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樹下圍著無數(shù)人，枝丫把人的臉龐都照綠了。

    她原本也只是無數(shù)看熱鬧人中的一個(gè)。只是弄明白這熱鬧是什么，她便縮回了頭，不想再看。

    罪婦沉塘。

    有何可看。

    只是撤回眼光的那一刻，她看見了熟悉的臉，而且是兩張，一張彷徨無措，一張視死如歸。

    聞人椿再也無法置身事外，哪怕她冷下心腸不顧四娘，也不好不顧籮兒啊。

    單純愛笑的籮兒，旁人說什么都信的籮兒。

    她能犯下什么錯(cuò)。

    聞人椿不敢怠慢，船正下著錨，她已經(jīng)輕巧地跳了下去。因心急，她還在地上踉蹌了一記。

    人群中有專愛看熱鬧的，知曉不少事情，譬如霍家老爺久病不治，譬如霍家老爺?shù)牟【褪潜谎矍斑@個(gè)女人害的，又譬如今日霍家少爺要替父除害。

    他們七嘴八舌說得歡快，好像不是在看人赴死，而是在等人降生。

    唯有聞人椿，他的心徹底亂成了一鍋煮沸的白米粥，那米粒都要爆開跳到鍋外了。

    “我不想死不想死，大少爺，與我無關(guān)，我不想死，真的不想死！”

    “霍鐘，你沒有心。祝你下輩子、下下輩子都如今生一般可憐可悲。”

    “籮兒愿意終生守在柴房，求大少爺網(wǎng)開一面！”

    “夠了，求什么求，像他這般人，說話從來是欺是騙，今日答應(yīng)你，今晚便殺你！”

    兩個(gè)女人的話緊鑼密鼓交織在一起，截然不同卻又相同。

    因霍鐘對棄子素來一視同仁，罵也好，求也罷，甚至重不過耳旁一陣風(fēng)。

    他用指甲揉了揉耳骨，懶洋洋地?fù)]揮手：“行了，熱鬧夠了，都動(dòng)手吧。”可話音剛落，他又懊惱地敲了敲拐杖：“瞧，我都忘了。”然后扭頭看向身后，“二弟，你沒意見吧?！?/br>
    第46章 壓抑

    被點(diǎn)到姓名, 霍鈺這才往前走了一步。他素來不是愛惹人眼球的人，著平平淡淡的色兒，神情若有似無, 似是漠不關(guān)心。

    落在人群最外頭的聞人椿便看著他在兩人身上掃了一眼，沒什么猶豫, 他回了一句：“全憑大哥發(fā)落。”他何時(shí)又與霍鐘兄友弟恭了？

    一時(shí)之間，聞人椿恍惚以為他們早就闊別多年。

    幸而霍鐘詭譎之聲再度迂回響起：“既然慈悲善良的二少爺都不愿搭救, 那就沒辦法了?！彼? 手掌對人, 手指骨節(jié)凸出, 如一堵高高低低不平的墻將四娘與籮兒逼進(jìn)死路。

    有霍府小廝開始趕人，可越是趕, 貪圖熱鬧的人就越執(zhí)著。

    大抵有一種人不怕疼不怕死，畢竟刀沒有架在自己身上。

    可聞人椿不會(huì)，她看著兩股麻繩緊緊擰成一個(gè)死結(jié), 看見四娘姣好面容變得扭曲魔怔, 看著籮兒……她喊得太凄厲了, 被人用棉布一把堵住了嘴。

    聞人椿只覺自己被人在天靈蓋上放了冰棱子, 春日暖陽里, 她一雙手腳頃刻間冷得嚇人。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眼睛是怎么轉(zhuǎn)的, 竟一度將籮兒看成了自己。

    又轉(zhuǎn)了轉(zhuǎn)，她看見了那只小白狗, 奔跑著、嗚咽著、倒下了。

    世上卑賤物，皆逃不過仰人鼻息的下場。

    她這回沒有忍，用光所有力氣將人群撥開，無需腦子發(fā)號(hào)施令，嗓子自己出了聲：“不要?dú)⑺齻?！?/br>
    她實(shí)非腦袋空空, 求人手下留情之前也想過霍鈺大抵有計(jì)謀、四娘大抵是罪有應(yīng)得、霍鐘大抵正等著事情越變越糟糕。

    可——放著始作俑者霍老爺安安穩(wěn)穩(wěn)躺在府中，把罪名全丟給兩個(gè)女子，難道霍府老少兄弟間的恩怨能就此化解？

    著實(shí)可笑殘忍了。

    身后的陳雋沒料到她會(huì)這般生猛，伸手時(shí)抓了個(gè)空。

    而霍鈺平靜如水的表情同樣因她打破，幸好他本能反應(yīng)，及時(shí)將她拉往身邊。

    “你怎么來的？”

    她不答，這個(gè)問題前因后果太多，便是人落進(jìn)水里被魚啃完，他們都未必能說清一切。

    兩人力道較量著，第三人插了進(jìn)來。

    “噢——”霍鐘似是看見變戲法，驚喜大呼。他怕是唯一一個(gè)毫不意外的，撐著拐杖悠哉悠哉地走到聞人椿面前，眼神放蕩地打量起來。

    霍鈺將她往身后挪了挪，可那又如何，他此刻是連天地都不怕的。

    “小椿回來了呀?！?/br>
    “大少爺好?！迸鹬荒軣齻€(gè)一時(shí)，聞人椿此刻不敢看他的眼睛，只能俯首點(diǎn)點(diǎn)。

    “好好好，托你的福，我今日很好?！狈讲诺幕翮娺€是滿身殺人戾氣，此刻心情大喜，“對了，你說什么？不要?dú)⑺齻儯俊?/br>
    “是，還請大少爺手下留情?！?/br>
    “我好歹是霍府當(dāng)家，你一個(gè)二房的女使要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豈不是丟人？”

    “我……我了解籮兒心性，她必是遭人指使，罪不至死的。”

    “罪不至死？可是二娘的死、父親的病都和她脫不了關(guān)系。二弟，我應(yīng)當(dāng)沒記錯(cuò)吧?！?/br>
    “……確實(shí)如此?！被翕曇贿叴鹨贿厡⒙勅舜坏氖肿サ酶o了，“小椿，你不了解真相，莫要妨礙大哥。”

    真相……區(qū)區(qū)一個(gè)末流女使，進(jìn)府時(shí)日不多，與主子無冤無仇，就能謀劃此等大事？聞人椿奮力地掙脫起來，她感覺自己和霍鈺的手臂都在抖動(dòng)。

    “若是小椿真想救人，倒也行。譬如我的妻、我的妾，她們說話我總要聽進(jìn)一兩分的?！毖哉Z間，霍鐘又往前邁了一步，因?yàn)殡x得太近，他與霍鈺各自的拐杖都快要撞上了。

    而霍鐘也一步不退：“大哥說笑了。小椿這般身份豈不辱沒大哥主君身份？”

    “身份算什么？你瞧瞧三娘四娘五娘的身份，我們霍府壓根早就不看重這個(gè)了?！北闶侨缃裾屏嘶舾臋?quán)，霍鐘也沒有尋常主君肅穆巍峨的模樣，他甚至不屑與他們一般道貌岸然、同流合污。

    岌岌可危的兩個(gè)拐杖頭子最終還是撞上了，霍鐘幾乎是把霍鈺當(dāng)作無物：“小椿，只要你點(diǎn)頭。我立馬放人?！?/br>
    一邊是他人性命，一邊是自己幸福。

    聞人椿快要被逼瘋了，她止不住地去咬自己的嘴唇，血沁了出來都毫無知覺。

    直到聞到腥味。

    “用其他法子懲戒不行嗎？”她搖頭了。

    隨之而來的，是籮兒被拋入海中的響聲。那種震動(dòng)，就像有什么石子鉆進(jìn)了鼻孔，沿著喉管一路往下，直直地往心里奔，非要把心撞碎才行。

    “籮兒！”

    她悲痛欲絕，連霍鈺都再也不能抓住她。

    “好了，救上來吧?！被翮妼ρ矍暗倪@幕戲不能更滿意，他想不到可以這樣精彩，甚至想鼓掌致意。

    作為感激，他走到岸邊蹲在了聞人椿身旁。

    他的姿勢有些奇怪，因那條壞到不能再壞的腿實(shí)在很難佝僂起來。如此說來，他是吃著痛在說話：“上回要不是你留我一命，我怕是早就死在那破船上了。這條就算是還你的?！?/br>
    聞人椿早已嚇哭，顫抖著聲音回道：“謝，謝謝，大少爺。”

    “你真的不要做我的妾嗎？”

    她還知道如何搖頭。

    “罷了，你要是跟著我，也沒什么意思?！?/br>
    聞人椿接不上話，一心只有籮兒。

    “大少爺，那另一位還沉嗎？”身后小廝不確認(rèn)地問道。

    “當(dāng)然?！?/br>
    這一回，聞人椿救不了了。

    聞人椿隨著小廝的口號(hào)回頭，就看見精細(xì)的竹籠里，有一抹美得清麗的眼神正在發(fā)亮。脫了浮華和俗艷的四娘宛若一個(gè)二八年華的稚嫩女孩。

    她解脫了，不必活于愛恨怨懟。

    可她也墜落了，從此心事無人問津。

    明州，在歸來的第一天，便讓她忘卻一切真性情、真歡愉。

    壓抑重又包裹起來。層層疊疊，明明滅滅。

    “是我錯(cuò)了，耽誤事了?！边@是相見后她對他說的第一句話。多像一個(gè)怯弱的女使正在同她的少爺認(rèn)罰啊。

    她又變回了她，都不需要誰人敲打。

    而他只說：“等你料理好，再來找我?！?/br>
    她聽出他有氣，可再來一回，她也會(huì)做出同樣的抉擇。

    只是她沒有想到霍鈺的氣會(huì)大到燒了陳雋，還未進(jìn)屋，便能清清楚楚地聽見霍鈺的大發(fā)雷霆。縱使從前的她都沒見過這般怒火。

    可等聞人椿進(jìn)了屋，又安靜地可怕。聞人椿甚至聽見了落花飄零和窗欞晃動(dòng)。

    “怎么回來也不提前跟我講呢?！币苍S是顧著兩人間不同尋常的情誼，他的口吻不算激烈。

    我聽聞要給郡主府的藥材鋪供貨。

    我怕你和還瓊姑娘舊情復(fù)燃。

    實(shí)話在心里頭浮現(xiàn)，又被摁下去，聞人椿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是我不好，下回我會(huì)跟你講的。”

    “今日為何如此沖動(dòng)?！彼|(zhì)問著，責(zé)怪大于疑惑。

    聞人椿知道自己必然是攪壞了他的計(jì)謀，除了知錯(cuò)、認(rèn)錯(cuò)別無她法?；蛟S換作旁的女人是有法子的，但偏偏是她用不來。

    “聞人椿，你知不知道你差點(diǎn)害死我、也害死你自己？”

    “我……沒法看著籮兒從我面前死去。”

    “籮兒？她比我們都重要？”霍鈺不敢茍同，踱著步子走來又走去，“何況那些事確實(shí)是她做的，便是冤枉了也大差不差。為了這樣一個(gè)人，你竟然……聞人椿，你可知我們?nèi)缃窀贡呈軘?！?/br>
    “我會(huì)想辦法彌補(bǔ)的?！?/br>
    “如何彌補(bǔ)？難道真的要嫁給霍鐘那個(gè)瘋子？你不就是仗著我今日才敢跳出來嗎？”霍鈺一連三次發(fā)問，他的棋譜徹底亂了。

    聞人椿被問到心酸。她真的從來沒有想過要仗著霍鈺的威風(fēng)去做任何事，何況她多知道分寸，如今他們二人的關(guān)系只有主仆。

    而此刻相距不過半臂的兩朵椿花算什么。

    放眼明州無人識(sh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