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翦很想忍住笑，但還是沒忍住肩膀顫抖。

    這次論兵草草結(jié)束，獲勝者嬴小政。

    嬴小政攀在李牧背上大笑。

    李牧把嬴小政背起來甩了兩圈，嚇唬這個膽敢對老師用離間計(jì)的壞弟子。

    朱襄笑著搖搖頭，抬頭看著有缺的明月。

    趙國啊……平陽君和信陵君都還在趙國，他們還好嗎？

    肯定不怎么好吧。

    ……

    趙國。

    平陽君跪坐在憔悴的信陵君面前，面露懇求。

    信陵君只喝酒，不看平陽君。

    平陽君趙豹低著頭道：“信陵君，求你救救趙國?！?/br>
    信陵君魏無忌打了個酒嗝，頹然道：“我連自己都救不了，如何救趙國？你是趙國宗親，趙王信任你，你當(dāng)相國不是當(dāng)?shù)煤芎脝?？?/br>
    趙豹苦笑：“我才疏學(xué)淺，當(dāng)不好?！?/br>
    平原君趙勝去世后，趙豹便擔(dān)負(fù)起了趙勝曾經(jīng)輔國的重任。

    趙王在幾次打擊之后，雖然醒悟，勉強(qiáng)有了賢明國君的模樣，但他的身體卻垮了，無法長時間承擔(dān)政務(wù)。

    趙王一改以往猜忌，深深信任平原君和平陽君，將大半政務(wù)都交給了兩位堂叔。

    平原君為了亡羊補(bǔ)牢，累死在任上，成就了一世賢名。

    平陽君趙豹不是不想效仿兄長，只是他確實(shí)理政和識人的才能都比不過兄長，有心無力。

    他多次拜訪信陵君，希望信陵君能夠在趙國出任相國。但信陵君因魏王的猜忌而心灰意冷，整日醉酒度日，不肯清醒。

    兩人相對枯坐，趙豹以為自己這次又會無功而返。

    這時，有信陵君的門客匆匆到來，面色復(fù)雜地呈上拜帖。

    這拜帖是紙做的。

    秦國幾年前就用紙逐漸代替竹簡木簡，各國雖也跟上，但造紙技術(shù)是個難題。雖然他們能從秦國偷技術(shù)，但花費(fèi)太高。除了趙國咬牙跟上，其他國家均已經(jīng)放棄。

    對貴族而言，竹簡木簡和紙也沒太大區(qū)別。他們不在乎這點(diǎn)成本。

    不過趙國有太多需要查缺補(bǔ)漏的地方，所以造紙工坊并不多，紙張還沒有普及。特別是拜帖，貴族更喜歡用木牌竹牌。將紙作為拜帖，只有秦國人。

    信陵君怒道：“秦國人的拜帖，扔出去！”

    門客語氣低沉道：“是朱襄公派來的使者。”

    信陵君和平陽君均是一愣。

    沉默半晌，信陵君放下酒碗，讓人打來水，整理了一下儀容，洗干凈滿是酒味的手，又換了一身衣服，才接過薄薄的拜帖。

    平陽君看著信陵君難得整潔的模樣。雖然信陵君眼中還有醉意，但他仿佛看到了曾經(jīng)信陵君那個意氣風(fēng)發(fā)的模樣。

    朱襄送來的與其說是拜帖，不如說是信。

    朱襄從好感度系統(tǒng)中得知平原君趙勝離世之后，就一直想送吊唁的禮物。

    只是趙國秘不發(fā)喪，他不好說自己為何知道平原君離世了。

    藺公是真的給他托夢了，總不能說平原君也給他托夢？所以他在秦王得知平原君離世的時候，才送出吊唁的禮物。

    這一來二去，待他禮物到達(dá)的時候，秦王柱都要出孝期了。

    朱襄本想直接將禮物寄給平原君或者平陽君，但轉(zhuǎn)念一想，他一個秦國重臣給趙國宗室寄禮物，他倒是無事，恐怕趙國貴族又要說三道四，連累平原君和平陽君。

    正好信陵君在趙國，又是平原君妻弟，他便將禮物送到信陵君府上，請信陵君轉(zhuǎn)交。

    同時，他也有很多話想與信陵君說。

    信陵君將這封簡短的信交給平陽君后，自己親自出門迎接朱襄派來的使臣。

    朱襄身邊的仆從不多，一直用秦王的人。這次他難得讓家中寥寥無幾的仆從親自走一趟。這個仆從見過信陵君和平陽君，雖然信陵君和平陽君都不記得他了。

    仆從打扮得就像是一個商人，十分低調(diào)。

    他奉上禮物和另一封厚厚書信后，就不再說話，只在信陵君提問的時候回答。

    他這一番言行，表現(xiàn)出朱襄的誠意——朱襄是以友人身份派人來吊唁，與秦國無關(guān)。

    朱襄送來的禮物除了符合當(dāng)時禮節(jié)的貴重物品之外，還有南瓜種子和種植方法。

    這是他給秦王柱打過報(bào)告之后，秦王同意的行為。

    南瓜能救荒，但不能久放，還不好運(yùn)輸，既能救趙民，又很難成為趙國軍糧。所以秦王柱愿意賣這個好，給自己刷一下仁義的名聲。

    秦國正式準(zhǔn)備打天下，秦王柱與秦昭襄王不同，他對荀子“仁義之師”的話較為認(rèn)可。如果能刷一點(diǎn)好名聲，讓秦軍拿下六國時少遭遇一些困難，為什么不刷？

    刷名聲又耗費(fèi)不了多少人力物力，可以與備戰(zhàn)并駕齊驅(qū)嘛。

    朱襄在信中委婉地說到了這一點(diǎn)，將南瓜的優(yōu)劣處都說了出來。

    平陽君在兄長去世之后，難得露出了哭笑不得的神情。

    “他還是以前那個朱襄，沒有改變?！逼疥柧w豹想起曾經(jīng)與朱襄那些不太好的過往，看著南瓜種子的眼中泛起淚意，“即便已經(jīng)是秦臣，他也記著趙國的庶民?！?/br>
    信陵君道：“立場區(qū)別，不改變我與他的友誼。來看看他勸了我什么?！?/br>
    信陵君讓人安排朱襄派來的使者住下，將其他禮物全部交由平陽君，只拿出了朱襄那封厚厚的信。

    平陽君很擔(dān)心朱襄會游說信陵君入秦，便借口想多得知朱襄的消息，也厚著臉皮留了下來。

    信陵君沒有拆穿，但沒有將自己的信給平陽君看。

    他只是告訴平陽君，自己絕對不會入秦。

    “因?yàn)榍貒乱粋€目標(biāo)，定是韓魏?！毙帕昃袂槔涞溃拔簢灰?，我還是魏公子?！?/br>
    平陽君伏地作揖，心中難受不已。

    信陵君來到很久沒有去的書房，點(diǎn)燃蜜燭，神思恍惚了一會兒，才拆開朱襄寫的信。

    朱襄直來直去，沒有過多寒暄，說起自己入秦后的一些趣事。

    比如對方士的不滿，比如李冰治水，比如自己南下種田。

    他在信中沒有寫機(jī)密的事，所訴說的事信陵君都已經(jīng)知曉。他只是從當(dāng)事人的身份，對這些事進(jìn)行了詳細(xì)的主觀描述。

    比如對戰(zhàn)方士，他沒有用什么神異手段，只是拆穿對方戲法。

    還有與李冰開山鑄造堤壩時，朱襄隱藏了火藥，但把用熱脹冷縮讓巖石裂開的事寫了出來，然后抱怨根本沒有什么妖獸擋路。

    伐山破廟也是，就只是剿滅一些借由宗教而起的壞人，沒有什么神靈妖魔出現(xiàn)。

    “我的武藝泛泛，荀子常常罵我朽木，我哪有那個本事去斬殺妖獸惡神?！?/br>
    信陵君失笑。

    他還真信了朱襄有這個本事，原來真實(shí)情況如此“樸實(shí)”。

    外界以訛傳訛，讓朱襄這個老實(shí)人自己聽著都有些尷尬了。

    魏無忌和朱襄只是一面之緣。但有些友誼，就和一見鐘情一樣，只一面便能讓人記一輩子。

    魏無忌知道自己對朱襄是這樣?，F(xiàn)在朱襄回應(yīng)了他，他很高興。

    可惜秦王不會讓朱襄離開秦國，他也不會入秦。他與朱襄大概永遠(yuǎn)不能再喝一場酒了。

    朱襄信中的趣事讓魏無忌的心情輕松不少，戒備也放下不少。

    畢竟他厭惡秦國，朱襄又是秦王寵臣，他雖敬佩朱襄，也是有些擔(dān)憂秦王借由朱襄這封信做些什么。

    現(xiàn)在看來，朱襄確實(shí)很受秦王寵愛，秦王同意朱襄以自己心意寫信。

    魏無忌見到的朱襄，是那個黑發(fā)中已經(jīng)有了絲絲灰白，面容枯槁的“大賢朱襄”，還未見過那個活潑的朱襄。

    朱襄這封信，讓魏無忌窺見了朱襄那層大賢光環(huán)下真實(shí)的內(nèi)在。

    魏無忌曾在朱襄離開趙國后拜見過藺相如和廉頗，聽二老用懷念的口吻談起過，朱襄私下是一個活潑過頭，令人頭疼的“孩子”。

    看信中的語氣，朱襄確實(shí)是個很灑脫爽朗的人，應(yīng)該和自己特別合得來。

    魏無忌摩挲著信紙，想象著從心傷中走出來的朱襄的模樣。

    朱襄啰啰嗦嗦了幾頁紙，有時候?qū)懥撕笳Z忘記了前言，車轱轆似的又把講過的事講了一遍，看得魏無忌不由輕笑。

    又翻了一頁紙，朱襄終于如他所想的那樣，開始勸說他振作。

    身為友人，來了這么長的一封信，怎么會不勸自己振作？

    所有與魏無忌有舊的人都來信勸說過，連秦國都有故舊委婉勸他去秦國出仕。

    魏無忌看了朱襄說的那些趣事，現(xiàn)在心態(tài)很輕松，沒有像對待其他人勸他振作的書信那樣，將直接將這幾頁信丟掉。

    “你想回魏國但回不去，在其他國家出仕都難以排解心中郁結(jié)，與我身邊一位后輩很相似?！?/br>
    魏無忌眉頭一挑。還有誰與自己一樣？他想了許久，都想不出來六國有誰敢與自己并列。

    朱襄說的當(dāng)然是韓非。

    韓非雖是韓國宗室旁支，但現(xiàn)在“公子”的稱呼已經(jīng)不僅僅是國君的兒子，只要與國君沾親帶故都稱公子，所以嬴小政還是王曾孫的時候也是秦公子。

    甚至非宗室的封君也能稱一聲公子，比如戰(zhàn)國四公子之一的春申君。

    如果朱襄厚著臉皮，也能自稱一聲公子，只是不能叫“公子朱襄”而已。

    韓非與韓王有親，倒是能稱一聲“公子非”。

    朱襄在信中夸贊了韓公子非的才華，寫了韓王和韓國朝堂那些相國卿大夫，對公子非的不屑一顧。

    看到朱襄在信中寫，公子非連續(xù)向韓王上書好幾年，韓王只覺得煩，直接將公子非拒之門外。魏無忌苦笑。

    他不知道這公子非是否真的有才華，但這待遇，確實(shí)可以說凄慘了。

    朱襄又道，雖然韓王和韓國卿大夫都輕視韓非，但韓非還是千里迢迢來到咸陽拜荀子為師，求強(qiáng)國之策。

    魏無忌笑著搖頭：“朱襄恐怕是謙虛了。那韓非絕對是向著他去的。”

    朱襄似乎知道魏無忌會這么說，特意強(qiáng)調(diào)韓非真的是拜荀子為師，和自己無關(guān)，別往他臉上貼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