個老臣想結(jié)伴闖進帝陵,當面死諫,奈何沈昭好像早就料到他們會有這一招,早就派了禁軍將陵寢守得嚴嚴實實,他們只能跪在禁軍橫起的長槊之后,聲嘶力竭地苦勸。

    沈昭一概不理,每天按部就班地祭神、滴血、和瑟瑟說話。

    外面鬧得越來越厲害,終有一天,多人言語的嘈雜聲散盡,只剩下一個人在說話。

    鐘毓回來了。

    帝陵的四壁厚實得很,他自己的喊聲根本傳不到沈昭耳朵里,可他無比執(zhí)拗地每天都來喊,瑟瑟好奇,飄出去聽了幾日,從他的話中發(fā)覺局勢很是不妙。

    從最初舉朝嘩然,跪地死諫發(fā)展到如今,朝中開始有了不同的聲音。

    有力主太子登基,尊沈昭為太上皇的;有言太子年幼,主張藩王攝政的;還有人以南郡戰(zhàn)亂為由,討要兵權(quán)的……

    瑟瑟就算再不懂朝政,也明白了,沈昭這一走,朝堂已徹底亂了。

    那些藏在正義面孔下的陰謀,那些被皇權(quán)壓制的野心,終于再也不甘沉寂,隨著巨浪翻滾,悄然冒出了水面,開始作威作福。

    她直覺不該這樣下去,飄進地宮,卻見宗玄正站在沈昭身側(cè),不知剛說了些什么,沈昭的聲音很是清冷。

    “朕都已經(jīng)安排好了,酷吏jian佞殺了,亂國的蘭陵公主朕也殺了,南楚滅了,新的繼承人朕也選好了,朕把能做的都做了,就權(quán)當朕死了,由他們鬧去。”

    宗玄站著不動。

    沈昭失了耐心,沒好氣道:“這歷朝歷代總有幾個英年早逝的皇帝,難不成皇帝死了,日子就不過了嗎?你這個人也真是夠奇怪的,拿玄機陣引誘朕入局的是你,臨到跟前反悔的也是你,難不成你現(xiàn)在才想起來要惜命嗎?”

    宗玄灰溜溜地出去了。

    瑟瑟罕見的給了他好臉色,頗為同情地目送他出去。

    沈昭跟瑟瑟心有靈犀,連頭都不必回,就知道她進來了。

    “別出去了。”

    瑟瑟心里難受,可又知道自己根本勸不住沈昭,在空中飄來飄去,就是不肯落地。

    沈昭抬頭看她,俊秀的面容上浮出溫柔笑意:“本來我是不信鬼神之說的,可這么些日子過來,心里卻生出些異樣的感覺,我這般虔誠,日日放血,若真有神明,會不會被我的誠心所感動,成全我們?”

    瑟瑟飄在空中,腳朝上,頭朝下,跟他四目相對。

    沈昭輕咳了一聲:“能別這樣嗎?看著怪嚇人的?!?/br>
    不說還好,一說瑟瑟愈加來勁,朝他齜牙,扮出副兇惡樣子嚇他。

    沈昭甚是配合地道:“我真是害怕極了?!钡嫔弦稽c懼意都沒有,反倒唇角上挑,滿含戲謔。

    瑟瑟覺得沒勁兒,調(diào)轉(zhuǎn)了頭腳,輕輕落地。

    沈昭凝睇著她,神情驀得嚴肅起來。

    “你的身形又變淡了?!?/br>
    瑟瑟慌忙低頭看去,果真見青煙如霧,瑩然透亮,只剩下綃紗般薄薄的一層了。

    地宮的陰氣可以讓她十二時辰現(xiàn)形,卻不能阻她魂散。

    沈昭看上去很平靜,只是目中波漪微漾,眼角微微發(fā)紅,他很快避開瑟瑟的視線,看向貢臺上的神祗雕像,道:“我到現(xiàn)在也不清楚,你真的是你,還是我幻想出來的……不然,為什么只有我能看見,別人都看不見……”

    瑟瑟垂眸安靜了一會兒,忽而笑開,朝他搖搖頭。

    “你的意思是……不重要?”

    瑟瑟點頭。

    沈昭默了片刻,又坐回神祗雕像前,偌大的地宮,唯有孤影在側(cè),顯得凄涼又落寞。

    “你說得對,不重要,反正不管是哪一樣,你都不可能活過來了?!?/br>
    瑟瑟終究做不到像沈昭那般超脫,過后幾日,她總是趁沈昭睡著了偷偷飄出去。

    鐘毓不再來了,大約是朝政著實棘手,他已沒有多余的精力來勸這個任性的皇帝回頭是岸。

    倒是有個小孩兒常常趁著夜色沉釅,悄悄過來。

    瑟瑟認得他,那個怕沈昭怕得要命,可是很聰明很懂事,字寫得很漂亮的鈺汝。

    如今該是監(jiān)國太子了吧。

    他身邊隨侍很多,可常常摒退左右,獨自來到帝陵前,對著里面規(guī)矩地拜一拜,道:“父皇,兒臣無能,怕是鎮(zhèn)不住朝局了。兒臣想來跪請父皇出山,可是蘇大人和大內(nèi)官說,您這一生總是為了所謂大局而活,活得太累也太苦了。他們說就由得您任性一回,俗世諸人,到最后都會有自己的造化和歸宿,您不是神,扛不了蕓蕓眾生的宿命……”

    鈺汝絮叨了良久,到最后起身要走,又輕輕問了句:“在里面,您大概能睡個好覺了吧?”

    他知道不會有回應(yīng),也并不奢望回應(yīng),隔著夜間值守的禁軍朝帝陵入口看了看,默默轉(zhuǎn)身往回走。

    一切好像正往寂暗的深淵墜去,又好像,朝著它本該有的歸宿疾步邁近。

    地宮外第一回 傳進廝殺聲時瑟瑟還驚慌失措了一陣兒,好家伙,這可是帝陵,能殺到這里,那建章營和北衙軍都叛變了么……

    就算是叛變,那也該攻皇城啊,為什么要來攻帝陵?

    當?shù)哿杲舆B遭襲五六回,那些叛軍屢敗屢戰(zhàn)之后,瑟瑟終于明白了,反叛的人想不想改朝換代還不好說,但一定是沖著沈昭來的,想要他的命。

    對這一切,沈昭安之若素,平和至極。

    “這不奇怪,朝中一定有人容不下我,或者是盡心擁護太子、想要絕了后患的死忠,或者是你母親和裴元浩留下的暗樁,又或者是南楚余孽,給徐長林和楚帝報仇的,還有可能是跟宗玄一樣,要給沈晞報仇的……”

    說罷,他悠然一笑:“仇人太多,不好分辨。”

    瑟瑟默然看他。

    他又拿出了銀針,背對著瑟瑟,戳向指腹,開始放血祭神。

    瑟瑟飄到他跟前,指指他的手,平攤開自己的掌面,示意他把手給自己看看。

    沈昭將手縮回袖中,負到身后:“不給。”指腹上密匝匝的小孔,有什么好看的?給她看一眼,她非得飄在半空賭氣三天不肯下來。

    瑟瑟急了,咬牙朝他撲過去。

    很好,青煙凝聚的身體穿過沈昭,踉蹌著跌了出來。

    沈昭負著手,好整以暇地看她,笑道:“要記得自己現(xiàn)在的情況,脾氣不要這么急……”

    話音未全落地,忽有廝殺聲傳進來。

    這一回不同于以往,廝殺聲逼近得很快。

    皇陵被攻擊過許多回,可都被禁軍擋在了外面,廝殺聲從來沒有這么近,這么響過……

    一聲哀叫,好像是宗玄的聲音。

    瑟瑟下意識想飄出去看看,卻被沈昭叫住了。

    他的聲音平緩和煦,沒有半點波瀾:“瑟瑟,不要走了,留下來,陪陪我吧……”

    瑟瑟默然靜立了片刻,倒退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