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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懷璧傳在線閱讀 - 第250節(jié)

第250節(jié)

    她闖進宮的那個晚上,禁衛(wèi)軍其實早發(fā)現(xiàn)了異常。我示意他們無需輕舉妄動,親自前去,一路暗示侍衛(wèi)暗中放行。但她警覺,還不能讓她發(fā)現(xiàn)。

    記憶里的少年郎終于站在眼前,卻是一本正經(jīng)地和我談條件。我看著她,果真是長大了。我想用她的第一步,就是要將她緊緊地綁在我身邊。那樣好的謀士,定能助我成就一番事業(yè)。

    四年多的時間里,我是看著她成長的。她一步步來到我面前,一次次交談,一次次出謀劃策,直至我完全信任她。

    我已記不清,是從什么時候起,我對她開始無條件縱容的。我沒有給她前路,我只想將她放在我身邊,分明知道這樣于她太不公平。我也曾以為我是在利用她,可逐漸發(fā)現(xiàn)并非如此。

    當(dāng)時盡管不知她是女子,可我心底早已認(rèn)定,我對她的心思,絕不止是君臣那樣簡單。

    終于當(dāng)沈遲在大殿上親口說出來她的女子的時候,我心底大為震驚,而震驚過后,不免生了別的心思。從前那些若隱若現(xiàn)的綺念終于萌了芽。

    可當(dāng)我明里暗里想要她的時候,站出來反對的是沈遲。驗身一計若是成功,她完全有可能進宮,然而并沒有。也是自這一次失敗以后,我再沒那般算計過她。

    因為從一開始便知道,后宮那樣污穢的地方,配不上一個清高孤傲的她。

    我一直以為,我錯只錯在朔雪長生。

    直到后來才明白,從一開始就是錯的。我與她離得有多近,便有多遠,一步步將她推給沈遲的,正是我自己。

    .

    我只是覺得孤獨得很,處在這樣高的位置。

    給了我生命的生母被養(yǎng)母毒害致死,給了我地位的養(yǎng)母卻被我折磨致死,兄弟手足被我打壓防備,膝下子嗣傷殘夭折,身邊臣子需得日日防備著他們的異心。

    可以前忙碌的我,居然寧肯粉飾太平,也不愿往回看。如今末了,連唯一我想憐憫同情想挽留的江懷璧,身上的遍體鱗傷。

    我毀了那樣一個自己曾口口聲聲說過動心的女子。

    可她為什么會是女兒身呢……

    如果她是男子,我便不必看到她身上遍布的傷痕就心存愧疚,不必執(zhí)意將她送進宮里護著,不必在城破之際還念著要將她送出京城……也不會看到那支利箭插進她瘦弱的胸膛時,整個人心痛如絞。

    曾經(jīng)說著最狠的話,動著最深的心;如今再無機會了。我不知道能否等到她醒來。我知道那是朔雪長生,至死都沒有根除解藥。我不知道該怎樣救她,連贖罪也沒有方法。

    .

    重華苑燒了,連她的影子都不留。曾珍藏過僅僅一個多月的記憶,終于被抹去得一干二凈。

    我垂首。恰巧一陣風(fēng)吹來,手里那盞燈滅了。齊固慌忙要去再尋,我攔住他:“就這樣罷?!?/br>
    記憶沒有那么容易抹去。

    我憑著記憶一步步走下臺階,一步也未曾踏空;我憑著記憶一點點追尋她的影子,卻什么也抓不住。

    我從同代王的最后一次談話中,已知原來他才是最終的幕后人。他很會隔岸觀火,猶如多年前他教我一樣。那三句話自然也不是他對我說的,而是對他自己說的。

    他終于肯告訴我,我身上所有的毒,是他指使人下的,長期慢性,深入骨髓,卻查不出來半分蛛絲馬跡。因為制毒者,是傅徽。

    傅徽終于給她報仇了,然而仍舊換不回來解藥。

    我將那塊玉佩握入手中,冰涼得沒有一絲溫度。我一遍遍去回想她的樣子,又一遍遍告訴自己,你活該,你不配。

    我從黑夜里醒來,影影綽綽仿佛看得到帷幔外有個人影。她跪伏著,一抬頭,是熟悉的面容。我猛地拉開簾子,卻又什么都沒有了。

    玉在手中無論如何也暖不起來。

    我渾身顫抖。

    心口一陣陣地疼。

    我知道我要死了。

    連愧疚也提不起來力氣。

    我看著手中的玉,腦海里只剩一個念頭,我是她噩夢的開端,她無需記著我,我不配被她記住。我不愿讓自己成為她以后記憶的深淵,不想在她記憶里留下太痛的痕跡,我還希望她活著。

    我坐在床上,邊咳血邊猙獰地笑。齊固看著我,驚恐地要去叫太醫(yī)。我將玉一把摔到地上,低低地,惡毒地笑:“齊固,你看……朕馬上死了,她也很快就來陪我了……最終不還是我得到了她……”

    那玉沒碎,聲音有些尖銳。可我已經(jīng)沒力氣去撿它了。有些遺憾,碎了就好了,碎了就什么都沒有了……

    我終于倒下去,咬著牙一遍遍喚著的卻是一聲聲的“令儀”。

    我若念著她的名字,是不是陪著我的就不用是懷璧了?希望地府有了我,便不要她了。

    第348章 番外 卿點紅妝我非郎

    宋汀蘭出嫁那天, 蕭羨提著酒壺上了煙景樓。

    自三樓雅間往外望,清一色的檐角俏立。那一日天光明媚,即便入了秋,也不見半分蕭瑟。

    魏錚伸手要給他斟酒, 卻被他拂開, 自顧自換了大碗, 潦潦草草囫圇入喉, 目光便有些迷蒙。

    他闔目片刻, 聽得到外面斷斷續(xù)續(xù)的小調(diào), 客人肆意的喧囂,以及窗外逐漸傳來的喜樂聲。一時間只覺得煩躁。待迎親隊伍近時, 他終究耐不住, 向外挪幾步,探頭去看。

    魏錚也過去,搭著他肩膀, 看大紅花轎緩緩行過,才聽蕭羨口中喃喃:“……簫韶長, 玉筵香,賀新妝。卿點紅妝我非郎, 笑無妨……”

    魏錚輕一笑,奪過他手里的酒壺, 漫不經(jīng)心地開玩笑:“……樓外花輿抬喜, 樓中苦酒添傷。眼底杯中同寞寞, 假無妨。”他長嘆一聲,索性伸手將窗戶關(guān)上:“天底下又不是宋汀蘭一個女子,何必癡心她一個。”

    蕭羨收回目光,眼底掩不住的落寞:“安節(jié)早已娶得佳婦, 自然不懂……”

    “我是不懂……不懂你心里藏了她那么些年為何一直不敢對他表明心意,不懂你既然明白宋家瞧不上你為何還一直我行我素,不懂你究竟有沒有把她放在心上。一面對怒發(fā)沖冠為紅顏嗤之以鼻,一面又因心上人嫁了兄弟為婦而失魂落魄,我都不知道你怎么想的。”

    “我……”他一時語塞,心覺他說得都有理,可是……

    魏錚略帶玩味地看向他:“喏,今日搶親,敢不敢?這可是個好時候!”

    “你瞎說什么!”蕭羨連忙皺眉擺手,“懷璧可是我兄弟,朋友妻不可欺。若阿蘭真的嫁了她,我只盼她幸福?!?/br>
    他是重情,但是非還是分得清的。

    心里只是心疼宋汀蘭。正因為江懷璧是他好友,他太了解她了,很少有人能勉強她做什么,所以這門強湊出來的婚事,必然是不如意的。其中受傷的只能是宋汀蘭。

    魏錚叫囂著要去江家婚席上鬧一鬧,蕭羨原不打算去,被他一攛掇,借著酒勁去轉(zhuǎn)了一圈。

    自然是沒有看到大婚的宋汀蘭,江府賓客盈門,席上觥籌交錯歡聲笑語。他從頭至尾連新娘子的面都沒見到,半醉半醒間看到的是皇帝賜了酒來。

    魏錚在他耳邊低語片刻,他登時明白,臉色頓時有些不自然,起身踉蹌著步伐奪門而出。

    成婚那天晚上,宋汀蘭在新房里枯坐了一晚;蕭羨抱著酒壇喝了一晚。遠隔著對方自以為是的永遠悲劇,一個清醒了前半生,一個宿醉了后半生。

    之后的他重整旗鼓,也不知道是為自己爭那一口氣,還是要向她展示什么。他天資不差,若要認(rèn)真起來進益很快。

    頭一次對著江懷璧發(fā)脾氣是在她說要與宋汀蘭和離,要“將她還給你”時。他心疼她過得不好,但又害怕她歸家后會受到各種非議。和離,他聽到后其實是竊喜的,這樣他便還有機會娶宋汀蘭。

    待兩人真正定親的時候,他才知道,她心里不是沒有他的。

    她同他坐在一起,有些羞澀,又有些矜持,將那些年的心緒傾囊倒出:“……先父在我七歲的時候因病去世,我印象里的父親和江懷璧有些相似,他睿智,果敢,嚴(yán)厲,冷漠,事事有主見,天不怕地不怕,站在那里如同一座無形的山一般,讓人覺得踏實。父親也是年少成名,若非他英年早逝,如今在京城也自闖出一番天地了?!?/br>
    “我從前一直以為我喜歡江懷璧喜歡到了極點,可以為她做任何事,也相信先祖父一定能讓我嫁給她。我想著,父親當(dāng)年雖對外冷漠,但一回到家中待我們兄妹都是極好的,江懷璧也一定有他內(nèi)心柔軟的一方面,我相信我能感化她??珊髞砦也虐l(fā)現(xiàn),我不過是貪戀父親給我留下的一點殘存幻影罷了?!?/br>
    “可我失去父親已經(jīng)那么多年了,對于江懷璧,所謂的喜歡和癡心,不過是在自欺欺人罷了。她曾是我放在心上多年的人,卻也是讓我終結(jié)了那些虛無縹緲的幻想的人。在江家那幾個月,從最開始的消沉,到接受,最后看清自己的心,再和離歸家時已完全釋然。鬧了那么長時間,傷了兩家的心,何必呢?!?/br>
    他默默聽她說著,最終忍不住說了一句:“……可我并不記得你心里有我,若是你對我并無心意,我不強求?!?/br>
    她搖了搖頭,轉(zhuǎn)身去妝奩中拿了一件東西過來,展開遞給他:“你看,這扇子,還記得嗎?”

    蕭羨接過去,眼底終于泛了光,有些驚喜。那折扇他早丟了,經(jīng)宋汀蘭一提醒,才恍然想到,似乎就是那一年萬壽節(jié),他看到躲在亭子外的那抹倩影時,心下一急腳下步履倉皇。而后回家時扇子已經(jīng)丟了。不成想?yún)s是她撿去了。

    “……只是當(dāng)年家中長輩多有不同意,我心里又裝著江懷璧,是以那親事便沒成?!彼吐暯忉尅_B著蕭羨也有些慚愧,他自己也的確是不大爭氣。

    她抬眼面上攜著微微笑意:“你同兄長交好,我少時??吹侥愕?,好多次我都發(fā)現(xiàn)你在偷窺我蕩秋千。原打算遣小廝將你這登徒子攆出去,可你每一次都能趕在我叫人之前先躲起來了??傋屓藲鈶嵅灰选!?/br>
    蕭羨望著她,魂牽夢縈的女子終于肯對他笑一笑,一時看得有些癡怔:“……今后不會了?!?/br>
    宋汀蘭過了孝期,兩人成婚時已入深秋。與上一次她成婚時一樣的時節(jié),這一次再不是怨偶成雙,而是有情人終成眷屬。

    無論外界如何,婚后兩人的日子還是很平靜的。都是彼此放在心中多年視之若珍寶的人,新婚燕爾,郎情妾意。

    至江懷璧身份敗露時所有人都在議論,宋汀蘭驚訝之余到底是有著恨意的。而蕭羨心思單純,即便江懷璧已身為女子,他還念著那份同窗之誼,視她為知己,仍愿意為她上書求情。

    與宋汀蘭之間的矛盾便由此產(chǎn)生了。宋汀蘭心細(xì),她明白或許江懷璧身份未曾暴露之前蕭羨同她僅是君子之交,但之后蕭羨仍舊將她放在心上,這令宋汀蘭有些不大舒服。

    兩人也心平氣和地談過,但最終都不歡而散。

    “我氣的不是你在朝堂上為她求情。我氣的是她成婚那日,你接了喜帖,在宴上看她的眼神?!?/br>
    蕭羨有些摸不著頭腦:“什么眼神?”他自己都不記得。

    宋汀蘭緊緊盯著他的眼睛:“新娘走過你眼前的時候,你的憐憫的,心痛的,和遺憾的目光。我便不信你在知曉她是女兒身以后,沒有半點想法?!?/br>
    蕭羨有些想笑,一時間忽然松了口氣,那么些天的對峙兩人誰也不讓著誰,他自己公務(wù)又忙,連耐心解釋的機會都沒有。

    他拉過她的手:“你是鷹眼么?我不過平平常??磦€東西,就讓你分析這么清楚。于她,僅是君子之交,我想你保證。我知道你恨她,我曾經(jīng)因為你也恨過她,但如今想來,也就只剩下憐憫了。你用你們女子的角度去想一想她,便可知為何我為何要憐憫她。你若是不清楚我待你的心,當(dāng)初也不會嫁給我了?!?/br>
    宋汀蘭沉默。她只是不甘心,因為曾經(jīng)得到過而后又明明白白地失去,所以更為患得患失。

    兩人心結(jié)真正解開,是從宋汀蘭有孕開始的。蕭羨頭一次碰到這樣的事,難免有些手足無措,他不知道要怎樣護著她,又不能時時在她身邊,只好在陪她的時候萬分謹(jǐn)慎。

    從衣食住行到一舉一動,凡是蕭羨目所能及的地方都關(guān)心得無微不至。宋汀蘭煩了,偶爾發(fā)脾氣語氣沖些,他也絕不還口。

    “你是覺得孩子現(xiàn)在比我重要是嗎?”她板著臉,手叉腰,儼然一副要拼命的架勢。

    “不不不……”他已經(jīng)不指望她現(xiàn)在能溫婉得起來了,連忙解釋:“當(dāng)然是我的阿蘭最重要,這不是怕孩子在肚子里不舒服,傷到你了嘛……”

    宋汀蘭挑眉:“那你不許再嘮嘮叨叨的了,我舒服了孩子自然就舒服了?!?/br>
    “是是是……阿蘭想怎么樣就怎么樣……”

    令人哭笑不得的鬧劇隔兩天就要上演一回,認(rèn)真起來的只有宋汀蘭,明知道在無理取鬧,蕭羨卻也萬分愿意陪她鬧著。

    生下來也是個愛鬧的丫頭,宋夫人來探望時直說同宋汀蘭小時候一模一樣。只是宋汀蘭在經(jīng)過多年催磨將自己活成了大家閨秀,而襁褓中的嬰孩,正以最純真的姿態(tài)品賞人間。

    后來的幾十年,蕭羨始終以一刻赤誠之心待人,仕途多有不暢,在京城與地方輾轉(zhuǎn)奔波。令父親蕭拙欣慰的是,他那曾在紈绔堆里放蕩半生的兒子,入了仕途收了心性,沒有過人的智慧,卻始終不忘本心。未曾做到名傳千古,卻也不曾辜負(fù)一腔熱血。

    宋汀蘭一直站在他身后,經(jīng)過歲月沉淀,情深更濃。

    此后無論他身在何處,歷經(jīng)怎樣的風(fēng)霜,一歸家,檐下總亮著一盞燈,于茫茫夜色里灼燙出一片火紅,等待著他這風(fēng)雪夜歸人。

    一如多年前他提著燈,于夜色中暗暗窺她的背影,心底默默念一句:阿蘭,跟我回家。

    第349章 番外 君面不如花面好

    江懷璧是被窗外飄進來的梔子香氣擾醒的, 清甜淡遠沁在空氣里,一呼一吸間盡是溫柔。

    她睜開眼,尋著香蹤下了床,于溫涼的清晨里打開窗, 映入眼簾的便是那一樹梔子。也不知是她太久沒有注意到, 還是真的一夜之間簇簇花開, 滿樹的皎潔, 于露水中閃爍著晶瑩。

    似乎有一瞬間的窒息, 心底又有些迫切, 匆忙披了外衣便要沖出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