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萬！張金生在心里想，如果我有二十萬，我的人生一定會是另一個樣子，前世家庭不幸、事業(yè)受阻、親情泯滅、乃至母親重病不得醫(yī)治含恨離世，一切的一切都是因?yàn)闆]錢，沒錢，窮，才是這一切不幸、禍端的根源，這輩子啥都可以沒有，一定不能沒有錢！

    “金生，你怎么啦，臉這么紅？”

    張金生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無法自拔，面頰漲的通紅，還好及時被王大成喝醒。

    “沒什么，天有點(diǎn)熱哈。”

    “熱嗎？”

    王大成四周瞅瞅，他干了一早上活的確有點(diǎn)熱，但張金生才剛剛起來也會熱嗎？

    搞不懂。

    吃了早飯，王大成對張金生說：“你先休息，我去送貨?！?/br>
    張金生說：“大成哥，讓我跟你一起去吧。”

    王大成猶豫了一下，說：“也好。”

    送貨的三輪車是用大馬力摩托車改裝的，動力十足，很能裝貨。兩個小伙花了一刻鐘才把貨裝好，張金生只累的渾身汗透，手腳發(fā)抖。

    現(xiàn)在是早晨六點(diǎn)一刻，租賃在南鋼倉庫區(qū)的大大小小的商貿(mào)公司和批發(fā)部們已經(jīng)開始了一天的忙碌，一家家干的熱火朝天。

    出倉庫大門的時候張金生瞥了眼門衛(wèi)室，幾個保衛(wèi)正靠在椅子上酣睡，大半個鋼廠宿舍區(qū)也在酣睡。

    “什么叫不公平，這特么就叫不公平！我們每天累死累活干十四五個小時，才掙四百塊錢，特么的他們什么都不干，一年月還拿五百，我呸！”

    王大成憤憤不平地朝保衛(wèi)室吐了口吐沫。張金生沒有吐吐沫以示鄙視，他覺得這些人其實(shí)很可憐，風(fēng)暴將至，他們卻還酣睡未醒。不久之后，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人的命運(yùn)將會變得跟他一樣悲催。

    想到悲催的命運(yùn)，張金生忽然覺得渾身充滿了斗志，命運(yùn)這種東西與生俱來，你躲閃不掉，只能設(shè)法去改變，改變命運(yùn)靠什么，勤奮的雙手、堅忍的意志，此外還有胸襟、膽魄、眼光和運(yùn)氣等等，實(shí)在太多了，所以一個人要想在社會上出人頭地，還真的不容易啊。

    跟著王大成送了幾天貨，每天上上下下五六百件飲料、啤酒、礦泉水要搬，早上六點(diǎn)出門，晚上十點(diǎn)半才能回宿舍，中午連吃飯帶休息不超過一個小時。張金生雖然生在農(nóng)村，卻因一直在讀書，農(nóng)活干的并不多，突然干這樣的重活，起初十分不適應(yīng)。一天下來，腰酸背痛，兩條胳膊沉重的抬不起來，手掌心磨出幾個大水泡，疼的鉆心。

    不過，張金生咬著牙一聲不吭，一個男人若連這點(diǎn)苦都吃不了，又能有什么出息？上一世就是自己太惜乎自己了，所以才窩窩囊囊半輩子一事無成。

    這一回，他一定要挺住。

    王大成去會計室里跟謝老師交賬，老曹突然進(jìn)來了，笑哈哈地問王大成：“聽小劉他們說金生這家伙干活很猛?！蓖醮蟪烧f：“猛的一塌糊涂，磨的手上盡是大泡。”

    老曹嘖嘖嘴道：“我還真是小看了他。”

    謝蓮華幽幽地說：“干活干的好有什么用，眼看就要高考了，說是來上補(bǔ)習(xí)班，也不見他出去找。我看八成是臨陣當(dāng)了逃兵，跑到這躲懶來了。”

    老曹撇撇嘴道：“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謝老師，都什么年代了，你這個老腦筋要改一改啦?！?/br>
    謝蓮華哼了哼，沒有跟丈夫爭執(zhí)。

    王大成站起來對老曹說：“車轱轆有點(diǎn)漏氣，我去找老王補(bǔ)一下。”

    叫上張金生，兩個小伙就離開了11號倉庫。晚上人少，張金生自告奮勇來開車，三輪呼嘯著出了鋼廠倉庫區(qū)，把一個胖乎乎的保衛(wèi)嚇了一大跳。

    南鋼是南州最大的國企，這里的工人曾經(jīng)拿著這個城市、甚至是這個省最高的工資，享受著這個城市、這個省最好的福利。在南州，有句老話說“寧進(jìn)南鋼當(dāng)工人，不去江北當(dāng)縣長?！币馑际墙钡囊粋€縣長還不及南鋼的工人待遇好。

    鋼廠的宿舍區(qū)很大，幾乎是一個小城市的規(guī)模，路過幾個小廣場，看到許多人在伴著音樂跳廣場舞。

    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十分熱鬧。

    張金生心里有些感慨，若是他沒有記錯，南鋼在2000年初被兼并重組，數(shù)以萬計的工人高唱著《從頭再來》從頭來過。

    轉(zhuǎn)過幾條熱鬧的街區(qū)，眼前是一片黑黢黢的生產(chǎn)廠房，為了節(jié)省電費(fèi)，路燈只開一半。王大成扶著車把，小心翼翼地駛?cè)胍粭l黑黢黢的街道，在坑坑洼洼的路上顛簸了兩三分鐘，眼前忽然一亮，是一個夜市。

    夜市的攤主絕大部分是進(jìn)城的農(nóng)民，只有極少一部分是鋼廠工人的家屬，時間雖已是二十世紀(jì)末，中國這艘古老的航船即將駛?cè)胧袌鼋?jīng)濟(jì)的藍(lán)海水域，迎接狂風(fēng)巨浪的洗禮。但在這里，計劃經(jīng)濟(jì)的風(fēng)氣依然醇厚，端著鐵飯碗的鋼廠職工除非萬不得已，是絕不會允許自己和自己的家人去cao持這種伺候人的行當(dāng)?shù)摹?/br>
    王大成把三輪停在一棵梧桐樹下，沒有上鎖，就招呼張金生朝一個牛rou面攤走去。

    “不是說修車嗎？”張金生望著不遠(yuǎn)處昏黃路燈下修車的老頭，有些納悶。

    “不著急，先吃飯，今天我請客，不許跟我客氣?！?/br>
    張金生是個聰明人，很快就明白過來，三輪車其實(shí)并沒有壞，王大成只是借修車之名把他叫出來吃飯。

    老曹在吃穿用度上十分節(jié)儉，用張金生家鄉(xiāng)的話說就是摳。

    “一日三餐只有一個素菜，沒鹽沒油，連我舅媽都吃不下去，常給我錢叫我買點(diǎn)鹵菜藏在冰箱里，半夜起來偷吃?！睂喜艿倪@份摳勁，便是忠厚老實(shí)的王大成也是滿腹牢sao。

    “累了一天，一人來一只雞腿，再一人一瓶啤酒。”

    “我不喝酒?！?/br>
    “就一瓶，不會喝醉。說好了我請客?！?/br>
    張金生笑了笑，不管有錢沒錢，有人請客總是好的。

    面攤主人是個四十出頭的婦女，個子不高，瘦，氣質(zhì)溫婉，臉上總是掛著溫和的笑容。

    “宣姨，兩碗牛rou面，兩個雞腿，再來兩瓶啤酒?！?/br>
    面很快上來，分量十足，面碗類似張金生家鄉(xiāng)的面盆，面很勁道，是地道的手搟面，牛rou很足料，嘗了一口，味道稍稍差了點(diǎn)。

    “宣姨做生意很實(shí)在的，他家老板原來在冷軋三廠，工傷斷了一只手，病退在家，什么也不干，就是喝酒、打牌。她工資不高，還有一個女兒在念高二，所以晚上就來夜市擺攤。她是鑄造三分廠的會計，國家干部咧，你有福氣了?！?/br>
    張金生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國家干部跟自己有什么關(guān)系，自己哪來的福氣。

    王大成很享受地喝了口湯，咧著嘴朝張金生笑笑：“有國家干部伺候，這不是福氣?！?/br>
    張金生笑了笑，這種邏輯很有意思。

    啤酒和雞腿上來，就著咸菜啃著雞腿，吃著面喝著啤酒，這個晚餐很豐盛。

    吃完面，王大成卻不急著走，要了碗面湯慢慢地喝著，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張金生聊著，張金生卻想著回去洗個澡，渾身汗透，衣服貼在身上十分難受，奈何吃人家的嘴軟，王大成不走，他也不好意思催。

    他很快就發(fā)現(xiàn)王大成留下來是另有所圖：他聊天的時候心不在焉，目光不停地往面攤旁邊的一個巷子里溜。

    張金生不動聲色，想看個究竟。

    十點(diǎn)剛過，夜市人已明顯減少，宣姨決定收了攤子，王大成立即站起來幫忙，讓宣姨覺得很不好意思，一個勁地說不敢麻煩。

    王大成動起來了，張金生也不好干坐著，就幫忙收拾塑料椅子。

    那條巷子里仍然是黑黢黢空無一人，但張金生知道目標(biāo)人物很快就會出現(xiàn)。

    果然，一道靚麗的身影從黑暗里走了出來，那是一個十六七歲的女孩子，剛寫完作業(yè)，來幫母親收拾攤子，她身材勻稱高挑，腳蹬一雙紅色小皮靴，走在路上得得作響。

    她快走幾步，接住張金生的椅子，笑著說：“給我吧，謝謝幫忙?！?/br>
    這女孩五官精致，皮膚白皙，氣質(zhì)很好。她的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洗發(fā)水的香味，笑起來的樣子很甜很溫柔。

    張金生點(diǎn)點(diǎn)頭，朝王大成努了努嘴，王大成卻悶著頭裝著沒看見。

    回鋼廠倉庫的時候，已經(jīng)過了零點(diǎn)，為了省電，十一點(diǎn)一過路邊路燈全熄，加上這段路坑坑洼洼的十分不好走，王大成的車子就有些不大把穩(wěn)。

    “唉，大成，注意，前面……”

    張金生的話還沒說完，三輪車就像一個醉漢一樣蹭到了一輛面包車的屁股上。

    二人傻眼了，大眼瞪小眼，不知所措。

    “誰-他-媽-的撞-我車，眼瞎??？！”

    一個胖子rou乎rou乎地從路邊的大排檔里跑了出來，撅屁股望了望車，指著王大成破口大罵：“你-他-媽-的-怎么-回事，啊，你怎么回事？眼瞎啊你？”

    進(jìn)城打工這么些年，王大成也不是第一次遇到這種事，城市小，街道窄，多數(shù)路段人車混行，磕著碰著很正常，常年在外跑，沒刮蹭過車子，你都不好意思跟同行打招呼。

    應(yīng)對此類事件，王大成有自己的一套經(jīng)驗(yàn)。

    “來來來，大哥，消消氣，有話好好說嘛?！蓖醮蟪商统鲆话銦煟槌鰞筛f過去。

    “滾犢子！弄壞我車子，給根煙就算了，世上那有這么便宜的事。”胖子一邊接過香煙點(diǎn)上，一邊惡狠狠地推了王大成一把。

    “別別別，大哥，別這樣，有話好好說嘛?！蓖醮蟪沙粤颂?，非但沒生氣，反而更加恭敬，點(diǎn)頭哈腰。

    “滾！老子不吃你這套。一千塊錢，拿不出一千塊錢來。老子跟你沒完，你也不打聽打聽，我哥是誰，我是誰?！?/br>
    張金生見此事無法善了，悄悄地掀開車座，抓起了一把扳手。

    忽然就聽得一聲慘叫，那胖子捂著腦袋蹲在了地上，殷紅的血從指縫里漫出來。原來王大成故意示弱，趁他不備，撿起地上一塊板磚就拍了過去。

    “誰欺負(fù)我老弟呢？！”

    隨聲一個一米九幾的大漢搖搖晃晃從一間大排檔里跑了出來，身后跟著四五個年輕人，三個剃光頭，兩個染黃毛，個個脖子上掛著拇指粗的大金鏈子。

    “大成，快跑！”

    張金生見勢不妙，發(fā)動了三輪，招呼王大成趕緊上車。

    三輪車風(fēng)馳電掣，一口氣跑出幾里地。

    “鬼怪了，他們竟然沒追?！?/br>
    “追個毛，我把他們的車胎氣放了。”

    “我靠，金生，真有你的！”王大成興奮地打了張金生一拳。

    吃痛的張金生手一抖，直接把三輪車開到了路邊的垃圾堆上。發(fā)電機(jī)點(diǎn)不著火，只能找人來修。王大成打公用電話給一個修車的熟人bp機(jī)留言，回復(fù)二十分鐘后才能到。

    兩個人坐在車上邊抽煙，一邊閑聊，一邊等，不遠(yuǎn)處就是一望無際的沿河棚戶區(q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