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京墨當(dāng)晚便發(fā)起了高燒，人燒得像蒸籠里的蝦子。他整個人都泛著不正常的紅，鞭痕浮出后背整整一指多高，看的人心驚rou跳。

    馮京墨陷在了夢魘里，他仿佛被人架在火堆上烤，烤熟了，便有人拿著刀割他的rou。他看著無數(shù)看不清面目的人大口撕咬著他的rou，嚼不到幾口，便仰脖吞下，隨即，便來割第二塊。

    旋即，他又像是被扔進(jìn)水中，冰涼刺骨的湖水淹沒了他。窒息感撲面而來，他無法呼吸，只好瘋狂地撕扯自己的脖子，恨不得將氣管撕破。他在水中翻了個身，沉向黑暗的湖底。湖水的深處有一張臉，瞪著眼看他。這張臉?biāo)吹们宄亲显?，她的臉上是詭異的微笑，像是戴了一張面具。卻又不是面具，因為他看見她的嘴動了，她對他說，來吧，來吧，我一直在等你，還有我的孩子。

    清涼的觸感從身上傳來，吸走他額頭的汗，隨后是四肢，后背，周而復(fù)始。他仿佛回到了宜莊，那間不大的屋子，那盞豆大的燭火，那個溫柔的人。

    他的手在床上摸索，尋找夢中的那只手，那只曾經(jīng)每夜握著，伴他安心入睡的手。

    沁涼的手扶過來，他緊緊握住，如同從前一般，將手拉到鼻尖前。手的主人因為這樣的姿勢，只能跪坐到地上，整個人趴在床上。

    阿白，馮京墨滿意了，發(fā)出輕輕的嘆喟。他終于被倦意襲卷，再也無力抵抗，阿白出來太久了，藥味都淡了，他微微皺了皺眉，隨后又舒展開。

    齊羽儀也皺起了眉，卻沒能舒展，反而緩緩擰了個川字。

    西醫(yī)從某個方面來說，見效就是比中醫(yī)快。齊羽儀盯著醫(yī)生打了針，又吊了一夜水，第二日清晨，馮京墨便醒了。

    燒還有一些，只是不像昨夜紅地那樣嚇人。如今變成了白里氤出的淡粉，倒像是雪天的桃花，只是人間不得一見。他背上有傷，不能蓋被子，所幸天氣已經(jīng)暖了，齊羽儀索性就讓他這樣敞著。赤紅的鞭痕嵌在白中透粉的□□上，莫名讓齊羽儀想起了那把桃花扇。

    “不是讓你先別說么，怎么這樣不聽話?！?/br>
    他手中端著一杯溫開水，醫(yī)生說馮京墨不能喝熱的，不能喝涼的，連茶水都不能喝，只能喝這溫開水。他早早地讓人準(zhǔn)備好，還特地擺了根吸管在里頭，一見馮京墨醒了，便拿過來讓他喝。

    馮京墨渴了，連吸了好幾口，水才下去一半，杯子卻被強(qiáng)行拿走。

    “早晚都是要說的?！瘪T京墨意猶未盡地砸吧著嘴，但他也知道，齊羽儀肯定不會妥協(xié)，索性也不耍賴了。

    “下定決心了？”

    “嗯?！?/br>
    “你太任性了?！?/br>
    “還不是老頭子寵的。”

    齊羽儀轉(zhuǎn)回身，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馮京墨。馮京墨的臉依舊很蒼白，嘴唇都沒有血色，可他眼里的光卻一點(diǎn)不弱，如同少年時一般的狡黠。

    “你知道二叔為何要當(dāng)眾打你吧。”他問。

    “知道，”馮京墨閉上眼，將光擋住，“以退為進(jìn)，如此一來，便不會有人再攔我了。”

    “二叔是真的將你放在心尖上疼。”

    “也是真的被我氣急了?！?/br>
    從小便不斷有人說他和馮京墨像，差不多的年紀(jì)，馬匪窩出來的大當(dāng)家的兒子和二當(dāng)家的兒子，一樣的雞飛狗跳，一樣的紈绔膏粱?？伤?，他們不一樣，他將來是要接掌齊家的，他的浪蕩只是表面，是擔(dān)起責(zé)任前的揮霍。所以他按部就班地娶妻，生子，同部隊里的老頑固周旋，不遺余力地拉攏可用之人。

    馮京墨不一樣，他的浪蕩是骨子里的，馮二叔對他無條件的放任，他好像天生就不用承擔(dān)任何責(zé)任。他曾經(jīng)以為，這是因為馮京墨上頭有兩個哥哥，家業(yè)輪不到他的原因。如今方才知道錯了，真正疼一個人，如何舍得勉強(qiáng)他做不愿做的事呢。

    “我想同你商量件事?！饼R羽儀見馮京墨閉著眼，晃了下頭，將腦子里亂七八糟的東西都甩出去。

    “嗯？”馮京墨懶洋洋地發(fā)出個鼻音，他背上疼得厲害，發(fā)一個音都牽扯著疼。

    “你上次同我講，這次如果不是蘇軍抽調(diào)了一架飛機(jī)，你的死傷不會那么慘重。我們的空軍還是太弱，如果我們的空軍能有現(xiàn)在一倍以上的力量，壓住他們打，那根本不用借助閩孫的力量，便能拿下浙滬?！?/br>
    馮京墨皺著眉頭聽著，一言不發(fā)。

    “但你也知道，我們的空軍都是由保定航空司令部直接調(diào)配的，江蘇航空隊實(shí)際上只是保定派駐南京的一個支隊。開打前，老頭子?xùn)|求西求，才讓那邊調(diào)配了一架維梅式轟炸機(jī)給我們?！?/br>
    “我這幾日仔細(xì)想了想，求人不如求已。以前我們養(yǎng)不起，人員，飛機(jī)，器材，油料，都靠保定那邊給，不得不看人臉色。如今我們拿下了上海，也該組一支自己的飛行隊了。以后我們還要跟奉系打，跟外國人打，制空權(quán)必須掌握住?！?/br>
    齊羽儀說了一半，便看到馮京墨睜大了眼，目光炯炯地看著他。

    “我同老頭子商量了，打算在上海辦一個航空學(xué)校，訓(xùn)練場就用龍華機(jī)場，反正盧世安連機(jī)庫都造好了。飛機(jī)從美國進(jìn)口，教員，顧問都請美國人來?！?/br>
    “籌備學(xué)校的事，我打算交給你，選址，建校，采購，聘用教員，都由你來，你意下如何？”

    馮京墨挑了眉便要說話，卻被齊羽儀攔住。

    “不過，你必須還掛在5旅，怎么樣？”

    馮京墨聞言笑了，他呲牙咧嘴地問，“那我是不是該拿兩份錢？”

    齊羽儀被他的無恥震驚了，瞪著眼問他，“死了我多少腦細(xì)胞，才想出這么個兩全其美的辦法，還要去說服我爹。不讓你請吃飯已經(jīng)不錯了，你還問我要錢？”

    “本來是應(yīng)該請的，”馮京墨一邊說話一邊抽氣，聽得齊羽儀也一抽一抽的，“不過，你有了主意也不同我講，害我白挨這么一頓胖揍。疼還是其次，那么多人都瞧見我挨揍，四少的臉都丟盡了。功過相抵吧?！?/br>
    “滾蛋，”齊羽儀看著馮京墨被揍成這樣，依舊是一副欠揍樣，牙根癢得緊。他抓起手邊的一塊毛巾就朝馮京墨砸過去，倒是避開了后背往頭上砸的，沒料想馮京墨習(xí)慣性地就去躲，不知道扯到了哪根筋，疼得嗷嗷直叫。

    齊羽儀這下心里舒服了，“我好不容易讓老頭子答應(yīng)收編24旅和辦航空學(xué)校的事，打量著先把楊化成叫來談一談，便去同你講。結(jié)果楊化成還沒來，喜德先來了。你說你就急這么一時半刻？”

    齊羽儀走過去拿毛巾，卻把自己的氣又講起來了，他拿著毛巾就往馮京墨手臂上抽。馮京墨剛剛扯到疼出一身冷汗，現(xiàn)在不敢動了，任憑他抽。

    “你說你怎么這么不聽話呢？疼死你算了。給我好好養(yǎng)傷，不許瞎折騰?！背閴蛄耍R羽儀把毛巾往茶幾上一扔，提腿便走。馮京墨被這么一鬧，熱又有些上來，見齊羽儀要走，便閉了眼。

    齊羽儀走到房門口，馮京墨應(yīng)該還是疼，眉心蹙著，呼吸也不□□穩(wěn)，出了一晚上的汗，頭發(fā)濕漉漉地粘在臉頰上，脆弱地讓人有些心疼。

    “小四，”齊羽儀不輕不重地叫了一聲，“你說不想打了，真的只是因為那夜說的原因嗎？”

    馮京墨的眉頭緊了一下，似乎沒聽見他的話，艱難地轉(zhuǎn)了頭，面朝著里睡著了。齊羽儀輕手輕腳地關(guān)上門，退了出去。

    張中翔看著眼前含羞的少女，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他們到蘇州博習(xí)醫(yī)院已經(jīng)一個多月了，大部分的傷員已經(jīng)傷愈歸隊，只剩幾個重傷員，還需要一些日子。這一個多月里，他們同這里的醫(yī)生護(hù)士也漸漸熟了。傷員少了，他們的工作也少了，所以這邊的醫(yī)生忙不過來的時候，他們也會去幫忙。

    眼前的這位穿著護(hù)士裝的少女便是博習(xí)醫(yī)院的外科護(hù)士，自從有一日，她聽說張中翔吃不慣米飯之后，便每日在家做了饅頭帶過來。

    張中翔收吧，怕她誤會，畢竟他對她沒那個意思，況且他們很快便要走，不好耽誤人家。不收吧，人家說了，家里做多了，吃不完讓他幫忙，他連拒絕都找不到合適的話。

    兩個人正在僵持，突然聽到一聲嗤笑。小護(hù)士一抬頭，臉突然紅了，把飯盒子往張中翔手里一塞，扭頭便跑了。

    “嘖嘖嘖，”剛才那個聲音又起來了，“禍害完一個又一個啊?！?/br>
    “禍害是沒有資格說別人禍害的。”張中翔轉(zhuǎn)過去，一本正經(jīng)地說。

    “你這一去，也太久了?！?/br>
    他們走在小徑上，博習(xí)醫(yī)院種了很多桃樹，如今正好是繁華落盡的時節(jié)，地上鋪了厚厚一層花瓣。馮京墨挑著落腳的位置，盡量不踩到花瓣。

    張中翔被他晃得眼暈，推了他一把，“別矯情?！?/br>
    “怎么叫矯情呢，這叫憐香惜玉。”馮京墨依舊低頭看地上，卻突然扭頭，盯著張中翔手里的飯盒，一臉的壞笑。“哎呀，忘了，咱們翔君最不懂的就是憐香惜玉了。怪我，怪我。”

    張中翔見他壞笑，就知道準(zhǔn)沒好話，可也來不及捂他的嘴，平白又被他調(diào)戲了一番。好在馮京墨見好就收，依舊低著頭走起來。

    “我離開5旅了?！瘪T京墨突然沒頭沒尾地說了一句。

    “升了？”張中翔倒不吃驚，不如說是意料之中。沒料想，馮京墨卻搖搖頭。

    “我同子鴻講，我不想打了。以后只在5旅掛個名。”馮京墨慢慢地說，“原本還沒正式宣布，不好說，但是你，也沒關(guān)系。子鴻要在上海辦航空學(xué)校，我之后應(yīng)該會去負(fù)責(zé)籌建的事?！?/br>
    “今日來，就是同你說這個事。你是我拐來的，如今我先撂挑子了，總得給你有個交代?！瘪T京墨的話聽得出有些抱歉，有些事他不想多談，也不知道張中翔能不能理解他。

    “到了。”他等著張中翔說他的想法，卻冷不防張中翔也學(xué)著他沒頭沒腦地來了一句。

    馮京墨停下腳步，去看張中翔。只見他半仰著頭，視線斜向上看去，他順著他的視線看去。被爬山虎纏繞的灰墻，紅色的窗框像是油畫的相框，窗內(nèi)靜靜地坐著一個人，手中握著鋼筆，撐著下巴，兀自出著神，不知在想著什么。這樣的一副場景，馮京墨覺得比油畫還要靜謐美好。

    到了。

    他要去的地方，到了。

    阿白，我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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