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蕊華抬頭一驚。馬上低頭，怯生生說道：“陛下為著jiejie失明的事，您難過，痛苦，生氣，找人發(fā)泄都是應(yīng)該的，臣妾命薄，如今也成了皇上和jiejie的出氣發(fā)泄筒，想也不覺奇怪了?！?/br>
    李延玉一腳狠狠踹過去。“賤婦！——在死之前，告訴朕，為什么要干這樣的歹毒事？”

    袁蕊華輕聲地道：“臣妾不明皇上這句責(zé)備的意思?！?/br>
    李延玉又是一腳。袁蕊華立即被踹了在地，口角流出血來。

    袁蕊華凄慘狼狽，道：“臣妾，臣妾還是不知道做錯了什么，望陛下明示。”

    李延玉深吁了口氣，揉著鼻梁骨。他忽然在這一刻開始懷疑自己——

    他的目的，竟將賤婦召來這鳳儀宮質(zhì)問，當(dāng)著妻子蔻珠的面，是要給自己開脫嗎？

    是要把對方所受傷害、委屈、失明，統(tǒng)統(tǒng)責(zé)怪在這樣一個賤婦身上嗎？

    李延玉發(fā)現(xiàn)，他現(xiàn)在連主動跟蔻珠道歉認(rèn)錯、自己承攬責(zé)任的勇氣都沒有。

    他沒有。

    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他而死。

    回憶多年以前那時候的蔻珠，日日給自己賠小心，各種卑微低三下四求寬恕。而今，他連她那樣的勇氣都沒有。

    殿中靜默。蔻珠不吭聲。仿佛對這世間一切恩恩怨怨是是非非對對錯錯都不在乎了。

    她不在乎這個男人，也不在乎那個女人。

    袁蕊華忽而笑起來。

    眼里是素日李延玉和蔻珠都未見過的狂妄，陰險，卑劣與狠毒。“對，一切都是臣妾干的！陛下，你把臣妾千刀萬剮拿去處死吧！”

    李延玉仍舊揉著鼻梁骨。

    “這么些年里，臣妾知道，你心里是一直裝著我jiejie的，你越喜歡她，越對她動心，你越在意她，你就越要折磨她——你不放過她，同樣你也不放過你自己。承認(rèn)你自己對她有喜歡相思愛悅，是比殺了你還令你絕望難受的事情，對嗎？而這一切，也幾乎是，從你得知那寫信的那個人到底是誰之后您就開始瘋魔了。以前的你，可不是后來那么喜歡去折磨一個人的？”

    李延玉身子開始搖搖欲墜，開始發(fā)抖。

    “臣妾……就恨你們這些自私的人！”

    袁蕊華咬牙切齒，恨恨地說：“你為了逃避我jiejie，一次次故意來拿我作擋箭牌當(dāng)替身，您羞辱我……皇上，您知道您每一次命令我脫光在你面前，想盡辦法地來說服您自己努力接受我——可偏偏卻。您知道我那時的感覺嗎？那種比被人剝了皮的恥辱嗎？我也是個女人！算起，我和jiejie一樣，都是袁家嫡女。憑什么我要遭受這樣的恥辱！憑什么！”

    李延玉道：“賤人，你知道朕為什么不愿意碰你嗎？看見你一次就惡心一次？”

    袁蕊華冷笑：“知道。你迷戀我jiejie的身體，你對她習(xí)慣了。以至于見誰，您都覺得惡心。也是，論勾引男人的本事，論那一身下三濫的yin/賤功夫，誰能及她呢……曾經(jīng)，臣妾聽說她還故意去找青樓的女子學(xué)了好幾身功夫，目的就是……臣妾也確實，不及她這方面。”

    李延玉骨頭縫都快散架裂開了。手中的那把白玉梳生生被捏碎了在手里。

    ——

    袁蕊華后來是被幾個太監(jiān)如何拖下去的，宮人們各種議論窺看，卻什么看不見，只聽得一聲聲女人凄厲慘叫，以及詛咒之聲在皇宮內(nèi)院的上空漂浮不散。

    “你不要怪別人，皇上！你這是報應(yīng)！如果不是你，我也不會去放那把火！假若你不激怒我，她也不會眼瞎！你這是報應(yīng)！”

    李延玉直覺自己耳膜快要被這聲音撕破了。

    她都還在說：“你這是報應(yīng)！如果不是你，我也不會去放那把火！”

    “如果不是你！”

    ……

    仿佛有什么東西往頭頂罩下來，轟天震地一聲響，整個世界都塌了，將他深深堆積埋在里面，拍地又壓下最后一塊巨石，李延玉覺得自己現(xiàn)在倒需要他父皇臨死前、掙扎不已的那顆救心丸。

    ——蔻珠的眼睛，確實是他害的。

    蘇友柏說得沒錯。男人的那句話深一句淺一句的，言猶在耳：“你不是故意，你當(dāng)然不是故意的……可知多年以前，那個小女孩兒，她也不是故意，可你繞過她了嗎？”

    “你饒恕過她了嗎？”

    “……”

    第五十三章

    這等于是把數(shù)年前兩人的是非境遇互相顛倒一下, 彼此交換個位置，各自感受各自所承受的極限與痛苦。

    對比一下，看哪一種痛苦與傷害, 更加令人絕望無所適從。

    李延玉每日喝酒，他又開始買醉酗上了, 白天喝, 晚上喝, 十天早朝，九天都不上。諸位臣子太監(jiān)勸都不敢勸，誰勸給誰毛臉。

    暮春晴雪飛綿柳樹, 春衫日日騎官馬, 正值兩袖東風(fēng), 踏盡落花好時節(jié)，然而, 李延玉現(xiàn)在的境遇，卻如同一只困獸。

    有一天他喝著酒, 喝著喝著, 竟驀然回憶想念起那段癱瘓殘疾的時光——他俊面抽搐扭曲著, 幽深而沉痛的瞳仁, 是妻子幾年如一日的耐心照拂, 對他的各種暴戾脾氣忍受。溫柔, 仔細(xì)，耐心, 小心翼翼，像母親般包容與呵護。想著想著，他揚起臉來，對著夜空, 流淚了。

    他現(xiàn)在不敢回鳳儀宮去，他害怕看蔻珠那雙呆滯空洞無光的眼睛，無法想象她現(xiàn)在究竟在遭遇什么樣的黑暗與痛楚。

    他懷念起癱瘓時光的種種好處來——人吶，總是在擁有時候不懂珍惜，而一旦失去，還責(zé)怪為何如此措手不及。

    他與蔻珠，估計是真的無法重新開局。這是一盤永遠(yuǎn)也無法破解的死棋。他想著，又喝一口。

    身邊曾經(jīng)那個嬉皮笑臉的小宦官紫瞳也漸漸疏他而去了，近身的，全是些各懷心思鬼胎的jian佞內(nèi)臣。“皇上，求您別喝了，當(dāng)心身體?！?/br>
    李延玉：“滾。”

    孤家寡人，也許說的就是目前這種狀態(tài)的男人。李延玉漸漸地開始對皇位、皇權(quán)，曾經(jīng)夢寐以求的東西，有著難以言說的反感與疲倦。

    “早朝！早朝！又是早朝！”

    “批奏折，昨天不是才批過了嗎？”

    “內(nèi)閣是干什么的？內(nèi)閣是吃素的嗎？……”

    他每天潦倒落魄所想的，居然是如何重新再回到那段過去癱瘓在輪椅時光。如何，才能再看見以前的妻子蔻珠。想著想著，他又笑了。

    ***

    “碰！”

    鳳儀宮好似傳來一道嘈雜的東西摔地聲。彼時，養(yǎng)心殿的御書房，李延玉手拿著折子閱覽，卻還是酒壺不離身。

    “陛下，陛下，您，您過去看看娘娘吧，她，她——”

    小宮女咬著貝齒，臉紅耳赤，低著頭，不知該如何講述下去。

    李延玉把酒壺一扔，當(dāng)即二話不說，急匆匆趕往鳳儀宮。

    寢殿沉悶昏黃，也沒有點很多蠟燭，好幾個宮女不知所措渾身僵硬站在那里，那是一間小凈室房，是主子出恭內(nèi)急時所用。

    蔻珠此時正摔倒在地趴在那兒，身子動也不動，不要別人去拉她，一身澆濕，那凈房的恭桶不小心被她碰倒了，里面桶里的污穢液體濺了滿裙都是。

    宮女們上前也不是，不上前也不是。她像一只發(fā)狂的野貓，誰上前攙扶她就咬誰抓誰。

    李延玉對那些宮女罵了一聲“滾”，趕緊俯身顫著兩手，將一身污漬狼狽的蔻珠給小心翼翼抱起來。

    他抱得那么小心仔細(xì)，像女人隨時會從指縫間溜走摔碎?！肮浴！彼逯?。“不怕，有為夫在這里。”

    一邊親吻她，趕緊抱到一貴妃榻上，手忙腳亂去找換洗的衣衫裙子。

    終于找好了，又趕緊將裙衫污穢的女人抱去一間浴室洗澡，親自給她褪衣服，擦拭身體，小心搓洗頭發(fā)。

    蔻珠的目光始終木木呆滯的。整個過程，自然，她咬過他，掙扎，不許他觸碰。他任由她咬，也任由她抓。全身的皮膚幾乎都是她指甲紋路。

    終于掙扎不動了，懷中女人也漸漸沒有力氣了，他輕而仔細(xì)給她摟在懷里?！澳愕耐纯辔叶贾馈瓰榉虮饶愀?。寶貝，沒關(guān)系的，從此以后，由我來照顧你，好嗎？請給我這個機會，好嗎？”

    蔻珠那始終呆滯的眸光這才終于有了一絲波紋與反應(yīng)?！敖o你機會？誰又給過我機會？”

    她說得很輕，唇齒間淡淡的。

    李延玉一把將她緊緊摟抱胸膛懷里?！安灰@個樣子，算我求求你，行嗎？”

    “我們會想辦法醫(yī)好你的，讓我來照顧你。娘子……”

    他喉嚨沙啞哽咽求道：“我到了現(xiàn)在才明白，你以前身上所負(fù)重的那些痛苦絕望，會有多令人窒息難受……”

    他不停吻著她，吻她的眉，吻她的眼睛。浴室里的水流聲嘩嘩嘩?！澳阋郧罢f，如果，能把你健康雙腿給我也在所不惜，我不能去感受這話，現(xiàn)在……”

    他閉著眼睛。終是無法再說下去了。

    ***

    有時候，李延玉甚至多希望自己變成蔻珠膝蓋上一只狗，她終日呆滯的神情，麻木冰冷的眼眸，偶爾，只在聽見兒子咯咯咯的笑聲時，才會把嘴角輕輕揚起來；又或者，在有時當(dāng)那只小京巴狗多多一竄，竄到了她懷里時，那小京巴伸出舌頭，舔她的胳膊手肘，她也會把嘴角輕輕牽動扯起。也不知是否是懷念起童年時那段無憂無慮的日光。

    有一次，他聽見她輕輕地叫了一聲：“爹爹?！?/br>
    李延玉閉著眼睛，從胸處長長深吁一口氣。

    李延玉決定大興土木，要修建一座奢華適合盲人居住的行宮。怎么花銷浪費怎么來，對設(shè)計的工部侍郎命令說，得需用什么樣的料，能保證摔倒磕磕碰碰絕不受傷害，家具又要如何擺設(shè)布置，要栽滿什么樣的鮮花和植物。朝廷大臣們議論紛紛，簡直如聽了什么奇葩天方夜譚，忍不住厲聲諫言，指責(zé)說他荒唐胡來，數(shù)日不上朝，圍著個女人轉(zhuǎn)就罷了，如今，為了那個女人，又搞各種不成體統(tǒng)的糊涂事，國家遲早要被他弄滅亡。

    李延玉勃然大怒，手指著那諫官道：“不就一處行宮，朕是皇帝，就連這點資格都沒有？你們見哪個皇帝有朕當(dāng)?shù)眠@么窩囊的？”

    那個言官當(dāng)場摘帽罷官而去。

    李延玉氣得，呼吸不暢，大太監(jiān)梁玉不停給他順背抹背?！氨菹拢勒绽吓f，娘娘那個眼疾，要是給你治好腿疾的那神仙大夫都沒能耐了——那何不嘗試走走其他旁門之法？”

    李延玉一聽，頓時沉靜下來?！笆裁磁蚤T法？”

    梁玉道：“奴才有幸認(rèn)識一個老道長，很懂些道家醫(yī)術(shù)。曾經(jīng)給人做過好幾回道場法事，還真醫(yī)治了不少絕癥病人。”

    “……”

    鼓鈸聲陣陣，鳳儀宮外，果然，沒過三五日，便聽大殿門外一陣嘈雜嚷誦，殿門外香煙靄靄，風(fēng)燭煌煌。

    大太監(jiān)梁玉引著一青面道士，便開始搖響靈杵，鋪陳道場，把整個大殿的門搞得烏煙瘴氣，亂七八糟。

    ——“哎！”

    蘇友柏彼時也正在里面殿內(nèi)給蔻珠診治眼疾，給她進行各種針灸敷藥，“他瘋了?！?/br>
    蘇友柏不禁搖頭嘆?！稗⒅?，他人已經(jīng)徹底瘋了?！?/br>
    蔻珠總是不愛吭聲，依舊雙瞳呆滯沒有任何表情，由著蘇友柏給她看病做治療。

    素絹站旁邊恨恨地冷聲道：“可不是瘋了，蘇大夫，剛才，我還聽一老太監(jiān)說，這法事道場，要每天搞一次，還要搞一個多月呢！那道士也不知是怎么混進宮來的，偏陛下還那么信他。他說什么，陛下就照著——甚至，我還聽說。”

    素絹看看旁邊，四顧沒人?！拔疫€聽人說，那道士，要陛下每天從手腕上割一碗血給他，以作法事道場用。這也就罷了，還要陛下每日在靈寶天尊像面前跪幾個時辰，一邊跪，一邊念什么經(jīng)懺悔。有一次，差點一口水都沒喝，直接跪暈死過去，弄得整個大內(nèi)人心惶惶，不葷不素，他們都在議論這事呢！也可憐小姐生生被擔(dān)了好多污名！”

    蔻珠自從雙眸失明以來，一直內(nèi)心封閉，便很少再開口說話了。

    就連蘇友柏想盡辦法開解安慰，她都很少說。黑漆漆世界，沒有一絲光亮。

    這日，她摸索著雙手，似要在空氣中抓握尋找什么。

    蘇友柏趕緊道：“蔻珠，你是不是有什么話？我在這里，有什么話，你盡管跟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