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節(jié)
其實(shí)朝廷定例的恤銀并不多, 春天帶著這些東西, 去了父親墳前。 父親之死, 是她永遠(yuǎn)的遺憾和悔恨。 千里之外的玉門關(guān),嚴(yán)頌和李渭坐在破舊的酒館里,一人喝酒, 一人飲茶。 “聽說黃帛級級遞下, 一直送到伊吾守尉面前,伊吾軍還請了高僧,前去渡魂?!眹?yán)頌嘆道, “小春都尉這下可含笑九泉了。” 李渭聽畢嚴(yán)頌話語,點(diǎn)了點(diǎn)頭, 平靜道:“甚好?!?/br> 她心愿終了, 甚好。 玉門關(guān)外荒蕪凄冷,目光所及皆是鉛灰孤寒的天和地, 重兵圍守的城。 寒冬翻過折羅漫山南下,隨風(fēng)雪而來的, 還有鐵甲悍馬的突厥軍。 突厥軍未同以前一般,集結(jié)舉國兵力一舉南下攻打北庭河西各重鎮(zhèn), 而是沿著折羅漫山南麓扇開分兵南下, 西域境百數(shù)城郭,無論大小,一點(diǎn)點(diǎn)消磨攻打, 一點(diǎn)點(diǎn)蠶食吞沒。 行事風(fēng)格剛?cè)岵⑹?,鐵血柔情,是賀咄的手筆。 高昌王病薨,登位的是高昌王的第三子,名叫曲歌。高昌國內(nèi)很快驅(qū)趕了漢使,停了朝貢,轉(zhuǎn)身投靠了突厥人。 從這年深冬開始,太子疲忙于邊陲軍務(wù),臉上一直掛著不悅。 又是一年歲末,又是一年的年節(jié),又是新桃換舊符,新年換舊年。 但人依然如舊啊。 上元節(jié),春天和段瑾珂出門賞燈,去了豐樂樓。 她點(diǎn)了一道二十兩銀子的菜,叫碧落凝珠,那爽滑清新的口感滑入唇齒見,她想起這個味道。 是在東天山的苔原。 她吃過一頓簡單又豐盛的佳肴,后來又遇見一只長腳的八叉蟲,也叼住了他手中最后一點(diǎn)甜蜜。 那些日子歷歷在目,又恍若隔世,他留給她的,除了那只銅哨,唯剩這些記憶。 他最后都吻了她,為什么還要拒絕她。 段瑾珂看她唇角噙著笑,眼淚卻撲簌簌的掉下來,遞給她一方帕子,她把帕子覆在面上,良久才掀下來,恢復(fù)平靜。 段瑾珂知道她一直有心事。 春天和段瑾珂在此處等婆娑。 白膚碧眼的胡姬披著頭紗婀娜上樓,見著春天,盈盈而笑,吐出流利的漢話。 婆娑是太子府中的舞伎,很少外出,但每逢慶節(jié)燈會,長安城中有仕女出門游玩的風(fēng)俗,可出來相會。 三人在豐樂樓閑聊許久,月上柳梢,依依惜別,兩人先送婆娑回太子府,段瑾珂再送春天回去。 薛夫人見段瑾珂送春天回府,笑意盈盈留人說了會話。 春天馬上要過十七歲生辰,年歲恰當(dāng),也該留心些,挑一個好郎君。 她屢屢對靖王提起春天婚事,以她目前的身份,放眼長安的王孫公子,心中略有些沒底。 如果自己站的更高些,對春天的婚配也更好些。 靖王覺得段瑾珂可堪良配,段家家財萬貫,可保一生無憂度日,門第不算太高,嫁過去翁姑規(guī)矩少些,日子也舒坦些,重要的是兒郎出息,頗有擔(dān)當(dāng)。 薛夫人看著春天越發(fā)耀目的容貌,又仔細(xì)看段瑾珂為人處世,兩人相處融洽,互有來往,略想了想,暗地里也認(rèn)了段瑾珂,不余遺力撮合兩人。 太子有次和靖王一道共輦下朝,車行在靖王府門前,瞥見段瑾珂引著春天從馬車上下來,一道入了靖王府。 靖王道:“再兩日就是歲官母親的生辰,瑾珂接她從青龍寺回來祝壽。” 年秋小春都尉事情了過之后,春天謝過太子,自此之后,兩人之間就再未見過面。太子忙于軍務(wù),也許久未去青龍寺看望魯章機(jī),沉吟問道:“她還住在青龍寺?” “古人結(jié)廬守墓三年,她怕也是要在寺中先守三年?!本竿跣Φ?,“到底跟我靖王府無緣,三年一過,也該嫁了?!?/br> 太子錯眼盯著窗外,靖王說起春天的親事:“她母親眼下有意段家二郎?!?/br> 既是薛夫人的生辰,太子回去和太子妃提了句。 太子妃心中生疑,卻也不提,吩咐人準(zhǔn)備壽禮,遣內(nèi)侍送去了靖王府。 除去薛夫人的壽禮外,還有幾匣新式樣的綃紗宮花,老王妃和王妃季氏都得了一匣,一匣給了薛夫人,剩下一匣,內(nèi)侍又給了薛夫人。 薛夫人驚詫,疑恐自己聽錯,那清秀小內(nèi)侍道:“奴才聽太子妃的吩咐,確是指給夫人屋里的小主子?!?/br> 春天見那匣宮花,看了看,還給薛夫人:“我在青龍寺也用不上,還是給娘親戴吧。” 后來春天再撞見太子,是在太子府外。 春天帶著鄯鄯,還有幾個婢女,去太子府看婆娑。 婆娑是嚈噠人,離家萬里,日夜憂心故土,段瑾珂費(fèi)了許多心思,在外搜羅了不少胡地舊物,卻轉(zhuǎn)贈給了春天。 春天知道他的心思,這兩人之間明明有情誼,卻各都端正守禮,彼此見面不說半分。 她心頭百感交集,若逢上空當(dāng),便來太子府看看婆娑,跟她說幾句話。 太子夫婦為人寬厚,體恤下人,在太子府后巷的一個小角門上,每月固定有一個時辰,可以恩準(zhǔn)太子府的宮人婢女們和家人見面。 雖是探望,卻也有侍衛(wèi)重兵看守著,兩人在眾目睽睽之下,也只得說兩三句話,至于那些段瑾珂搜羅來的小玩意,送不進(jìn)去太子府,春天有時會帶著,讓婆娑看一看,以解鄉(xiāng)意。 看完婆娑后,春天帶著婢女們轉(zhuǎn)出巷子,正看見太子的車輦從另條道上過來。 說起來,太子和她也近有半載未曾說話,見她穿著一條杏子紅的花籠裙,低眉順眼的貼著粉墻站著,把軟轎停了下來。 春天也只得道出實(shí)情:“當(dāng)時在紅崖溝受了一位胡姬照料,這位胡姬如今就是殿下府中的舞伎,我偶爾會來看看她?!?/br> “既是相見故人,何必在角門尋她,直接進(jìn)來即可?!碧邮Γ?dāng)即招呼春天入府,“來吧,進(jìn)去和她說話去?!?/br> 春天低頭說不敢,太子又見她手中捧了個精巧的番式小盒,笑道:“連送人的東西都帶來了,還不跟著進(jìn)來?!?/br> 太子妃見太子領(lǐng)著春天進(jìn)府,心頭驚詫,又見春天牽扯出府中一名胡姬的事情來,含笑招呼春天去見婆娑。 春天走后,太子妃去書房給太子送茶,看著伏案忙碌的夫君,輕聲道:“這孩子倒是瞧著不錯。” 太子皺眉翻著手中的軍情急報,良久之后,頭也不抬的回她:“嗯?!?/br> “府里的姐妹如今也不剩幾個,妾日日待在家中,也覺有些孤單?!?/br> “你若是覺得悶,時常喊她來說說話也好?!碧踊厮?,“孤也覺得府里過于冷清了些?!?/br> 這年夏日,太子失了交河城。 圣上聽完消息,連夜喊太子進(jìn)宮罵了一通,太子在殿前跪了大半夜。 圣人有疾,平日里管的不多,常躲在宮里禪佛,將多半的軍務(wù)政務(wù)都壓在了太子身上,剛從廟里出來,就聽聞交河城失陷,指著太子的鼻子怒不可斥:“朕將河西大總管這個位子給你管著,不是給你鬧著玩的,若是突厥人破入玉門關(guān),河西一旦失守,長安就是突厥人的囊中之物。” 交河城失陷,百里之外的伊吾城風(fēng)雨中搖晃,昔日商旅如云的伊吾道被兵匪折磨的雞犬不寧,幾要中斷。 趁著伊吾道中斷之前,安萬金帶著家眷去了河西避禍。 太子頭疼,河西和北庭,有戰(zhàn)將,卻缺悍將,突厥人此番打的溫吞,西域各城相隔甚遠(yuǎn),兵力分散,守的也很艱難。 以往和突厥俱是強(qiáng)拳針對,一潰擊敵,現(xiàn)在對方懷柔,倒一時沒了方向。 太子妃閑暇之時,常招春天入太子府,有時下棋,有時說話,有時看看舞樂,偶爾太子也在,會一起說說話。 后來太子也很愛聽春天說那一段西行的往事。 旅人們沿路生活,莫賀延磧的金缽谷,星星峽的牧民,鐵勒部的鍛房,賀咄的王帳和軍營。 她隱去了很多細(xì)節(jié),太子也不甚在意,但會問她:“李渭是誰?” 李渭是誰? “他是個很厲害...很好的人?!?/br> “是么?”太子挑眉,輕哼,“能有多厲害?!?/br> 想他堂堂太子,天之驕子,文韜武略,琴棋書畫,也沒有一人說他很厲害。 太子妃對春天的態(tài)度越來越熱情,薛夫人對略有忐忑。 靖王從太子妃的態(tài)度中也揣摩出點(diǎn)意思,笑道:“太子殿下也不錯,日后真龍,只是這條道未必好走。但一旦走成了,那可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br> 靖王是宗親,勉強(qiáng)算的上是太子的表叔,再往下,歲官這一輩,離圣人更遠(yuǎn)了些,若是春天能往上走,對他有百利而無一害。 高門大戶的日子并不好過,何況是天家,但...那可是天家啊。薛夫人這時心中也頗有些紛亂。 靖王道,“若真是太子的意思,逃的過么?” 薛夫人嘆氣。 她問春天:“你覺得段家二公子如何?娘覺得他...可堪良配。” “瑾珂很好?!贝禾煲仓滥赣H想撮合自己和段瑾珂,“但女兒對他沒有男女之情。” “那...太子殿下呢?”薛夫人問。 春天沉默。 近來太子妃召見她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賞賜也越來越多,她也聽見外頭有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回想起來,春天也隱隱覺得有異。 她一個不起眼的年輕女郎,和各高門的嫡女差的不是一點(diǎn)半點(diǎn),如何能得太子妃的青睞。 她和太子也更熟了些,但若說太子對她有什么意思,春天看不出來。 河西涌入了大量從西域各城來避禍的富商。安萬金和綠珠在甘州城和李渭重逢。 綠珠見到李渭,笑嘻嘻問他:“春天jiejie呢?!?/br> 李渭微微一笑:“一年多前,她從伊吾回甘州后,隨即回了長安?!?/br> 綠珠略有驚訝,瞪著眼睛看他:“呀,你兩人后來沒成親呀?” 李渭頓了頓,語氣有些微的冷清:“我和她并非...那樣的關(guān)系?!?/br> 綠珠眼珠子轉(zhuǎn)了轉(zhuǎn),昂頭哼了一聲:“你又欺負(fù)她了?把她氣走了?” 李渭失笑:“并非你想的那樣。我何時又欺負(fù)她了...” 綠珠低頭嘀咕了兩聲,給了李渭一個斜眼:“你在伊吾就欺負(fù)她,那天晚上她還哭了...” 綠珠猛然閉上嘴。 李渭聽見此言,回頭盯著她:“你說什么?” 綠珠悶頭不說話。 李渭蹙眉,低聲喝她:“綠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