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沈宅。

    暮春三月，庭前花樹烈烈如焚。

    后堂正屋，兩人一桌，相對而坐。

    伏音道：“那道人說，折川封印著通往魔界的入口，一旦封印損毀，方圓千里必將生靈涂炭。”

    伏凝道：“滌滌盛世、朗朗乾坤，何來鬼神?！?/br>
    伏音笑了一下。她的臉色原本蒼白而孱弱，卻因這一笑，依稀煥發(fā)出盛年的光采。

    “世無鬼神，”她點了點自己的心口，“鬼蜮由人?！?/br>
    “當(dāng)年，是他的女兒要入星辰閣，然星辰閣弟子每年皆有定數(shù)，他的女兒要進(jìn)去，就得有人退出來，可平白無故，誰會為了不相干的人放棄自己的前程？他口中說著冠冕堂皇之詞，擺出一副心懷天下澤被萬民的樣貌，卻也不過是想著讓星辰閣弟子在折川折損，好讓他的女兒填補(bǔ)罷了?！?/br>
    “可是祖父相信了。”

    “因為他已經(jīng)在那個位子上坐的太久了?！狈糸L長地嘆了一聲，“或許這背后還有一些事情是我不知道的，但他們達(dá)成了協(xié)議，派星辰閣弟子前往折川，修補(bǔ)所謂的陣法?！?/br>
    這內(nèi)情著實駭人聽聞。伏凝一時憤然，一時又疑惑，“這些事，母親又是從何而知呢？”

    伏音淡淡道：“你可知，為何我沒有一星半點的武功，卻還能坐穩(wěn)聆音閣閣主的位子？”

    伏凝老老實實地?fù)u搖頭。

    “因為它?！狈舭咽?jǐn)傇谧雷由?，口中幾聲呼哨，不多時，便有一個雪白的團(tuán)子從不起眼的陰影中跑了過來，爬上她的手心。伏凝定睛看去，卻是一只毛絨絨的小動物。

    “這是相鼠?！狈魮崃藫嵯嗍蟮慕q毛，后者十分乖巧地窩在主人的掌心?！胺舷茸嬉杂F起家，而這一代的伏氏子弟，只有我繼承了御獸的血脈。我可以聽懂它們的話，可有的時候……”

    ——我寧愿自己聽不懂。

    春風(fēng)搖動，幾片花瓣從敞著的窗中飄進(jìn)來，一片落在宣紙上，一片落在硯池中。

    水流山外，花落寰塵。白筆點墨，未解其真。

    寒塘渡影，枯月葬魂。解紛挫銳，與世沉淪。

    伏凝將視線由遠(yuǎn)方拉回，結(jié)束了這段回憶。她看著跑到墻根下去摘花的玔玔，道：“玔玔姓孟，她是孟玨和孟玥的小妹?！?/br>
    好似是聽到有人叫自己，玔玔拿著幾朵小花跑過來，十分高興地將一只手里的花遞給伏凝，“jiejie，花！”伏凝笑著接在手里。

    玔玔又轉(zhuǎn)頭看了看郁烈和潤玉，似乎在內(nèi)心艱難地取舍，最終她將另一只手里拿著的花往潤玉眼前一遞，“哥哥，花！”

    潤玉也笑了一下，接過她的花，道了聲謝。

    郁烈道：“我的呢？”

    玔玔思索片刻，迷茫道：“可……叔叔、不戴花……”

    郁烈：“……”

    他是比潤玉大了一千多歲，但這就是你叫他哥哥而叫我叔叔的理由嗎？

    不過玔玔到底是幼兒心智，郁烈也不至于真的同她計較這個，所以他只在內(nèi)心哼哼了一聲，伸手輕輕在她鼻子上一刮，“小鬼頭?！?/br>
    伏凝一笑，方才因回憶而起的愁緒消散了一些，“好孩子，”她撫了撫玔玔的頭發(fā)，“去玩兒吧，一會兒我們就吃飯了?！?/br>
    玔玔便又跑走了。

    伏凝望著她的背影道，“當(dāng)年事情發(fā)生的時候，她只有五歲，送哥哥jiejie出了門，只等回了他們的死訊。小孩子不知道死是什么，她還以為兄姊留在折川，便趁人不注意，自己跑去了那里。孟家沒什么人了，母親聽聞孟玨死訊后又吐血昏迷，最后還是與孟玥交好的同門師姐藍(lán)泠孤身去了折川將人找回來，只是她被找到的時候，就已經(jīng)瘋瘋癲癲，后來漸漸好了些，心智卻也再長不大，依舊以為自己是那個五歲的玔玔，在這個離折川最近的地方，等著她永遠(yuǎn)也回不來的哥哥和jiejie。藍(lán)泠看護(hù)了她一段時日，后來母親醒過來，便將她接到身邊照顧。”

    這一照顧，便是三十年。

    三人都不自覺去看繞著秋千玩耍的玔玔。

    玔者，玉環(huán)也。

    她原本有一個美好的名字，也會有一個或熱烈或平淡的未來。然而如今，這種不確定性已經(jīng)被完全泯滅了，她再也沒有機(jī)會為自己選一次。

    潤玉記起方才初見玔玔時的場景，不由道：“你的母親，和那位藍(lán)姑娘，都是很好的人。”

    伏凝笑了笑，但眼角卻染著些微蒼冷，這使她完全不像一個雙十年華的女子了。她似乎想說什么，但猶豫片刻并沒有出口，而是繼續(xù)道：

    “這件事情不久之后，伏笙姨母與祖父大吵一架。祖父認(rèn)為，為了大局，有時候不免要有所犧牲，只要這犧牲對大多數(shù)人有利，那便是值得的。伏笙姨母卻說，‘每個生命都值得尊重，每個人都應(yīng)該知道自己為什么而死，犧牲少數(shù)人來拯救更多人本來就是錯的，如果一個世界需要通過欺騙少數(shù)人去犧牲來拯救，那么這個世界已經(jīng)沒有了被拯救的價值’。祖父斥責(zé)伏笙姨母見識淺薄難當(dāng)大任，伏笙姨母卻寸步不退，當(dāng)場自廢武功與家族決裂，孤身一人遠(yuǎn)走南疆，此一別三十二載，再未回返中原?！?/br>
    郁烈問：“那么，那個玉翔道人最后如何了？”

    伏凝道：“母親一生，只殺過兩個人。”

    潤玉道：“玉翔道人……和他的女兒？”

    伏凝默然點頭。

    三人沉寂半晌，郁烈又道：“你相信折川真的通往神鬼莫測之地嗎？”

    伏凝淡淡道：“是與不是，誰知道呢?！彼L長吐出一口氣，“母親很早就去世了。藍(lán)泠……她在十六歲時離開北辰宮，代師赴落迦城之約，從此再也沒能回來?！?/br>
    一陣風(fēng)過，搖動樹梢上細(xì)長的枝椏。

    有一片葉子在枝頭擺來擺去，終于奈何不了風(fēng)的撕扯，無聲地墜落下來。

    “這世間，大抵是沒有神佛的?！狈f。

    “否則，為何好人枉死，惡人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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