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節(jié)
蔻珠起身緩步慢走至軒館窗前,抬頭凝視漏窗外那一輪金烏。 “算起,妾身與王爺自總角就相識了——別的夫妻,這樣可以稱之為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妾身每每讀至李白的那首《長干行》,讀至那一句‘妾發(fā)初覆額,折花門前劇。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 她一邊說,眼淚潸然簌簌滾落:“就忍不住心酸悲涼——那詩,寫得真是太美太美了!” 她搖頭,轉(zhuǎn)過身,伸袖擦拭自己眼角。 男人似心有觸動,卻故意不去看她那臉。“我們兩個……不算?!?/br> 他寡情寡義,硬著心腸,說。 “是不算!” 蔻珠亦頷首贊同說道:“以前,我姑母老常給我說,她雖貴為一國皇后,圣上也很尊重她,而面對圣上的尊重,卻也不是靠著她的算計得來——她告訴我,人啊,這輩子,再聰明,再會算,可算得過機關(guān),卻算不了命盤!算著算著,總以為什么都算計好了,卻不知哪天哪日,頭頂一片烏云砸下來,而你呢,呵,所有的算計覆滅毀于一旦,所以人吶,是斗不過天的!不要忙著和老天爺耍橫!” “做人,還是要有一顆赤子之心比較好?!?/br> 接著,她又一頓,娓娓又道:“這話是真的!在沒將王爺您弄壞以前,我以為,我當(dāng)算是個十分圓滿的女孩子,雖母親去得早,到底后娘沒有虧待過我,相反,比之親女兒還要疼還要寵溺;我父親是開過名將之后,又被圣尊策封為大將軍王,我被無數(shù)人就那么疼著寵著,甚至于父皇的大腿膝蓋,我都有去做過的,他說我長得很乖巧很可愛……” “呵,可笑的是,我當(dāng)時以為自己真的很討人喜歡,真的可愛乖巧,便越發(fā)驕縱得沒邊際了!” “吁!誰說不是?。肯肫鹞业耐啄陼r光,總會覺得就像一朵綻放著嬌艷紅瓣兒的牡丹花,唯一的憂愁,是站在對面的那個男孩子——就是王爺您,很討厭輕視我的樣子!” 李延玉不自覺伸手,揉自己鼻梁骨:“罷了罷了,不說了,本王不想過來聽你絮叨這些?!?/br> 蔻珠卻自顧自地,仍說:“可誰知道,我的年少時光,從白的那面,驟然翻到黑的那面,就連一點預(yù)兆、一點承轉(zhuǎn)啟合都沒給我!” “王爺!” 她哽著:“咱們兩個,都是被老天命盤給耽誤的兩個人,命運讓我們老早相遇,又老早地結(jié)出孽果,誰都沒有算到過,你沒有,我更沒有——” “咱們這輩子,誰知道,接下來還會發(fā)生多少不幸運的故事呢?我對我倆的前途命運,一點信心也沒有?!?/br> “月滿則虧,水滿則溢,這也是我最怕抬頭看這窗外滿月的緣由——現(xiàn)在,您好容易痊愈了,阿彌陀佛,也是老天爺開恩?!?/br> “但是,我總覺得咱們兩個人,路既走到這里,差不多是不是可以告別了?要不然以后……” 平王冷瞇眼:“——告別?什么意思?” 蔻珠鄭重一撂裙擺,跪下:“王爺,是我欠您在先,我給您道歉,說對不起?!?/br> 平王震住。 她輕輕又一磕頭,爾后抬頭淚眼婆娑:“那天,我問王爺,如果這次真的可以站起來走路,你最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她泣然一笑:“你說,你想爬山,跑步,看遍山川,走遍大漠,天涯海角,都任你行走——” “其實,我還沒認真告訴過王爺,對我來說,這輩子最最大的夢想,何嘗不也是這樣呢?” 窗外陣陣夜風(fēng)吹著芭蕉梧樹,有葉子在片片抖動飛舞。打個璇兒,好幾片落葉飄進漏窗格里。 蔻珠靜靜站起身來。 平王用手有一下沒一下敲著桌沿邊,指頭蜷曲輕叩。 蔻珠續(xù)道:“王爺,咱們倆個,就此結(jié)束吧!您把我休了也好,和離也罷……我們兩個,總之不能再綁在一塊兒了。” “我們倆,是孽緣!” *** 總之……我們不能再綁一塊兒? 平王右手指輕敲點著桌面,仔細品咂這話。以至還有那句“休了也好,和離也罷”…… 他的眉心突突跳起來,太陽xue也像被人拿針狠狠刺了一下。——這又是怎么回事兒? 她用那樣赤城平靜坦然的目光專注凝望著他,在等他作回復(fù)。 他豁然從凳子上一立而起,cao起桌上那盞白玉杯往地一砸。 玉瓷碎裂之聲分崩離析,驚人心魄:“——和離就和離!” 他冷哼,閉上了眼,努力讓胸口平緩調(diào)整呼吸。卻不知為何偏那胸口、越發(fā)一陣陣抽疼得緊。 和離就和離……可不是,本就應(yīng)這樣,他們兩個,早就該大路兩邊,各走各的。 他一直煩她,那么厭她,不喜歡她,以前是她死乞白賴非要嫁給他,看她日常小媳婦模樣,種種委屈求全,伺候他這樣那樣的。 現(xiàn)在,平王李延玉也自知女人把自己所謂的“罪債”贖完了。她贖完了……他也站起來了。她也不會再繼續(xù)對他死纏著不放手了。各得輕松太平。他們兩個,從此橋歸橋、路歸路的……這樣子多好。 平王點點頭:好,很好! 他逐漸也變冷靜下來了:“好!和離吧!本王同意!你選個日子?!?/br> 蔻珠莞爾露齒笑了:“那,多謝王爺成全!” 跪地又是鄭重感恩一叩首大禮。 蔻珠后又一壁將早已備好的東西物件兒拿出來—— 是個鑲嵌螺鈿花紋的紅木長條匣子,她用蔥般手指輕打開了蓋,是和離書:“王爺!” 蔻珠把那用紅細線卷起捆扎的和離書雙手高舉,慢舉過了頭頂,遞給男人道:“這封和離書,是需要王爺您親自簽字蓋私印的,只要您蓋完了印,然后煩請前往宮中面圣求陛下一趟,看能不能求得父皇老人家同意……妾身是想,父皇他對這事兒應(yīng)當(dāng)是同意的——時下,妾身的家族不但衰微,已經(jīng)徹底沒落,妾身早也不是什么名門閨秀,曾經(jīng)的袁氏大族,早已凋敝散盡,王爺如今雙腿既好了,前途也許指日可待,而陛下說不定會重器重于您——到時候,可能會有新貴良配,由著殿下您萬般挑選……” 她口齒清晰利落、很果斷說完。 緩抬起頭來,不止幫他分析以后前途后路、新貴良配諸事,就連若是陛下不同意等麻煩事也思考周全了。 平王手指微顫,也不知是怎么接過那封《和離書》,面無表情盯著她看,盯了須臾,把扎在上面的紅線繩用手一扯,抖了打開看時,只見上面字體柔美秀麗、婉約清雅,是用以前衛(wèi)夫人的簪花小楷,又以諸多深情并茂的字眼,上寫—— “吾與嫡妻袁氏,夫婦緣分盡此,日常相看,厭之如稻鼠相憎、狼羊一處,現(xiàn)既二心不同,難歸一意,不如各還本道;從今以后,各自嫁娶,解怨釋結(jié),更莫相憎。一別兩寬,各生歡喜……” 李延玉閱著覽著,那手和眼皮越發(fā)抖得個厲害。 “稻鼠相憎,如狼羊一處……” “一別兩寬,各生歡喜” “解怨釋結(jié)、各自嫁娶……” 他的第一反應(yīng)居然是,從今以后,各自嫁娶歡喜…… 又,她想要嫁給誰? 好一個“稻鼠相憎,狼羊一處”! …… 他陰測測笑了,臉上如黑云密布,轉(zhuǎn)而又板著張俊臉:“讓我簽字蓋印倒是沒什么問題!” 蔻珠眉眼沉靜看他。“那么依王爺之意……” 平王聲音冷如堅冰道:“但是,我早說過了,本王這會兒繁忙,實在吝于時間來處理這些日常雞毛蒜皮的瑣碎事情!” 蔻珠立時再也忍不住氣急,亦冷著臉,提聲質(zhì)問:“王爺,這對您來說,算是雞毛蒜皮的瑣碎事嗎?!” 簡直是、簡直是欺人太甚…… 平王故意漠轉(zhuǎn)過身,背對她,也不看,沉默,不吭聲。 蔻珠覺得自己一定要努力控制自己情緒,調(diào)整呼吸半日,便還是心平氣和,像往常耐著性子,走至男人面前輕哄柔勸道:“王爺,您就快簽吧,只是蓋個印章,耽誤不了您多長時間的……” “這是咱倆的人生大事,對你,對我,是一件喜事兒;如果,王爺是嫌棄擔(dān)心面圣會耽擱您時間的話,那妾身明早就親自動身,親自去宮里求陛下一趟,我想,陛下他老人家若同意了,便直接交宗人府辦理,讓他們將妾身的名字從玉碟勾去……弄完這一切,就完事了!” “不會麻煩您太長時間的,最多只半個月,若再快,不定兩三日就規(guī)矩搞定了呢。” “二則,您放心,妾身我什么都不要,您們王府的東西,一針一線,一筆一紙,我都不會要,至于我的嫁妝……對了,我就只要我的那份嫁妝,僅僅屬于我的東西,雖然,它如今也沒剩多少東西了……您是知道的,這些年,咱們王府開銷很大,要養(yǎng)一大堆仆婢下人,您又要看病,母妃身子骨也不怎么好,小姑安婳的駙馬至今都還未著落,這些,都是需要銀子打點的……哎!” 她嘆口氣:“陛下所賞給的那點俸祿,實在很有限,少不得,妾身是要拿出自己的梯己私人份子來,勉勉強強才度日……王爺,妾身嫁您若干年,甚少求您辦什么事,但唯獨這一件,煩請王爺請千萬放在心上,妾身我,感恩不盡!” “……” 平王李延玉簡直快要氣瘋了,肺要氣炸了,這一字字,一句句…… 他不知該如何形容這該死的感覺。 *** 他忽然閉著眼、耍無賴、耍流氓似、懶洋洋跳動著眉心。 “如果,本王偏又不簽它呢,你要我簽我就簽?不,本王偏不想如的你愿,嗯?” 他把點漆深瞳翛然一睜,盯她。 蔻珠吃驚大震,以為自己耳朵出了問題毛病。 不過,蔻珠倒還理智,細想,這男人,估計這輩子就是跟她杠上了,他不想放過她,不想讓她好過。他不是早說過,要折磨欺負她一輩子? 蔻珠冷冷一笑:“好!如果,王爺您不簽,我就會懷疑?!?/br> 平王道:“你懷疑什么?” 蔻珠續(xù)冷齒一笑:“懷疑王爺你是因為喜歡我,舍不得我,才不肯放我走,那要不然呢……” 平王立時面紅耳赤,青筋都跳了。 本欲正想要說,“老子要喜歡你,老子要是喜歡你,天打雷劈,這輩子都不得好死!” 也不知巧合還是什么,突然轟地一聲,頭頂悶雷就那么偏偏不早不晚、響徹屋外云霄。 蔻珠清澈美眸冷盯著他。“王爺,您敢發(fā)誓嗎?——若是,妾身說錯了,那就天打雷劈!” 李延玉不聽這話還好,一聽這話,簡直如有人在滾開的油鍋撒一把鹽,登時爆炸起來:“我喜歡你,本王就是喜歡一只豬,喜歡一條狗——” *** “啪!” 蔻珠美眸中的淚水,如泉水奔涌,這一霎時,止不住慢慢沿著粉腮徐徐滾落。 就算是只烏龜,忍到了這里,怕也許它脖子都該縮出來了。 他如今還是自己的丈夫,竟然欺辱人到了這種份上…… 那一巴掌,她甩得用力,甩得毫無負擔(dān)。 她老早就想把這巴掌甩過去,從前,她一直忍,一直在忍,忍他的各種言辭暴戾,忍他的各種譏諷羞恥、無理取鬧。 父親病故西去了,她卻連最后一面都沒見上。因為他!都是因為這個男人! 她甩了那一巴掌,似乎都還不算解氣…… 時間似停滯靜止在了這一刻。 她盯著他,眼淚仍一直流一直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