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金生掏出一個黑皮筆記本，每有所得便用只有他自己才能看懂的加密符號記錄下來。這樣日積月累，當(dāng)這個筆記本只剩下一半的時候，張金生寫下了這樣一行字：

    2004年，20萬，為母親徹底檢查身體，有病就治，根治！

    然后他合上筆記本，在上面纏裹了兩道皮筋，信心滿滿地走出桃園，結(jié)束了他隱士的生涯。

    ……

    8月20號是南州學(xué)院報到的日子，一大早張金生背著一個大雙肩包，拎著一袋子土產(chǎn)，揣著5871塊7毛錢，向離家兩里外的車站走去。

    父親幫他扛著行李，父子倆早早來到縣道旁等進城的班車。抽煙閑聊的時候，父親征詢了張金生一件事：他想跟村里的幾個人合伙辦個預(yù)制板廠，生產(chǎn)預(yù)制樓板，問張金生有沒有市場前景。

    自打考上大學(xué)后，張金生就發(fā)現(xiàn)父親不再把他當(dāng)孩子看，家里的許多大事開始征詢他的意見。他想了想對父親說：“這兩年鄉(xiāng)里蓋樓的人多，預(yù)制板暢銷，但實際上預(yù)制板這東西有很多弱點，蓋的樓房容易滲水。前兩年出去打工、做生意的人手上有倆小錢都急著把樓蓋起來，不講究，所以賣的火爆，但從趨勢看，這東西早晚會被淘汰。南州郊區(qū)和江南農(nóng)村，蓋房早就不用預(yù)制板了，人家那地方比我們這進，這是一種趨勢?！?/br>
    父親點點頭說：“我也覺得不靠譜，早些年一個區(qū)才一家，現(xiàn)在一個鄉(xiāng)都兩三家，還怎么掙錢？”

    張金生說：“四叔不是在籌建筑路隊嗎，我倒覺得這事有點搞頭。”

    “這個……成嗎？前兩年果園鎮(zhèn)成立的幾個筑路隊，后來沒活干都散伙了?，F(xiàn)在鄉(xiāng)鎮(zhèn)財政困難，鄉(xiāng)村公路天天在紙上規(guī)劃，可老也不見修。這事真靠譜？”

    這事當(dāng)然靠譜，張金生清楚地記得家鄉(xiāng)第一條水泥路是2001年6月通車的，此后十年間鄉(xiāng)村公路硬化、縣鄉(xiāng)道路改造升級如火如荼，大大小小的施工隊都有飯吃，而且個個吃的滿面紅光，膀大腰圓。

    但這些話卻不能直接跟父親說，于是還是拿先進地區(qū)的經(jīng)驗說事，告訴父親“先進地區(qū)”的鄉(xiāng)村公路修的那叫個好，一色的水泥路、瀝青路，機耕路硬化，鄉(xiāng)村公路升級改造是個大趨勢。中國即將加入wto，將迎來黃金發(fā)展的十年，省市財政實力空前充盈，錢絕不是個問題。早起的鳥兒有蟲吃，干的早的總能有口湯喝。

    張金生鼓勵父親得空的時候到南州郊區(qū)和江南農(nóng)村去參觀考察一下，實地感受一下先進地區(qū)的發(fā)展經(jīng)驗。

    班車來了，父親也下了決心：“成，我回去就找你四叔商量?！睆埥鹕c點頭，眼圈濡濕，父親這大把年紀(jì)還忙著折騰，固然有性格上的原因，又何嘗不是自己？上大學(xué)了，經(jīng)濟壓力空前，想趁著自己還能動彈，折騰兩錢供兒子讀書求上進。

    想到這他抓住父親的手，動情地說：“爸，我會努力的，決不讓你跟媽cao心，你也要保重身體?；钅芨删透桑荒芨删屯迭c懶，我會在城里多想辦法?！备赣H說：“我知道輕重，你也要知道好歹，能上學(xué)不容易，要好好求進步。”

    張父一直把行李送到車上才走，他本來是要送張金生去南州的，張金生沒同意，老人家暈車，這么熱的天，來回折騰兩百公里可不是鬧著玩的。

    王大成一早就開著三輪在車站等，接到張金生后直接把他拉到了鋼廠倉庫。謝蓮華挺著大肚子親自下廚做了兩個菜，老曹又安排外面的飯館送了一些，滿滿一桌子好酒好菜。張金生感慨地說：“沒有謝老師和老舅的關(guān)照，我張金生就不會有今天?！敝x蓮華說：“大學(xué)是你考上的，你自己的本事，我跟你老舅還有大成不過是敲敲邊鼓，幫點小忙。來，我們敬金生一杯，助他前程似錦。”

    ……

    飯吃了半個小時，老曹才從外面趕回來，一進門就向張金生道歉，說有事耽擱了。言語之間是把張金生當(dāng)成了外客，張金生敏銳地覺察到了這一點，搶在王大成前頭給老曹打了洗臉?biāo)瑪Q了毛巾遞過去。老曹略怔了一下，接過毛巾卻沒有說謝謝，顯然張金生的這個小動作把二人的關(guān)系又拉了回來。

    等老曹坐穩(wěn)，張金生又給他倒了一杯酒，再給自己倒了一個滿杯，然后捧起杯子，真摯地說：“剛才跟謝老師說，我張金生能有今天是托老舅的福，我張金生論本事沒什么，但絕對是個知恩圖報的人。我……，不會說話。一切都在酒里?！?/br>
    老曹點點頭，舉起杯子一飲而盡，然后招呼張金生坐下，給張金生布了菜，說：“以后有什么困難，只管來找老舅，老舅畢竟長你幾歲，又在社會上多混了幾年?！?/br>
    張金生心里正有一個想法，想跟曹夢陽說，卻又覺得時機還不成熟，就忍住了。謝蓮華給曹夢陽倒了杯橙汁，問道：“錢要回來了嗎？”

    老曹吃了口菜，喝了口橙汁，抹抹嘴說：“一去就跟我哭窮，說三建那邊拖著不給，三建的錢又被那個福建老板拖，福建老板也沒錢……”

    曹夢陽放下筷子，舉起杯子跟王大成喝了一個，以商量的語氣跟謝蓮華說：“所以他想拿君安苑的兩套房子抵債。”謝蓮華杏眼圓瞪，望著他，問：“你答應(yīng)了？”老曹笑嘻嘻道：“沒有，你沒同意，我哪敢答應(yīng)啊?！?/br>
    謝蓮華卻不大信，本想刨根問底弄個清楚，因為張金生和王大成都在，這頓飯的主角又是張金生，便忍了，只是旁敲側(cè)擊說：“沒答應(yīng)就好，這件事你可不能松口。上次蔡姐拉我去看過那鬼地方，養(yǎng)兔子還怕被黃鼠狼叼了去呢?！?/br>
    王大成詫異地問：“舅媽，黃鼠狼還吃兔子？”謝蓮華用筷子敲著碗，含笑罵道：“我這是比喻，比喻懂嗎，真沒學(xué)問吶你?！蓖醮蟪尚ξ卣f：“我是沒讀過書嘛，我初中還沒畢業(yè)呢?！?/br>
    老曹笑了笑，望了眼張金生，張金生知道必須發(fā)表一下自己的意見。他想了想，組織了一下語言，又喝了口啤酒潤潤嗓子，這才不慌不忙地說道：“要是拿真金白銀去買君安苑的那兩套房子，的確是劃不來，雖說房價上漲是個大趨勢，但三五年內(nèi)不會有大起色，現(xiàn)在滿大街的房子都賣不出去，投資房產(chǎn)真不劃算?！?/br>
    謝麗華聽了這話很高興，用筷子敲了一下盤子，對老曹說：“還是金生有學(xué)問，這上了大學(xué)的就不一樣?！?/br>
    “不過……”張金生忽然話鋒一轉(zhuǎn)，“這要是一筆要不回來的呆賬，我以為弄兩套來也不壞，總比攥著一張欠條強。對吧，老舅?！?/br>
    “哈哈哈……”老曹開懷大笑，跟張金生走了一個。

    “什么不錯啊。”謝蓮華不滿地蹙起了眉頭：“金生，你就這么肯定三五年后房價會長？萬一不漲呢，你可就把你老舅給坑了。你摸著良心想想你老舅對你怎么樣，你就忍心看著他往火坑里跳？賬要不回來以后再要，賬還在，弄兩間破房子，那算什么？”

    謝蓮華越說越氣，忽然就把筷子往桌上一丟。張金生沒想到會這樣，趕忙站起來道歉。老曹按張金生坐下去，扶著謝蓮華的肩膀，說：“謝老師，咱們這是‘經(jīng)濟形勢座談會’，要允許別人發(fā)表不同的意見嘛，這還是你平常教導(dǎo)我的喲，你怎么自己倒先忘了？”

    謝蓮華不理曹夢陽這茬，既然話說開了，她也就不再顧忌什么，目光灼灼地盯著老曹：“我警告你，你要是敢背著我要那兩間房，就別想再上我們母子的床?！?/br>
    這樣彪悍的笑話當(dāng)著兩個小伙的面說出來，謝蓮華自己先繃不住了，撲哧一聲笑出來，面頰漲的通紅。

    曹夢陽一面討好地幫妻子拍背，一面向張金生和王大成下命令道：“都忘掉，都忘掉，你舅媽剛才說的笑話誰都不許記得?！?/br>
    王大成立即舉手表態(tài)說保證一定忘掉，張金生卻自顧自的喝湯，等曹夢陽問，才說：“舅媽剛才說什么了，我盡忙著吃了，一句都沒聽到?！?/br>
    謝蓮華漚了張金生一眼，含笑推開丈夫，離席回屋去休息。

    曹夢陽陪著張金生又喝了兩杯，有送貨車開到了院子里，謝蓮華起身去收貨，王大成連忙跟過去幫忙。

    趁著這個空檔，老曹壓低了聲音問張金生：“你覺得那兩套房能拿？”

    張金生想了一下，放下筷子說：“省九五計劃說要打造一批在全國叫得響的批發(fā)市場，南州市的八五計劃又說要把南州建設(shè)成區(qū)域性物流和商品貿(mào)易集散中心，這兩個計劃是有內(nèi)在聯(lián)系的，是一個大的發(fā)展方向?，F(xiàn)在南州市哪個批發(fā)市場的規(guī)模最大？長河批發(fā)市場！其余那幾個加在一起也不及長河的一半。君安苑距離長河批發(fā)市場只隔一條馬路，將來必成熱地，這兩套房現(xiàn)在看不值一文，將來那就是提款機?！?/br>
    老曹點點頭：“老汪他們也這么說，可長批啥時候才能起來，建成都兩三年了，還是沒多少人嘛?！睆埥鹕πΓ骸斑@么大體量的市場不可能起來那么快，總得有個過程嘛。去年市里忙換屆，上下人心浮動，誰有心事干事，這過了半年的磨合期，新班子也快穩(wěn)下來了，幾條市區(qū)道路延長線是肯定要修的，路一修通，人財物就跟過去了。而且……”

    張金生在這賣了個關(guān)子。

    老曹一雙晶亮的眸子期待地問：“怎么說？”

    “我聽說老火車站要搬遷，新站的選址在距離長批不遠的汲水橋附近?！?/br>
    “啊！這個消息可靠嗎？”

    “我只是聽說，老舅你認識的人多啊，你可以私下打聽打聽嘛?！?/br>
    老曹想了想，把牙一咬，舉起酒杯說：“咱兄弟倆走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