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拉德向前探了探身，聲音輕且嘶啞，像是毒蛇在她耳邊吐著猩紅的信子：“路易莎，按照當(dāng)年HMPC的賽制，他的模型和你的實驗數(shù)據(jù)對不上，你們兩個都會被判定為作弊。可是你想想，為什么羅伊只取消了你的夏校分數(shù)呢？”

    她的傷口被再一次，用一種近乎殘忍地方式挖了出來。新傷舊疤交錯著，一片血rou模糊。她不堪重負，舊事紛沓著在腦內(nèi)翻涌，思考的能力也一并被凍住了，只木然地看著他。

    威拉德那雙渾濁的眼睛死死盯住她，語氣中有幾分神秘莫測的蠱惑，他問她：“你不想弄清楚事情的真相么？”

    她拿著托馬斯的那篇論文，一個單詞一個單詞地看過去，就像是威拉德剛剛說得那句話一樣，都是她認識的詞，拼在一起卻是難懂的楔形文字，她怎么也理解不了，最后機械地搖了搖頭。

    威拉德以為這個學(xué)生是好拿捏的，沒想到她遲鈍至極，像是蒸汽時代的老舊火車。他似乎對這塊頑石的反應(yīng)不甚滿意，語氣陡然冷了幾分：“路易莎，你知道探測到引力波是什么級別的成就嗎？”

    她當(dāng)然知道，近代物理學(xué)已經(jīng)走到了理論與技術(shù)的瓶頸。從09年開始，諾貝爾物理學(xué)獎大多頒發(fā)給了凝聚態(tài)物理的專家。如果LIGO真的探測到了引力波，愛因斯坦的廣義相對論將被證明是完全正確的，物理學(xué)的發(fā)展即將進入一個新的階段，而威拉德作為LIGO的共同創(chuàng)始人之一，絕對有資格去摘諾貝爾獎的桂冠。

    她看著他，聲音都發(fā)著顫：“我以為你不是沽名釣譽的人?！?/br>
    威拉德朝著她咧嘴一笑，說：“我確實不是?！?/br>
    “1994年LIGO動工，到現(xiàn)在為止，已經(jīng)過了二十年了?；饡藢⒔邇|美元在這個項目上。”他的目光仿佛落在了很遙遠的地方，說：“我無法接受世界上的第一個引力波信號不是LIGO探測到的?！?/br>
    人的記憶總會把一些看似毫不相干的細枝末節(jié)聯(lián)系起來，然后看著完整的起因脈絡(luò)，才知道當(dāng)時自己所以為的當(dāng)時尋常究竟?fàn)砍吨趺吹捏w大茲事。

    康妮加入了LIGO的探測，亨利的病尚未痊愈就飛來了華盛頓州，愛德華每天設(shè)置的催魂奪命的截止期限，以及這段時間近乎是瘋狂的加班。霎時無數(shù)細枝末節(jié)的片段掠過心頭，碰撞著，重疊著，然后明明白白地告訴她，就是這樣的。

    ——歐洲的GEO天文臺也在探測引力波，而且已經(jīng)取得了一定成果。

    而人們通常只會記住第一個到達南極點的人。

    LIGO在和GEO比誰能先聽到宇宙深處的時間回聲。

    所有人都在和時間賽跑。

    她看著面前白發(fā)蒼蒼，形容枯槁的老人，咬著牙說：“托馬斯是我高中時期的朋友，比賽的時候他有錯，但錯不至此。我不該這么對他?！?/br>
    “可以，”威拉德朝著她露出一個古怪的笑，瞇著眼睛，說：“那你選擇吧，你是要他的學(xué)位被撤回，還是你的學(xué)位被撤回？你的朋友托馬斯或許不會投訴你，但是我會。我是麻省理工的終身教授，你猜猜看，我的投訴會不會被大學(xué)的學(xué)術(shù)委員會重視？”

    謝宜珩實在沒想到麻省理工的榮譽教授會說的出這樣的話，她的唇抿成了一條筆直的線，“你是在威脅我嗎？”

    “不算威脅。”威拉德輕描淡寫地笑著，咧開的嘴角像是毫無生氣的骷髏，說：“你們確實做過的事，只不是又被人記了起來，怎么能叫威脅呢？”

    謝宜珩死死盯著面前這個狀若瘋癲的老人，一字一頓地說：“你有什么資格說愛德華不擇手段？”

    威拉德摸著自己的下巴，輕聲說：“因為你們確實學(xué)術(shù)不端，所以你不能說我的行為不道德啊。要是GEO先探測到了引力波，明年的諾貝爾獎被頒給了托馬斯這種學(xué)術(shù)騙子，誰來平息整個物理界的眾怒？”

    他像個冠冕堂皇的機器人一樣，緩慢地抬起頭，氣定神閑地問她：“就算我不道德，愛德華就道德了嗎？你的老師亨利，又能有多干凈呢？他們的每一篇論文，每一個獎項，都是踩在另一個人的頭破血流的失敗上的啊?！?/br>
    謝宜珩不記得自己是怎么走出威拉德的辦公室的，她只知道自己渾渾噩噩地走回來，拉開椅子，直挺挺地坐下，像是生化危機里最不上進的僵尸。

    萊斯利出去了，只剩亨利一個人在實驗室里調(diào)試函數(shù)。他見她望著黑漆漆的電腦屏幕發(fā)呆，臉上的神情也不太對，特地放下手頭的工作，開始大不列顛特色人道主義關(guān)懷：“怎么啦？剛剛出去的時候不是還開開心心的嗎？”

    她直勾勾地盯著自己地電腦屏幕，扯出個勉強的笑容，很輕很輕地說：“太累了?！?/br>
    亨利有些奇怪地打量著她手里的電腦和文件，問她：“你不是還要去找勞倫斯嗎？這么快就把方案確定下來了？”

    謝宜珩閉著眼，深深地吐了一口氣，眼前有明亮的光斑重疊交錯，最后蔓延融合成一個不規(guī)則的圓環(huán)，像是上帝未揭示的神諭。

    她早該知道的。

    她自以為是，以為自己去了北邊那個滿是楓葉的國家，讀了一個與物理毫不相干的專業(yè)，那段昏天暗地的日子就可以悄無聲息地湮沒在歲月的長河里。

    但是發(fā)生過的事情就是發(fā)生過，總會有人記得的。十年之后，有人掘開了這座破敗隱蔽的墳?zāi)?，她的骸骨被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無處遁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