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墻之隔，沈岫站在窗邊出神。

    方才小惟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跑進(jìn)來，一通比劃，讓姜義恒幫忙畫一張什么圖，然后就不由分說地拉著他出了門。

    小孩子心思單純，只顧玩得高興，似乎已經(jīng)把顏珞笙上次狼狽地躲在屏風(fēng)后的情形拋諸腦后。

    沈岫放心不下，走到寢殿后側(cè)，錯開一條窗縫，查看外面的情況。

    見顏珞笙聽罷前因后果，坐回石階，神態(tài)舉止并無勉強(qiáng)，她這才稍許安心，正要轉(zhuǎn)身離去，卻被她接下來的一席話吸引，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腳步。

    少女嗓音動聽，娓娓道來，談笑風(fēng)生間，時空的阻隔悄然化作無形。

    也喚起了沈岫深埋心底的記憶。

    年少時，她視青奚王宮為牢籠，總想飛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后來遇到姜崇，他答應(yīng)陪她踏遍千山萬水，她信以為真，跟著他離開生活了十六年的家鄉(xiāng)。

    殊不知，卻是走向了另一座牢籠。

    起初他四處征戰(zhàn)，她留在益州，日夜向神明祈禱，期盼他平安歸來。

    后來他的鐵騎橫掃中原，勢如破竹攻下長安，定南王稱帝，他也隨之成為一國儲君。

    他帶她來到長安，陪她看過紛紛揚(yáng)揚(yáng)的大雪。

    卻唯獨(dú)忘記了那個承諾。

    也是，天下初定，前朝留下一個千瘡百孔的爛攤子，他身為太子，每天有忙不完的事務(wù)，別說游山玩水，就連與她待在一起的時間都屈指可數(shù)。

    那時候，她滿心滿眼都是他，雖然遺憾，卻從來沒有任何怨言。

    甚至還做過不切實(shí)際的夢，幻想等孩子們長大成人，他就可以把這天下交付出去，然后與她遠(yuǎn)走高飛，逍遙自在地度過余生的歲月。

    現(xiàn)在想來，只覺天真得可笑。

    他日理萬機(jī)，大概已經(jīng)把當(dāng)年的約定，甚至包括她，忘得一干二凈。

    她早就不想等了，也永遠(yuǎn)等不到了。

    那廂，小惟如夢初醒，指了指顏珞笙，又指了指堪輿圖。

    顏珞笙看懂她的意思：“我沒有去過，只是讀了旁人寫的書。就像他們先用文字領(lǐng)著我走過一遍，然后我再帶你走?！?/br>
    小惟猶豫了一下，意猶未盡地打出幾個手勢。

    姜義恒主動充當(dāng)了譯官：“她說，她想親自去那些地方看看?！?/br>
    “現(xiàn)在還不行。”顏珞笙對上小惟略顯失望的眼睛，“小不忍則亂大謀，眼下即使你離開此處，也無法去到更遠(yuǎn)的地方，甚至可能暴露身份，被陛下接進(jìn)宮里?！?/br>
    她話音平靜，陳述著冰冷的事實(shí)：“你是皇后娘娘的女兒，陛下唯一的嫡公主，你可知這個身份意味著什么？宮里有無數(shù)雙眼睛盯著你，不能有任何行差踏錯。你須得學(xué)習(xí)繁瑣的禮儀規(guī)矩，不能隨意外出，長到十多歲，就要為皇室的利益犧牲自己，被安排一門親事。成婚之后，想要脫身更是難如登天，十有八/九，你會一輩子困在后宅，永遠(yuǎn)不見天日?！?/br>
    小惟這才感到一絲后怕，怯生生地垂下頭。

    見她意識到事情的嚴(yán)重性，顏珞笙語氣緩和了幾分：“其實(shí)我和你一樣，很想去看看外面的風(fēng)景，但我知道父親絕不會允許。在他看來，我是世家的女兒，從小長在后宅，將來的歸宿也只有后宅。而你卻不必面對這種命運(yùn)，忍得一時，就能換來長久的自由?！?/br>
    她摸了摸小惟的頭發(fā)：“到那時，你一定要走得遠(yuǎn)遠(yuǎn)的，世界很大，千萬不要讓任何人、任何事將你困住?！?/br>
    最后這句，也不知是在說給小惟還是自己。

    小惟似懂非懂地點(diǎn)點(diǎn)頭，做了一串復(fù)雜的手勢。

    姜義恒道：“她問你，如今有父親管著也罷，為何出嫁后依舊沒有自由?！?/br>
    顏珞笙有些意外，她竟會問出這種問題。

    沈皇后的例子擺在眼前，她嫁給姜崇，失去的豈止是自由？

    但轉(zhuǎn)念一想，或許沈皇后為了保護(hù)小惟，對她們母女被困在這里的原因另有解釋。

    若不然，小惟也不會是這副天真爛漫的模樣，絲毫不像冷宮里長大的孩子。

    于是她避重就輕道：“因?yàn)樵谑廊搜壑?，女人生來就該相夫教子。名門望族泥古守舊，更不會接受一個心在四方、不安于家宅的妻子?！?/br>
    小惟期期艾艾地比劃了兩下。

    姜義恒頓了頓：“她說，既然這樣，你不嫁人可好？”

    顏珞笙撲哧一笑：“我自然是好，但我父親就要不大好了?！?/br>
    “其實(shí)也不可一概而論?！苯x恒對小惟道，“旁人我不知，但我若娶得顏小姐為妻，定會任她自由來去，陪她走遍九州山河。”

    顏珞笙怔了怔，忽然想起花朝節(jié)那日，他在桃林說的那句話。

    ——我愿追隨那只青鳥，去往她羽翼所及的任何地方。

    她垂眸，避開他看過來的目光：“殿下這話，可千萬別給陛下聽去?！?/br>
    “給他聽去又如何？”姜義恒淡然一笑，“我并非儲君，他斷無理由限制我的行蹤。我愿同夫人游山玩水，又與他何干？”

    顏珞笙感覺到他的視線落在自己身上，甚至可以想象那雙清亮的眼眸。

    但她的心的卻倏然一沉。

    前世這時，他已入主東宮，而這一世，正月十六那次之后，她再沒有聽到過關(guān)于立儲的消息。

    姜崇做事從不拖泥帶水，既然打定主意立姜義恒為太子，就算被某些原因暫時耽擱，也絕無可能一再推遲。

    除非是姜義恒有意為之。

    顏珞笙心中無端生出一個念頭，莫非他認(rèn)為，以父親對顏家的猜忌，若是做了太子，想娶她只會更難，所以……

    或許是她多慮，但無論如何，他說出這種話，絕非什么好事。

    慶王野心勃勃，謝家也并不是省油的燈，前世尚且讓他們翻出那么大風(fēng)浪，若姜義恒沒了太子這重身份，他們又該肆無忌憚到何種地步？

    忽然，有人拉了拉她的袖子。

    顏珞笙壓下心頭紛亂，只見小惟望著她，似乎想起了什么，神色中滿是惴惴不安。

    小惟看看她，又看看姜義恒，最終還是猶豫著比劃了一番。

    這次，姜義恒拒絕再替meimei轉(zhuǎn)譯，直接代顏珞笙回答道：“小惟，我沒有脅迫顏小姐。她來這里是為了探望你和阿娘。顏小姐也沒有出家，不扮成道姑，難道還讓她從墻洞進(jìn)來嗎？”

    看他一副好笑又無奈的模樣，顏珞笙樂不可支。

    在沈皇后、瑞王甚至小惟眼中，宣王殿下已然成為強(qiáng)搶民女的惡霸。

    小惟求證地望向顏珞笙，見她點(diǎn)頭，適才歉然地笑了笑。

    她站起來，一溜煙往屋里跑去，打算將方才的奇遇分享給母親聽。

    沈岫卻早已耳聞目睹全部。

    她本以為顏小姐能讀懂青奚文，還熟知各地風(fēng)貌，已是難能可貴，但聽過她與小惟說的一席話，驚訝之余，愈發(fā)對她刮目相看。

    也難怪自家兒子會被她吸引，做出許多一反常態(tài)之事。

    他在先帝和姜崇的嚴(yán)格要求下長大，是眾人眼中完美的儲君人選，但只有她這做母親的知道，他循規(guī)蹈矩的外表下，其實(shí)藏著一顆向往自由的心。與顏小姐不謀而合。

    她看向窗外。

    如出一轍的天青色衣衫，寬袍大袖鋪在石階上，宛若縹緲流云，也襯得并肩而坐的少年和少女像是畫中走出的仙人般，仿佛隨時會乘風(fēng)而去。

    兩人皆是姿容出眾，卻分毫不曾被對方的光芒掩蓋，而是相映成輝。

    沈岫想起方才，顏珞笙細(xì)數(shù)九州風(fēng)物名勝，姜義恒在旁信筆作畫，相互之間配合得行云流水、天/衣無縫，猶如已經(jīng)提前預(yù)演過無數(shù)遍。

    倒真像一對天造地設(shè)的璧人。

    但婚姻大事，講究一個你情我愿，能否得到美人芳心，還是要他自己去爭取。

    沈岫笑了笑，悄然離去。

    小惟走后，姜義恒令那宮人也收拾筆墨退下。

    偌大的院中，頓時只剩了他和顏珞笙。

    顏珞笙不放過任何游說他打消念頭的機(jī)會：“為了名聲清白，殿下以后應(yīng)當(dāng)遠(yuǎn)離臣女才是?！?/br>
    姜義恒像是聽到什么好笑的事，悠悠道：“我若介意這個，就會直接請父親下一道賜婚的圣旨，不給你任何選擇的余地。”

    顏珞笙輕聲：“其實(shí)殿下心里清楚，陛下并不會同意?！?/br>
    “我既然這么說，自有辦法讓他同意?！苯x恒的語氣中多了幾分認(rèn)真，“但是阿音，我不想你有任何勉強(qiáng)。我要的是將來有一天，你會心甘情愿地走向我，與我相守一生?！?/br>
    顏珞笙沒有答話，只覺心里的某根弦輕輕一動。

    泛起細(xì)微卻經(jīng)久不息的漣漪。

    他叫她阿音。

    還說要與她相守一生。

    這四個字很輕，卻有著她難以背負(fù)的重量。

    她緩緩嘆了口氣，偏頭看向他：“殿下怎有如此把握，定能等到臣女心甘情愿的那天？”

    他對上她的目光，不置一詞，下一刻，竟是傾過身來。

    距離驟然拉近，顏珞笙身形微滯，見他伸出手，下意識向后一躲，反手撐在石階上，眼眸中流露出一絲疑惑。

    他卻在即將觸碰到她臉頰的瞬間，調(diào)轉(zhuǎn)方向，拂去了她肩頭的一片落花。

    他的聲音輕飄飄地響起，夾雜著些許隱忍的笑意。

    “那我們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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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顏小姐：殿下您倒是自信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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