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話敲在周老板的心頭，敲出一道幾不可見的隙縫。他果然是宜鎮(zhèn)的，一股多年以來壓抑在心底的期望隱約約試探起來，想順著這道隙縫爬出來。

    “其實(shí)原本不是宜莊的，”慕白術(shù)接過話頭，自己說起來，“我是跟著原來的大太太嫁進(jìn)去的。我沒爹沒浪，被扔在大太太家門口，幸得大太太家收留，這才僥幸活了一命。后來由于種種原因，我離了宜莊，來到這里。隱名埋姓，就是不敢讓當(dāng)家的知道?！?/br>
    這樣一番話，任誰聽，都會有滿腔疑問。譬如，為何要逃出宜莊，怎么會來了上海，又譬如，為何不敢讓當(dāng)家的知道，既然怕為何又要留下來，不干脆遠(yuǎn)走高飛。

    可這些疑問，周老板一個都沒興致。他聽見了沒爹沒浪，被扔在大太太家門口這一句，之后的話，他一個字都沒聽進(jìn)心里。

    “周老板，十洲不知父母，不知生辰，只憑一塊裹在蠟燭包里玉墜認(rèn)親。其實(shí)，我本名不叫十洲?！?/br>
    慕白術(shù)將胸口的玉墜拉出來，泛著水頭的青玉被他的體溫捂出了薄薄一層汗，上頭的松樹像是沾滿了晨露。

    他將玉墜托在手掌心，“因?yàn)橛裆嫌兴蓸?，所以大太太的爹給我取名叫松童?！?/br>
    松童。周老板的手在桌子底下，緩慢而又僵硬地抓住了膝蓋上的長衫下擺，上好的銀灰布料在他手中皺成一團(tuán)。

    玉上刻松，是因?yàn)楫?dāng)年他的藝名叫松齡。松童嗎，松齡之童，難道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數(shù)？

    周老板在這一瞬間好像回到了當(dāng)年宜莊那方戲臺，踽踽一隅的戲臺，搭建在江南庭院之中，僅容旋馬。卻是這戲臺之上的驚鴻一瞥，吹皺了春水，攪亂了春心，生生上演了一出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他多少年沒登過那樣局促的戲臺了？如今想起來，有些恍如隔世之感，怕是說出去，任誰都不會信，周老板曾登過那樣的戲臺?？赡菓蚺_的樣子卻偏偏如此清晰，連角落里頭的砌末都記得一清二楚。

    “周老板，”馮京墨不輕不重的一聲呼喚破開了戲臺，一分為二的舞臺中間，現(xiàn)出一個泫然欲滴的人影，“我斗膽問一句，周老板，是不是同松童有些淵源？”

    周老板眼角的肌rou猛地一動。

    “明人不說暗話，松童十八年來，尋親一事，時刻記掛在心間。我雖不才，唯較常人多了半分敏銳，昨夜今日，我心中有一猜想。事關(guān)重大，不敢胡說，周老板可容我得罪？”

    周老板對他的話充耳不聞一般，只看著慕白術(shù)。十八年，多年以來，我從未忘記，已經(jīng)過去整整十八年了。

    “你…可聽過一個叫楚云的女子？”

    周老板開口便覺得聲音干啞，像是喉嚨里被什么東西堵住了，可他顧不上清嗓子，只一味地盯著慕白術(shù)。

    慕白術(shù)搖頭。

    “她姓陳，家里是宜鎮(zhèn)數(shù)一數(shù)二的藥材商，家里有個jiejie嫁入了族長之家?！?/br>
    慕白術(shù)臉色驟變，他聽說過，從她娘的嘴里。

    “認(rèn)識？”周老板眼皮一翻，瞳孔不受控制地放大了幾分。

    慕白術(shù)抿嘴不語。

    “她怎么樣了？她如今可還好？”周老板一聲暴喝。

    慕白術(shù)猛地扭頭去看馮京墨，眼中慌亂不堪。馮京墨沒料到會出現(xiàn)這么一出，還未來得及反應(yīng)，卻見周老板抓住慕白術(shù)的胳膊，強(qiáng)迫他看向自己。

    “她到底怎么樣了？告訴我。”

    “我…我不知道楚云，”慕白術(shù)腦子里的線已經(jīng)連上了，他不知道要不要說出來，還是堅持裝不知道，他無法預(yù)測周老板知道之后會作何種反應(yīng)?？杉谙疑希坏貌话l(fā)。

    說還是不說？

    他還是忍不住去看馮京墨，他以為他也會慌亂，可看到的卻是氣定神閑的人。他突然想起了嘉興的戰(zhàn)場，馮京墨背靠著小土堆，手上捏著引爆器，眼睛閉著，臉上卻依舊掛著痞痞的笑。好像那根本不是生死一線的時刻，而是馮四少忙里偷閑的小憩。

    對呀，來的路上，四少不是說過么。不怕，不成也沒什么。那他還怕什么呢？既然不知道說了會如何，何須杞人憂天。

    慕白術(shù)瞬間便下了決斷，他收回視線，轉(zhuǎn)向周老板。

    “我并沒有聽過楚云這個名字，我只知道，周老板說的這家府上，十多年前，有位小姐被浸了豬籠。我也是偶爾聽太太家提過一句，至于多久前，為何原因，姓字名誰，實(shí)在是不知。”

    周老板抓住慕白術(shù)的手陡然一松，臉?biāo)查g變得煞白。不到半刻，便汗如雨下，沒等說出一句話，長衫的領(lǐng)口已經(jīng)被洇濕了一圈，像被帶上了一個黑色的箍。

    馮京墨知道慕白術(shù)緊張，畢竟他從未經(jīng)歷過這樣的事。他倒是平常，說簡單些，純屬一試，能成變成，不成再想其他法子便是。

    可聽到此處，也有點(diǎn)心驚。他是親眼看到過浸豬籠的，至今想起來，仍舊會有窒息感縈繞于胸。原來松童的娘也是浸豬籠死的，真是個可憐的孩子。幸好他被放在慕白醫(yī)館門口，也許，這是他娘千挑萬選的吧。拼死將他帶到這個世界，唯一能為他做的事，卻是替他尋個好人家拋下。

    可憐又可悲。

    慕白術(shù)有些被周老板的樣子嚇到，他試探著叫了一聲，“周老板？”

    兩人連叫了好幾聲，馮京墨已經(jīng)打算去叫人了，才一起身，周老板一把抓住慕白術(shù)的手，頃刻之間，淚流滿面。

    “兒啊，我可憐的兒，你受苦了。我對不起你娘，對不起你啊?！?/br>
    慕白術(shù)整個人身上的勁一松，人看著便要塌下去，馮京墨連忙腳頭一轉(zhuǎn)，不動聲色地將一只手抵在慕白術(shù)背后。背上驀然傳來的體溫，讓慕白術(shù)心中一凜。

    他不可置信地看向周老板。

    “你…真的是我爹？”

    他的震驚倒不是演的，即使馮京墨猜得有理有據(jù)，可直到周老板親口承認(rèn)的一刻前，他依舊不敢相信。

    他的手也有些發(fā)抖，他…真的替松童找到爹了？

    酒菜便這般被拋棄在了桌上，無人問津。馮京墨怕周老板受不住，和慕白術(shù)一起把他扶去客廳的沙發(fā)上坐。馮京墨將客廳的窗戶全都打開，新鮮空氣涌入的同時，也卷入了滾滾的熱氣，他將隨身帶的折傘遞給慕白術(shù)。慕白術(shù)伸手替周老板解開領(lǐng)口的盤扣，又打開折扇，慢慢替他扇著。

    周老板過了許久，才一點(diǎn)點(diǎn)恢復(fù)過來，可眼睛卻黏在慕白術(shù)身上，無論如何都舍不得挪開。

    只道扮相登臺方為戲中人，卻原來人生如戲更勝戲。

    他的這一場戲，竟比最惡俗的戲文還要狗血。若真演出來，怕是底下的觀眾都要扔臭雞蛋，高罵編得什么玩意。

    因戲結(jié)緣，私定終身，珠胎暗結(jié)。然后呢？王寶釧苦守寒窯十八載，最后也算是等到了薛平貴。玉堂春被誣死罪，可三堂會審，重遇王景隆，冤案平反，情人團(tuán)圓。

    楚云呢？楚云呢？

    周老板內(nèi)心凄苦萬分，楚云啊，你只說東窗事發(fā)，父兄即將來拿我，贈我金銀，讓我逃命。腹中胎兒，你早有安排，無需擔(dān)心。我若早知道，我若早知道，是必定不會走的。

    他看著慕白術(shù)，滿心的愧疚。他忍不住撫上慕白術(shù)的臉頰，年輕而溫?zé)岬挠|感，肌膚下血液流動的錯覺，讓他恍然覺得自己回到了從前，手中撫摸的，是如花年華的楚云。

    “我逃走之后，輾轉(zhuǎn)收到了你娘的來信，只說孩子已被父母做主送人。她也被迫遠(yuǎn)嫁，讓我不要再回宜鎮(zhèn)找她了。這十八年，我從未忘記你娘，所以至今未娶，我沒有一天不想著尋回你。童兒，你信爹，你一定要信爹啊?！?/br>
    周老板哭得涕淚縱橫，一時半刻止不住，慕白術(shù)索性陪他一起哭。周老板難受，他也難受，想起松童的身世，想起他至今生死未卜，繼而又想起自己早亡的爹娘，再加上那一些對松童和周老板說不清道不明的愧疚，他竟也哭得同周老板一般傷心。

    家里的傭人都被刻意打發(fā)了，如今竟也沒個人來勸，馮京墨只好瞅著空，婉轉(zhuǎn)地提醒周老板晚上還要登臺。周老板到底是周老板，什么事都大不過戲臺，聽了他的話，竟生生止住了哭，只還是緊緊地抓住慕白術(shù)的雙手不肯放。

    “童兒，你說你從宜莊逃出來，為何要逃？又說若被當(dāng)家的知道，有性命之憂，到底為何？”

    周老板如今一心一意把慕白術(shù)當(dāng)成失散多年的兒子，傷心完了，就只剩骨rou重逢的喜悅了。所謂人逢喜事精神爽，精神爽了，腦子也清楚了，方才那些被暫時放置在一邊的事都想起來了。

    聽說逃出來，他便開始浮想聯(lián)翩，家主苛責(zé)，仆役欺壓，吃不飽，穿不暖，挨打受罵，諸如此類，一一過了一遍。再聽到性命之憂，更不得了了，他好容易尋回的兒子，再加上對楚云的愧疚無處可償，一股腦兒全加在了慕白術(shù)身上。正是恨不得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的時候，誰敢傷他，怕是要拼性命了。

    他揉著慕白術(shù)的手，用他所能發(fā)出的，最像慈父嗓音說，“告訴爹，有爹在，什么都別怕?！?/br>
    他在戲臺上演過無數(shù)次父親，可現(xiàn)在，面對著自己的親生兒子，卻覺得沒有一次演得像樣，以至于他如今手足無措。

    他滿懷期待地看著慕白術(shù)，只等他說個緣由，他好一力替他解決。卻冷不防馮京墨撲通一聲跪下了，還跪得畢恭畢挺，理直氣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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