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身，卻一絲力氣也提不起，閉眼凝神，最后道：“你要聽我的話，如果我死了...”

    她惡狠狠的吼他：“你不準(zhǔn)死，你若敢死，我就吃你的rou，喝你的血、敲碎你的骨頭，把你扔在這荒野里，讓你成為孤零零的孤魂野鬼。”

    “是么？”他微笑，“這樣也不錯啊?！?/br>
    她嗓音嘶啞，跪地趨步向他：“李渭，你想想長留，他還在等你回家，他年紀(jì)還小，他不能沒有你。”

    他輕輕嘆一聲，搖搖頭。

    她怔怔的看著他，已然淚流滿面。

    李渭抬起手，想要拍拍她的黑發(fā)，又在半路停頓。她抱著他縮回的手，把自己的臉頰埋在他的手掌中，哽咽道：“李渭，你別拋下我?！?/br>
    她的臉不過他巴掌大，他手心承接了她的淚，竟然比他的手心溫度還要guntang，他用拇指摩挲她的臉頰，柔聲道：“別哭，別哭，你還要去找你爹爹呢?！?/br>
    她身體顫抖：“你活著，或者我們一起死。”

    她下定決心，重復(fù)道：“你活著，或者我們一起死。”

    “我已經(jīng)對不起爹爹，不能再對不起長留，對不起你?！?/br>
    他沉思半晌，瞇起眼，囈語道：“要我活著么...”

    她從他手心抬起臉頰，顫顫巍巍的靠近他，貼近他，擁抱他，一字一句道：“李渭，求你了，撐下去，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只要你活著?！?/br>
    他也將自己的臉龐貼近她。

    她靠的離他更近，顫抖著，流淚著，將自己的臉頰貼近他，擠挨他，仿佛這樣才能走進(jìn)他。

    guntang的額頭挨著她的額角，筆挺的鼻尖擠著她的鼻尖，也有同樣柔軟的嘴唇貼著她的唇，她捧著他的臉頰，生澀的廝磨，讓自己的唇在他的唇上摩挲，仿佛這樣話語才能傳遞到他心間：“李渭，要活著。”

    她察覺他冰冷干裂的唇在自己唇上蹭動，有輕飄飄的話語遞來：“好，活著...”

    有什么東西綿綿的刺入心間，比針柔軟，帶著微微的痛，但那痛是舒爽的，陶醉的，綿柔的，惹的她身體輕輕戰(zhàn)栗。

    李渭喝完酒囊里最后一滴酒，疲憊目光沉沉的望著遠(yuǎn)處，指導(dǎo)春天做了一個馬上的護(hù)架，告訴春天：“我們要走，要去鐵勒部，讓他們幫幫我，我需要很好的大夫和藥...你來騎馬，把我綁在馬上，我會一直昏迷，但不用管我，隔幾個時辰喂我喝點水，我還能撐一撐?！?/br>
    她點點頭，扶著他上馬，然后日夜不停的縱馬飛奔。

    起初他尚有意識，能在她身后指點方向，也能和她說幾句話，后來她再喚他，卻沒有任何回應(yīng)，只能聽見他沉重的呼吸聲，再后來，她甚至覺得身后是一片死寂，只有偶爾的囈語提醒她他還活著。

    她驅(qū)使追雷路過森林、路過高坡、路過草地、路過繁花萬千，路過溪流水潭，白天和黑夜，不曾停歇。直到最后雙腿和尾椎都磨出了鮮血。

    最后，當(dāng)她終于翻過一片高嶺，看見眼下無邊綠浪滾滾，遠(yuǎn)處雪白的營帳如同白花綻放在綠野之間，一只只蠕動的白點是漫野覓食的山羊，還有牧羊人模糊的笛聲傳來。

    她眼眶一熱，用力全力奔馳下去，握住身后人冰冷的手，朝著牧人揮揮手：“請幫幫我?！?/br>
    第61章 鐵勒部

    晚歸的牧人回到營地, 聽見部族男女老少嘴里都傳著同一件事情，部族里來了兩個漢人，從遠(yuǎn)道來, 豆蔻少女，受傷男子, 看著像是兄妹, 或是夫妻情人。

    那名少女滿面淚痕, 神色急切，抱著昏迷的男子，找到梅錄, 跪求梅錄收留救治, 梅錄心慈，雖見兩人是漢人，也未有偏見, 看過男子傷勢，當(dāng)即喚來了巫醫(yī), 把兩人帶進(jìn)了氈帳。

    這里是鐵勒部十一支中的斛薩部, 處于貪汗山腳下的廣闊草原，部族人少, 尚不足千人，族人以斛薩為姓, 敬稱部族首領(lǐng)為梅錄，斛薩部以鍛鐵、放牧為生, 雖偏安一隅, 但憑著鍛鐵的手藝，生活尚且富足，每隔幾個月, 有商人前來，運來鹽茶、大黃這樣的貴重物品，換些皮毛鹿角花氈毯出去，像今日這樣的旅人，并不多見。

    部族里生活簡單，晚上族人們會在空地上燃起篝火，聚在一起閑聊吃酒，看著孩子們打打鬧鬧，今夜大家的好奇的目光都不約而同的落在一頂氈帳上，好奇又大膽的孩童繞著氈帳玩耍，偷偷窺視里頭的情景。

    帶著兩個旅人進(jìn)部族的牧人就坐在人群之間，大人們湊出完整的故事，兩人從伊吾界穿過天山和貪汗山而來，在半途中遇了狼群，男子被狼咬傷了。出血過多，拖延時間太長，昏迷中被少女帶出來。

    這條路徑是來斛薩部的快徑，走的人不多，只有經(jīng)驗豐富的商旅才會走此條道。

    “遇上狼群還能活命，看來是個厲害人物。”人們紛紛道。

    氈帳里幾乎沒有說話的聲音，只有巫醫(yī)的小孫兒，時不時進(jìn)進(jìn)出出，抱著熱水、干巾、藥箱、火盆等物鉆進(jìn)氈帳。

    趁著門帳被撩起的瞬間，有人偷偷窺見，巫醫(yī)握著一把燒紅的小銀刀，俯在那受傷男子肩頭，全神貫注的剔著身上的rou，一個纖細(xì)的身影，跪在男子身旁，靜靜的握著他的手。

    “不痛么？”有孩子瞪大眼睛，驚恐問自己的父母，”巫醫(yī)在割他的rou咧，他怎么都不哭?！?/br>
    “就你嘴多。”嚴(yán)厲的父親呵斥孩子，“去別處玩?！?/br>
    空地的篝火慢慢熄滅，留了一地紅耀火星，冷風(fēng)從山上吹來，人群漸漸散去，回各自的氈帳歇息。月掛中天，巫醫(yī)用完藥，將傷口包扎，將滿手污血洗凈，告辭春天。

    巫醫(yī)能聽懂漢話，能說的卻不太多，簡單交代她：“守著他，要喝藥，等醒了就好?！?/br>
    春天雙目通紅對著巫醫(yī)鞠躬行禮，千恩萬謝，他擺擺手，走出氈帳，春天旋即折回李渭身邊。

    剛才巫醫(yī)剔除他肩頭的腐rou，昏迷中的他出了滿身豆大的汗珠，面如金紙，也只是皺眉，眼卻一直閉著，一聲不吭，她在一旁心如刀絞，幾不忍睹，卻也不敢哭，怕驚擾了巫醫(yī)下手。

    春天伏在胡床邊看他一眼，見李渭?xì)庀⑽⑷酰惹一杳圆恍?，迭聲喊了他幾聲，見他毫無回應(yīng)，心頭灼急，又不敢胡思亂想，揉揉自己的眼睛，打水替他擦拭身上的虛汗。

    熬好的草藥已溫?zé)?，春天把李?cè)抱在懷中，捧著藥碗，憶起昔日他喂她吃藥的光景，指尖撬開他緊咬的牙關(guān)，探入他的唇，摸到他柔軟溫?zé)岬纳嗉猓眯°y勺將藥湯一點一點順著唇角流入口中。

    “李渭，咽下去...”她一點點的舀著，全神貫注的喂他，懷中人毫無動作，她只得把藥一滴滴緩慢的松入他唇中，語無倫次的哄他，“乖...咽下去...”

    喂完藥湯，她松了一口氣，捋捋他的發(fā)，將他放回胡床，輕柔蓋上氈毯。

    也不知現(xiàn)在是何時，外頭竟然靜悄悄毫無一絲聲音，剛才高燃的脂燈撤走，只余了一盞小燈陪伴在床頭，模糊的照耀著兩人。

    聲音一旦消逝，她也仿佛被抽去力氣，極度的惶恐不安，又狂躁暴動，現(xiàn)在全憑一股勇氣吊著自己，跪撐在他身邊，一手搭在他手臂上，一手枕著自己的螓首，靜靜的注視他，心內(nèi)默默祈求。

    李渭，醒過來，醒過來，快點醒過來...

    滿室寂靜，火爐里的橘色火苗，靜靜的舔著鐵壺。

    她也是累極了，幾日不休不眠，卻依舊不敢睡，怕李渭夜里有異，強撐著自己醒著，逼迫自己去看氈帳上的花紋，數(shù)胡床上木料的紋理，數(shù)自己的頭發(fā)絲，最后握著李渭的一只手，細(xì)細(xì)數(shù)他的手心的紋路。

    他的手寬大，卻不厚重，手指很長，指節(jié)分明，極硬，指腹和手心都有硬繭，手心的紋路不深不淺，也不算亂，春天不懂手相，只能端詳其貌，兼在一旁胡編亂造：“哇！看你這手相，應(yīng)是福厚之人，遇事定然逢兇化吉，而且日后一定子孫滿堂，富貴滔天，百年長壽，是不是很高興，高興你就點點頭呀?！?/br>
    她說著話，握著他的手，額頭跌進(jìn)了他手心里，打了個困倦的哈欠，逼出幾點淚花，喃喃自語：”李渭，快點醒過來吧?！?/br>
    床上的人兒仍是毫無動靜。

    苦熬至天光微亮，門外有窸窣的聲響，是勤勞的婦人們出來擠羊奶，羊群咩咩的喚聲，她略略提了提精神，這里的風(fēng)都帶著青草和畜群的氣息，但她甚至都沒有看過一眼，不知道自己身處一個什么樣的地方，是一個什么樣的部族。

    “李渭，李渭...”她低聲喚他，“天亮了，你餓不餓呀，我去給你煮碗熱湯來，這里有很多羊，他們送來了一塊羊rou，你不是愛吃羊rou湯餅么，我也可以試著給你做一碗，但是羊rou湯餅我不能喂你，你要自己坐起來吃哦?！?/br>
    “你這么厲害，肯定也很快會好起來的，你以前受過那么多傷都熬過來了，這次也一定可以的，我也想聽聽你身上傷疤的故事?！彼龘沃^顱看他，“你是為誰受的傷，以前又是誰來照顧你的呢...是李娘子么...她那么溫柔憂愁的人，是不是也很難過...”

    門口有調(diào)皮又好奇的幼童掀開氈簾一角，探入個光溜溜圓腦袋，看見個發(fā)亂衣臟的漂亮小jiejie，趴在胡床上握著床上叔叔的手，聽見聲響扭頭看他，眨眨眼，把眼里的淚花憋回去。

    他懵懵懂懂的問她：“jiejie，你哭什么?！?/br>
    她聽不懂突厥語，只能微微一笑，朝小孩兒勉強擠出個含淚鬼臉，揚手問好。

    小孩兒也聽不懂她說話，皺皺鼻子皺皺眉，大著膽子鉆進(jìn)來，挺著胸膛看看李渭，看看春天，指著李渭道：“這個叔叔怎么還不起來？”

    春天微微一笑，將手指移到唇邊，做了個噓聲的動作，指指李渭，手掌移到耳邊，閉上眼，做恬睡狀。

    “巫醫(yī)說叔叔受傷了，只有受傷了才能白天躺著睡覺?！毙『⒆釉诖禾焐磉呑?，學(xué)著春天的模樣，墊著手背枕在下巴，“我也想受傷，躺著睡覺真舒服，但我要陪小羊玩，還要去割草?！?/br>
    春天聽著他說話，點點頭，又搖搖頭。

    小孩兒說了幾句，聽見外頭有腳步聲，一溜煙的竄了出去，未多久巫醫(yī)進(jìn)來，仔細(xì)看了看李渭的臉色，點點頭：“尚好?！?/br>
    “他什么時候才能醒?！贝禾炷笾约旱氖种?，有些兒忐忑。

    “再等等。”巫醫(yī)送來藥湯和敷傷口的草汁，遞到她手中，“不能心急?！?/br>
    她哀愁的點點頭，扶起李渭喂藥，給他換敷草藥，喂水喂湯，閑暇之際，撩起氈帳看一眼，遠(yuǎn)處貪汗山高聳，山間如草如茵，天空澄藍(lán)如玉，白云飄蕩如練。眼前有披發(fā)異服、褐膚赤足的婦人來往忙碌，孩童的嬉戲聲左右竄動。

    這樣恬淡的風(fēng)景，自己看著卻萬分難受，她知道自己心急如焚，回頭再看躺著的李渭，吁了一口氣。

    這日傍晚，巫醫(yī)又來給李渭的肩頭換了一次藥，換了一種新的藥粉，因藥效太大，撒在李渭肩頭后，惹的昏迷中的李渭全身肌rou抖動。

    春天唬了一跳，當(dāng)即砸下淚來：“他這是怎么了？”

    “是漢人的藥，撒昆敦啜給的傷藥，很有用?！蔽揍t(yī)摁住李渭的肩膀，“這種藥，我們只給受傷的勇士用?！?/br>
    他看著春天眼下濃郁的青影：“你也要睡覺，不然也生病，不好?！?/br>
    春天給李渭抹汗，擔(dān)憂的問：“真的有用嗎，可是他一直不醒，怎么都不醒...”

    她的焦慮無法宣泄。

    巫醫(yī)拍拍她的肩膀：“會醒，好好等?！?/br>
    春天皺著眉頭，替李渭揉著痙攣的肌rou，至半夜終是熬不住，頭猛然一垂，挨床而眠。

    李渭醒來時恰是天光初亮，頭昏體虛，口渴不已，睜眼茫然一看，頭頂是常見的突厥氈帳，身下有床，身上有被，記憶涌起，知道自己是被春天帶到了鐵勒，再扭頭一瞧，少女趴在床上守著她，胡床低矮，她只得雙膝跪地，上半身趴在床邊，一手還握著他的手，枕著胳膊已然昏睡。

    他費力掙扎趴起，見她睡的辛苦，單手挾著她的腰肢，提力把她翻挪在胡床上，哪知輕輕一提她就隨著力道滾入榻間，也不由得一愣，見她兩頰消瘦，想起這些日他受傷，自顧無暇，她不知如何度日，熬到如此形銷骨立。

    他在她身邊緩口氣，心頭思緒起起伏伏，見她睡的黑沉，探出一指指尖，離著她的面龐些微距離，在虛空中一點點撫摸她的面容。

    春天略一翻身，被自己的動作驚醒，猛然從胡床上坐起來，四顧氈帳，只她一人，天已大亮，天光從氈毯頂端的縫隙里鉆入，灑下點點光斑，投射在她身上。

    她呆愣了片刻，頭腦一片空白，聽見氈毯外有巫醫(yī)的說話聲音，她眨眨眼，猛然的沖出門外。

    成年男子佇立在不遠(yuǎn)處，垂著雙臂，因為虛弱，耷拉著肩頭，和巫醫(yī)說著什么，她能看見他蒼白削瘦的側(cè)臉，弧線跌宕起伏，像是畫筆一氣呵成的利落。

    她尖叫一聲，又驚又喜，又酸又怕，喊了一聲他的名字，像一只小鹿一樣撲上前去。

    兩人停住交談，年輕男人微微側(cè)首看她，露出了一個清淡的微笑。

    她徑直沖到他懷里，埋頭在他胸膛中，原本想說些什么，但一碰到他的身體，聞到他的氣息，淚眼嘩啦的痛哭起來，哭的上氣不接下氣。

    他被她輕輕一撞，險些站不住，穩(wěn)住身形，抬手拍拍她的小腦瓜，溫聲道：“醒了？睡飽了么？”

    她嚎啕哭得更大聲。

    李渭輕拍著春天的肩頭安撫她，微笑著的和巫醫(yī)用突厥語交談：“讓您見笑，這幾天真把她嚇壞了?！?/br>
    “吃了這么多苦頭，看你醒來，憋不住了。”巫醫(yī)年紀(jì)不算老，也是過來人，呵呵一笑，“她既然醒了，你就回去好好躺躺吧，病人還是要多休息。”

    李渭點點頭：“多謝?！?/br>
    巫醫(yī)略說了兩句就轉(zhuǎn)身走開，留下兩人獨處。

    他復(fù)低下頭，看著攥著他衣裳哭的涕淚橫流的小獸，柔聲道：“好了，莫哭了，把眼睛哭壞就不好了?！?/br>
    他悄聲在她耳邊道：“哭聲把部族里的小孩兒都招過來了，他們都看著你呢?！?/br>
    她肩頭一聳一聳，良久方收住情緒，尤且在抽噎，低頭跺跺腳：“我怎么能睡著呢...你什么時候的醒的，都不把我弄醒，還自己跑了出來?！?/br>
    “剛剛醒，看見巫醫(yī)跟他說幾句話，見你睡著就沒鬧醒你?！彼崧暤?，“春天，別哭?！?/br>
    她淚眼婆娑的抬起頭，抽抽鼻子，本想看看他醒來的臉色神情，這一眼就不小心變成了凝視，他微微一笑，亦報以同樣的目光。

    她能看到他漆黑眼瞳中自己狼狽的模樣，他亦在她凝凍的眼里窺見自己的脆弱和疲憊。

    夏日的涼風(fēng)，高遠(yuǎn)的藍(lán)天，潔白的氈帳，好奇的孩童，遠(yuǎn)道而來的旅人啊，異路相逢的年輕人兒啊，可親可愛的人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