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頭咧開牙齒一笑：“沈?qū)④娚皼]有子嗣。”

    “那么……前輩可是沈?qū)④姷淖又?？?/br>
    “不是?！?/br>
    “前輩是沈家旁支的后人？沈家姻親的后人？又或是……”

    “都不是。”

    “前輩……”

    周遜一怔。

    燭火下，他看見老頭緩緩地開口：“我并非沈?qū)④姷淖铀?，也非沈?qū)④姷淖又?，更不是沈家的姻親——我不是什么天潢貴胄，也沒有那樣顯赫的出身?！?/br>
    他見周遜還愣著，笑了起來：“我本名沈小六，小六是我的本名。六，是廟里給我取的排行，那年鄴城饑荒，我是當(dāng)天被父母扔到廟前的第六個嬰兒，所以叫小六。我姓沈，也只是因為廟里的看門老頭姓沈，和沈?qū)④娨稽c(diǎn)關(guān)系也沒有。六歲那年沈?qū)④娛樟袅宋?，我?fù)責(zé)收拾馬廄，這就是我同沈?qū)④娢ㄒ坏慕患！?/br>
    周遜張了張嘴，他發(fā)現(xiàn)自己嗓子像是被卡住了，完全說不出話來。老頭繼續(xù)道：“不過你有句話確實沒說錯，當(dāng)年將卷牘從匣子里找出來、替沈?qū)④姺傅娜说拇_是我。沈?qū)④娝篮螅腋粋€老秀才讀了書——我不比許多天之驕子聰明，小時候也沒學(xué)好，沒像傳奇故事里的人一樣隨隨便便就考上狀元探花，考了許多次才考上三甲最末流。后來做了二十多年的官，才出了頭、替恩人翻了案——翻案也并非出于我一人之力。行了方便，替我偷出案卷的還有一個人——他也是受過沈?qū)④姸骰莸模驅(qū)④娫诖蛳履辖?，他的父親同數(shù)千士卒一樣，被南疆的蠻夷俘虜，要將他活埋進(jìn)萬人坑里。沈?qū)④娙氤菚r，他父親剛要被推入坑中。不過他還沒有我有靈性，四十多歲了也只是個最微末的守門的，只是那把鑰匙，剛好在他身上?！?/br>
    “前……前輩……”

    有一種奇異而龐大的力量在此刻震懾了周遜。這份力量并不來自于壯麗的史詩，而來自于眼前這個灰撲撲的老頭臉上每一條平平無奇的溝壑。

    “方才叫你猜我的出身，是有意為難你。”老頭咧開了嘴，眼里露出狡黠的光來，“換做任何一個人在這里也猜不出我的身份，因為我的出身實在是太平平無奇，只是這個傳奇故事中最邊邊角角、最好似路人的一部分。”

    ——可偏偏是這樣一個，在沈?qū)④姸虝憾k麗的人生中，最平平無奇的一次交集中，受過他恩惠的一個最不顯眼的普通百姓……

    ——在他去世二十五年后，替他翻了案。

    不是背負(fù)血海深仇的沈家后人，不是如傳奇般的天之驕子——老頭說他考了好幾次，才險險地考上了三甲最后一名，也不是快意恩仇、刀光劍影般的復(fù)仇經(jīng)歷……

    這一切，只來自一個最不起眼的馬童。

    周遜難以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他隱隱感覺到自己靈魂的某個地方被觸動了，這種觸動，更甚于一切他所遭受過的巨大的痛苦。曾經(jīng)沉睡在他心中的某種模模糊糊的愿景，在這一刻仿佛有了共鳴。

    “怎么？”老頭問他，“在知道我的出身之后，你對這個一點(diǎn)也不傳奇、不戲劇性的故事很失望？”

    周遜沉默了許久，搖了搖頭。

    “這是我聽過最好的傳奇故事?！彼麍远ǖ卣f著，“最動人的……傳奇?！?/br>
    所有的溝壑在那一刻笑了。

    “我花了幾十年，從一個打掃馬廄的馬童、從一個差點(diǎn)落第的進(jìn)士，學(xué)成了景朝有名的大儒。年輕時論靈性、論天賦，我及不上你。”老頭緩緩道，“如今你可愿意拜我為師？”

    周遜起身來。

    他撩開袍角，行了一個恭恭敬敬的拜師禮，認(rèn)真而細(xì)致，不曾省略、不曾做壞任何一個細(xì)節(jié)。

    “弟子周遜，愿拜前輩沈小六為師！”

    老頭哈哈大笑起來，最終，他道：“在入朝為官后，我已經(jīng)許久不用沈小六這個名字了。好好的一個大臣，叫沈小六，說出去也是磕磣。后來，我改了個名字?！?/br>
    接著，周遜聽見了那個在整個大景史上，都極為赫赫有名的姓名。

    “沈還琚。”老頭緩緩道，“取自‘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br>
    ……

    皇帝在寺廟外探頭探腦。夏天夜里蚊子很多，他雖然穿著微服私訪的玄衣，卻擋不住無孔不入的蚊子，為此不斷地跺著腳。

    暗衛(wèi)早就去替他打探消息了——打探的內(nèi)容，也只是周遜去見了什么人。關(guān)于他們的談話內(nèi)容，皇帝特別叮囑了不要去窺探——這是周遜的隱私，而且疑神疑鬼的，聽起來像是無理取鬧查房的女朋友……

    在想到這個形容詞后，皇帝大夏天的都覺得尾椎骨一涼，并感到了一種直男的恐懼。

    他只是害怕周遜見了什么不好的人、出了什么事……就連大學(xué)同寢室的幾個男人，都會在室友鎖門前還沒回寢時發(fā)微信擔(dān)心對方到底干嘛去了呢！因此，皇帝對自己的兄弟情特別的坦然。

    眼見著暗衛(wèi)終于從夜色里出來了。然而一貫沉穩(wěn)的暗衛(wèi)頭頭，此刻的臉色都有些僵硬。皇帝遠(yuǎn)遠(yuǎn)地就看見他表情上慌了，忍不住急了：“里面有誰在說話？”

    暗衛(wèi)頭頭干巴巴道：“周公子在里面，同他對弈的，還有一位老人……”

    “老人？”皇帝隱隱地松了一口氣，雖然他自己也沒懂自己松口氣的原因是什么。接著，他急忙道：“那……這個老人可是什么武林高手？”

    暗衛(wèi)頭頭被他問得一呆，道：“這位老者……應(yīng)當(dāng)不會武功?！?/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