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這話，顏珞笙徹底清醒過來：“什么時辰了？”

    “未初?！彼卦麓鸬馈?/br>
    顏珞笙倒吸口涼氣，顧不得矜持，端過醒神湯一飲而盡。

    她連月在外奔波，終于回到熟悉的床榻，加上解決完父親的事，心里一塊大石頭落地，一時放松，外帶酒精作用，竟悶頭睡到了第二天下午。

    她以最快的速度沐浴更衣，來到前廳。幾名宦官正喝著茶等候，為首正是明康。

    眾人稟明來意，顏珞笙點點頭，向顏夫人和顏玖竹告辭，隨他們離開。

    馬車向?qū)m城駛?cè)?，在明德門停下。

    明康帶路，顏珞笙再度看到麟德殿，心中已大致有數(shù)。

    方才她旁敲側(cè)擊，得知父親今早被皇帝傳召，之后就與中書令盧天澤一道出了宮。

    月夕休沐尚未結(jié)束，兩人此時面圣，議政的概率微乎其微。那么十有八/九是為她和姜義恒的婚事，皇帝問過父親意愿，請了盧公做大媒。

    按理說，皇帝和父親均無異議，這事就算板上釘釘，皇帝多此一舉令她入宮，而且又選在避人耳目的麟德殿，多半另有緣由。

    她思來想去，只可能是姜崇知曉了姜義恒在青奚的作為，連帶她也被“殃及”。

    通報過后，她被王有德引入大殿。

    一切似曾相識，這次沒了慶王，她低眉斂目，余光望見姜義恒立在殿中的背影。

    今日他穿著一件淡青襕衫，外面罩了層紗袍，衣角勾勒縹緲流云，頗有幾分雅致與出塵。

    好巧不巧，她的襦裙恰是同色，和他站到一處，顯得分外搭調(diào)。

    顏珞笙念及面見皇帝不宜打扮太盛，又不能有失莊重，便挑了這套上等云錦織造的衣裙，誰知竟與他不謀而合。

    她還特地令素月找出庫房那支桃花白玉簪做配飾，希望他能看到。

    遵照禮節(jié)，她停在姜義恒斜后方半步多的位置，盈盈跪拜：“臣女叩見陛下，見過宣王殿下?！?/br>
    “平身?！被实鄣穆曇糇陨戏絺鱽恚膊粡U話，直截了當(dāng)?shù)溃按朔鮿P旋，論及封賞，旁的他一概不要，只求迎娶顏氏女為妻。朕念宣王勞苦功高，甚想替他達成心愿，但你昔日拒絕之詞言猶在耳，朕也無意強人所難，故再次傳你入宮，就此事做個了結(jié)。顏氏，你若堅持立場，朕今后絕不再問，且會要求宣王收斂言行舉止，還你清凈?！?/br>
    皇帝字里行間暗藏機鋒，顏珞笙心想，敢情這是在挖坑給自己跳。

    他已經(jīng)和父親敲定，卻還要假模假樣問她。

    自己裝傻充愣，定會給他落個呆板木訥的印象，直言說破，又好像早有準(zhǔn)備、心機深重，畢竟五個月前，她一口回絕了賜婚，態(tài)度斬釘截鐵，毫無商量余地。

    她斟酌言辭，模棱兩可地答道：“臣女謝陛下體諒，此事但憑陛下與家父做主?！?/br>
    “朕記得三月十一那天，你說宣王非你意中人，婚姻之事，你不愿委曲求全?！被实鄄痪o不慢道，“如今怎么又改變了主意？”

    “請陛下恕罪?！鳖佺篌现匦鹿蛟诘厣?，“當(dāng)日臣女不慎開罪慶王殿下，內(nèi)心忐忑難安，生怕父母兄長及外祖一家遭受牽連，更不敢將宣王殿下卷入其中，一時情急，只得如此推脫?！?/br>
    她似是有些羞怯，聲音不高卻異常堅定，仿佛拿出了畢生勇氣：“得宣王殿下垂青，臣女喜不自勝。臣女……愿嫁與殿下為妻?！?/br>
    “起來吧?！被实壅f罷，話鋒驀地一轉(zhuǎn)，“你謊稱去揚州省親，實則女扮男裝、隨宣王往返千里的時候，朕倒未曾見你這般膽小?！?/br>
    果然，任何事情都騙不過這老狐貍。顏珞笙暗道，慶幸自己成功說服父親放棄與此人爭斗。

    表面卻故意露出些許被戳穿秘密的意外與慌張：“臣女知錯，請陛下饒恕?！?/br>
    “父親，”一直沒插話的姜義恒在她身旁跪下，“此事皆是我的主意，請您莫責(zé)怪顏小姐?！?/br>
    皇帝卻置若罔聞，猶自對顏珞笙道：“顏氏，你可知這是欺君？”

    顏珞笙叩拜：“陛下教訓(xùn)的是，臣女甘領(lǐng)責(zé)罰。殿下不必為臣女開脫，臣女既參與其中，斷無敢做不敢當(dāng)?shù)牡览?。只求陛下寬恕家父，他對臣女的行蹤一無所知?！?/br>
    姜義恒沒再說什么，卻以實際行動表態(tài)，和她一并跪在玉階前，等候皇帝發(fā)落。

    “朕尚未賜婚，你們就這么同心同德，”皇帝的話音中聽不出情緒，“既然你們執(zhí)意共進退，不妨就一起在這跪著吧。一個時辰后，王有德會來放你們出去?！?/br>
    說罷，他起身，越過兩人徑直離去。

    王有德匆忙跟上，旋即，殿門閉合聲在空曠中傳開。

    偌大的麟德殿安靜得落針可聞，顏珞笙默數(shù)到百，壓低聲音，小心翼翼地問道：“殿下，我這算是通過陛下的考驗了嗎？”

    姜義恒略微頷首：“他若有心懲罰你我，絕不只是跪一個時辰?！?/br>
    他換了個姿勢，氣定神閑道：“坐吧，左右無人看守，不用委屈自己?！?/br>
    顏珞笙一怔，忍住笑意，大著膽子側(cè)身坐下。

    她的裙裾與他的衣擺交纏重疊，在華貴的地毯上鋪展蔓延，乍看竟不分彼此。

    兩人不約而同陷入沉默。

    深宮禁苑，罰跪時偷懶已經(jīng)足夠膽大妄為，若再旁若無人地談天說地，未免過于放肆。

    顏珞笙卻滿心歡喜，即使口不能言，但以目光作筆，一寸寸描摹心上人如畫般的容顏，她只覺整顆心都浸在溫暖與柔軟中，仿佛置身于一個瑰麗的幻夢。

    三五天內(nèi)，賜婚的圣旨應(yīng)當(dāng)就會傳到府上，這次，她真正地成了他的未婚妻。

    時間飛快流逝，不知過了多久，姜義恒示意她重新跪好。

    顏珞笙迅速復(fù)原姿勢，隨即，王有德推門而入，畢恭畢敬地將兩人請了出去。

    姜義恒一路送顏珞笙至明德門，誰都沒有說話，但卻不約而同地放慢步調(diào)，試圖讓短暫的相處時間無限延長。

    上車前，顏珞笙道：“殿下，家兄托臣女轉(zhuǎn)告您，他有事與您相談，懇請您閑暇時蒞臨鄙府。”

    她須得與他交代父親的事，橫豎比較，也就自家府上最安全，而且打著兄長相邀的幌子，無需擔(dān)心招惹閑言碎語。

    不禁懷念在青奚的日子，低頭不見抬頭見，還沒有那么多禮法規(guī)矩的約束。

    姜義恒頓時會意，微笑應(yīng)下。

    顏珞笙回到府中，父親仍外出未歸，她對母親和兄長說了皇帝有意賜婚一事。

    顏夫人如釋重負(fù)道：“耽擱這么久才回來，阿娘生怕你在宮里遇到麻煩。還好，一切順利，陛下不曾為難你和殿下。”

    “陛下自然會同意，”顏玖竹笑道，“阿娘，你們有所不知，殿下離京之前曾與陛下達成協(xié)定，只要收復(fù)青奚，陛下就不再干涉他的婚事，君無戲言，陛下怎能反悔？”

    顏珞笙與顏夫人面面相覷，都有些難以置信。顏珞笙想到姜崇剛開始說的一席話，本以為是他隨口試探，誰知……姜義恒當(dāng)真別無所求，僅想與她廝守終生。

    “殿下對阿音一片誠心，實在可貴?！鳖伔蛉丝畤@道，神色間卻浮上些許憂慮。

    她很快遮掩過去：“阿音折騰半天，應(yīng)該也累了，回去歇息吧，晚膳讓素月送到你屋里。”

    顏珞笙臉頰一熱，窘迫道：“女兒已經(jīng)貪睡大半日，還好父親不在，給他知道，怕是要說我‘朽木不可雕也’了?！?/br>
    “你素來勤勉，難得破例一次，父親定會理解?！鳖伨林癜参康溃拔矣X得，父親現(xiàn)在寬容許多，以往他看到我，總免不了唉聲嘆氣，如今卻不再逼迫我記誦四書五經(jīng)，還囑咐我勤修武學(xué)，待趙將軍從青奚回來，去他營里好好歷練一番?！?/br>
    顏珞笙望見他眼中奕奕光彩，不由為他感到高興。

    她笑了笑：“阿兄你來，我有話對你說?！?/br>
    兩人向顏夫人告退，途中，顏珞笙將借他的名義邀請宣王來府上的事告知于他。

    顏玖竹揶揄道：“依我看，殿下很快就會駕臨，你且稍等片刻，不要急著更衣。”

    顏珞笙點頭，抬手摸了一下發(fā)間的白玉簪。

    也不知剛才在麟德殿的時候，姜義恒有沒有注意到它。

    回屋后，她隨手拿了本書坐在桌前，然而沒看幾頁，思緒就不受控制地游離在文字外。

    曾經(jīng)百思而不得其解的事忽然變得明晰，姜義恒遲遲沒有受封太子，或許是為了以親王的身份出使青奚，否則作為儲君，離開京城難如登天。

    他想必早已計劃周全，借此機會一舉三得，避免兩國血戰(zhàn)，查明沈皇后獲罪的原因，也使得皇帝放下對顏家的戒備，允許他娶她為妻。

    記憶回溯，上林苑一面之緣，他便執(zhí)意要娶她，還有花朝節(jié)那天，他對她說……

    ——我與小姐初次相見，便有似曾相識之感，就像是遇到了久別重逢的故人。

    可她卻當(dāng)做了戲言。

    甚至三月十一在麟德殿外，說他因為這種玄而又玄的理由，固執(zhí)己見、對她糾纏不休。

    一滴透明的液體落在手背上，似乎帶著灼熱的溫度，讓她的肌膚覺出guntang。

    她如夢初醒，發(fā)現(xiàn)自己竟已滿面淚痕。

    這時，一陣腳步聲由遠(yuǎn)及近，素月從外面走來：“小姐，宮里派人傳信，宣王殿下受少爺之邀登門造訪，半個時辰內(nèi)抵達，夫人令奴婢知會您一聲，過時準(zhǔn)備出門迎駕?！?/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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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顏小姐：你們家這個“迎新”的方式可真特別，直接用罰跪來做身份認(rèn)證的。（慶王：所以這就是你趁機黑我的理由？顏小姐：對不起，黑你不需要理由。）

    宣王：……我爸一向如此，不用理他。

    哥哥：以后我就要成為你倆約會的擋箭牌了？

    顏小姐：是的哥，謝謝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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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朽木不可雕也”引自《論語·公冶長第五》，原文【宰予晝寢，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墻不可圬也！于予與何誅？”……】，晝寢就是白天睡覺，這里借用一下，當(dāng)成女主玩了個梗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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