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0節(jié)
裴翊修去了北方,整整兩年。 秋旎給他寫了好多的信,他偶爾也回,回信卻很短,大部分又都在問候師傅師母,留給她的只有區(qū)區(qū)數(shù)字。 就這樣,秋旎還視若珍寶。 他去邊關后的第三年,打了一場很漂亮的勝仗,終于回來了。從他從北地啟程,秋旎就算著他回來的日子。 后來北地大部都回來了,除了裴翊修。 那日謝懷琛焦灼地從外面回來,仿佛一夜之間老了好幾歲,鬢角竟抽出幾根白發(fā)。 父親木然地對秋旎說:“裴翊修……他掉下了千佛崖?!?/br> 秋旎如蒙驚雷,被轟炸得不成人形。父親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好似恍然間被人打通了任督二脈,不顧眾人的阻攔,義無反顧跑出家門。 千佛崖險象異常,據(jù)說他是在雨后經(jīng)過此處,遇上泥石流,為了推出同行的小兵,失足掉下山崖,尸骨不存。 那山崖那樣的深,被他救的那位小兵指著他墜崖的地方給秋旎看,“將軍就是從這里掉下去的?!?/br> 幾乎是毫不猶豫,秋旎站在崖邊毫不猶豫地縱身,歸入那一片云海。 不管從這里下去,是生是死,秋旎都得和他在一起。 秋旎賭了一把,用自己的命,和老天爺來了一場驚世豪賭。 幸運的是,老天爺厚愛于她。更幸運的是,老天爺也厚愛于他。 從水潭里爬出來,未行幾步,秋旎就看到裴翊修一身絳色戰(zhàn)袍在山崖底下抓耳撓腮,試圖爬上去。 他尚安好。 此生,秋旎再未遇過什么事,讓她那般歡喜。她幾乎喜極而泣。 他轉過身,眼中盡是錯愕,愣了片刻,把秋旎摟緊他的懷里,用力地抱著她,那感覺就像是要捏碎她一般,“你怎么來了?” 秋旎伏在他胸前,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拍打著他的背,“他們都說你死了,我不信,我一定要來看看?!?/br> 突然,他又變得很憤怒,把秋旎從他懷里撈起來,他說:“秋秋,不要做傻事,答應我,不要再做傻事。就算我死了,你也不要做傻事?!?/br> 一時之間,秋旎被唬得一愣一愣的,盯著他半晌沒有說話。 此次,他卻是格外有毅力,非得求秋旎個承諾。 拗不過他,秋旎微微點了點頭。 千佛崖太高,沒有援兵,他們根本爬不上去。 于是,他們在千佛崖住了下來。其實崖底風景極好,一大片水澤圍著一方竹林,遠處是茫茫一片荻花。 裴翊修在竹林邊上搭了一座簡陋的竹屋,屋舍簡陋,他們卻過得分外安心。 每每日出之時,他便去林中狩獵,往往獵了三兩只兔子就開心得不得了?;丶抑?,他們生一堆火,靠在火邊講故事,有時候靜靜坐一夜,在他身邊,秋旎都覺得特別安心。 那段日子,沒有錦衣玉食,沒有顯赫富貴,秋旎有的,除了他,別無所物。秋旎想要的,除了他,別無所求。 他們?nèi)粘龆魅章涠?,偶爾做點關于未來的白日夢。那么貧困的生活,秋旎卻甘之如飴。 一日,他剛出門不久,很快又跑回來,跑得滿頭大汗。也不理秋旎,拉了她的手就又往外跑。 “秋秋,我?guī)闳€好地方?!?/br> 他的手寬大,握住秋旎的手錯錯有余。到得目的地,手心已經(jīng)沁出一層密密麻麻的汗水。 那是一片草地,不知名的小黃花開得漫山遍野,一直綿延到天際。好多的蝴蝶在空中飛舞,像空氣里突然開滿了花。 秋旎一身素衣,卻忍不住在花間起舞。 —————— 那天傍晚,秋旎第一次見到元赫。 他躺在那片水澤里,周圍的水被他的血液染得緋紅。 彼時,秋旎正搖著裴翊修的手臂問他晚上要吃什么,余光卻瞟到水澤中躺著的元赫。 等他們跑去看時,元赫已經(jīng)因失血過多,氣息微弱。 裴翊修將他扶回小屋,他躺在竹榻上,分明發(fā)著高燒,卻渾身發(fā)抖。 裴翊修看了看他的傷勢,“他傷得不輕,若是沒有藥止血,怕是活不過今天晚上?!?/br> 秋旎問他:“那怎么辦?” 他將元赫的手放下,又倒了杯茶喝掉,才說:“我現(xiàn)在四處去看看,有沒有什么草藥,可以給他止血?!?/br> 目送裴翊修的身影消失在竹林深處,秋旎又打來一盆水給元赫清洗身上的傷口。他身上盡是深深淺淺的劍傷,腹前有十多處傷口,源源不斷地涌出血,一身被水浸濕的衣衫不停地滴著血水。 看得秋旎膽戰(zhàn)心驚。 裴翊修帶著一筐草藥回來,興沖沖地對她說:“算他命大,我剛出門就找到了止血草,他這傷,只要止住血,就再無大礙。” 秋旎一面舂藥,一面笑著對他說:“應該是,算他命大,遇上了菩薩心腸裴翊修?!?/br> 敷了藥,元赫的傷口很快就止住了血。只不過,仍是昏迷不醒。 他是在第二日上頭醒的,裴翊修剛剛出門,秋旎坐在門口縫他破了的披風。忽然驚覺頭上有個影子向秋旎蓋來,轉身一看,元赫提著劍指向她。 她嚇得一抖,丟下手中的針線。他看了一眼地上的衣物,又疑惑著看了她一眼,疑惑道:“你是誰?” 微微定了定身形,秋旎錯開他的劍鋒,撿起地上的衣物,笑著說:“我叫謝秋旎,你暈倒在了水塘里?!?/br> 他狐疑著收回劍,腳步踉蹌坐回榻上,秋旎慌忙給他倒了一杯水,遞給他,正要說些什么,卻聽到外面有人在叫,“謝小姐,謝小姐?!?/br> 秋旎欣喜若狂,對元赫說:“你先休息一下,我的人來找我了。我馬上回來。” 他卻突然拉住秋旎的手腕,“你是中原人?” 秋旎一愣,久久驚愕不已,最后,捂嘴大叫:“你竟然是突厥人?” 眼看來人越走越近,秋旎一把把元赫塞進被子里,叮囑道:“你千萬不要出來,外面全是中原的士兵,等他們走了你再出來。” 那個時侯,秋旎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救他,或許因為他是自己辛辛苦苦救活的,死掉太可惜了。 后來,秋旎和裴翊修被救回汴京,再也沒有元赫的消息。有一次裴翊修問秋旎,當時在崖底救的那個人去了哪里?秋旎心虛地回答不知道。 后來他去了哪里,秋旎真的不知道。 —————— 秋旎一直以為,從千佛崖回來,他們之間的事情就算是定下了。 父親和母親都很喜歡他,他們又是自幼一起長大的情分。 往后有多順暢,自不必說。 但令她咋舌的是,裴翊修卻一直沒有上門提親的意思。 非但不上門提親,反倒避她唯恐不及。 就連鎮(zhèn)國公府的門他都很少登了。 好幾回他上門見謝懷琛,遠遠瞧著秋旎就躲開了。 燦燦得知此事都氣得不行,拖著謝秋霆要給秋旎打抱不平。秋旎攔住他們,不許她去。 “都這個時候了,他好歹得給個說法,咱們好端端的姑娘總不能平白無故被他耽誤了去。”燦燦氣鼓鼓的,一生氣就想動手捶人。 秋旎眼皮子一耷拉,輕搖了下頭:“算了,這個事情講究的是兩廂情愿,我們倆之間一直是我進了再進,而他呢,則退了再退。這樣有什么意思呢?還不如放手,讓他自由,也給自己個痛快?!?/br> 她嘴上說得再瀟灑,那天還是蒙著被子大哭了一場。 她哭得傷心極了,眼淚就跟開了閘的洪水一樣,嘩啦啦掉下來。燦燦抱著她,也哭了。 謝秋霆還是去揍了裴翊修一通。 他氣沖沖沖到校場。裴翊修正在練兵,他二話不說,揪著他的衣領就把他扯了下來,摁在地上一通胖揍。 裴翊修起先還抵擋:“秋霆,你瘋了!” 謝秋霆惡狠狠地說:“要你欺負我meimei!你看看你把她欺負成什么樣了?” 裴翊修就不說話了,躺平任打。 到后面,謝秋霆打累了,和裴翊修并肩躺在校場的草地上。 入夜時分,流星從天際劃過,拖著長長的流光,轉瞬而逝。 謝秋霆氣喘吁吁,問他:“秋秋對你的心,你真的不明白嗎?” 過了許久,許久許久,久到謝秋霆以為他不會回答自己了,他的聲音才傳來:“知道?!?/br> “那你怎么可以這么欺負她?” “我爹是個罪犯,他貪贓枉法無惡不作。他欺負我娘,我到現(xiàn)在都恨他。從小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跟他劃清界限,不再有任何瓜葛。”裴翊修頓了一下,吸了吸鼻子:“但是他死去這么多年了,我還記得他的樣子,也還有人罵我是殺人犯的兒子。血脈是這世上斬不斷的東西。秋秋跟了我不會幸福的,她只會得到恥辱。她是世上最好的女子,不該受到這種待遇?!?/br> “她不在乎的?!?/br> “我在乎?!?/br> 他站起身,抹了抹臉頰上被謝秋霆打出的血,拎著他的劍走遠了。 謝秋霆看著他的背影,很不解:“一輩子就這么短,喜歡什么東西不去追,喜歡什么人不去找,白白蹉跎,那又何必呢?” ———— 打那之后,秋旎再沒見過裴翊修。 他偶爾還來國公府,秋旎不再似從前,悄悄躲在廊柱后朝他揮手。 她躲在屋里,捏起了針線,開始繡花。她繡的是一身嫁衣,衣服上的紋飾是她自己繪的。她畫畫得好,繪的紋樣比時興的好看不少。 她今年十六,明年十七,再不議親,爹爹和阿娘面上就無光了。 爹爹和阿娘倒是不在乎,只說讓她慢慢挑慢慢選,一定要選個合心意的如意郎君。就算她不想出嫁,爹爹和阿娘也樂意養(yǎng)一輩子老姑娘。 從前她還有盼望。現(xiàn)在呢,既然不是裴翊修,那便是誰都可以。 翻了年,鎮(zhèn)國公府的媒人便絡繹不絕。 都是為她求親的。 謝秋霆氣呼呼地差點拿掃帚趕人。他知道m(xù)eimei有心上人,他希望meimei嫁給心上人。 秋旎攔住他,笑著說:“哥,這輩子我遲早都得成家的,早晚的事情罷了?!?/br> 謝秋霆:“要是你委屈出嫁,哥寧愿養(yǎng)你一輩子?!?/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