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如今才與宮中稍許緩和，受了些賞賜，卻仍不曾領(lǐng)來什么職分。

    此時頂撞冒犯，最多只被當(dāng)作年少沖動、不知天高地厚，并不會被當(dāng)成是挾權(quán)相迫?？扇羰菍硎种杏辛藱?quán)兵，再有半句話說不對，都要招來是否有不臣之心的懷疑。

    虔國公默然半晌，嘆了口氣：“你既已有了周全打算，還要老夫說什么？”

    “大朝之時，禮制繁瑣。若要朝堂駁辯，不能貿(mào)然為之?！?/br>
    蕭朔看了一眼云瑯，緩緩道：“今日前來，是想先同外祖父商量……”

    虔國公面無表情，看著這個外孫：“說人話。”

    蕭朔：“……”

    云瑯總算喝凈了那一碗姜湯，松了口氣，擱下碗：“外公，蕭朔寫了篇稿子，要您背下來?！?/br>
    蕭朔：“……”

    “這不就結(jié)了？拽那么多詞，得什么酸儒聽得懂。”

    虔國公一拂袖子：“拿來，老夫去背?！?/br>
    蕭朔向來不知該如何同虔國公說話，坐了片刻，取出早備好的幾張紙，雙手呈遞過去。

    云瑯沒忍住樂，拿過盞茶假作漱口，小聲教他：“少說廢話，撿要緊的說……”

    蕭朔掃了云瑯一眼，抿了下唇角：“你既說得清，由你來說就是了?！?/br>
    “還能次次都讓我說？”

    云瑯趁著老人家沒工夫理會，低聲傳道受業(yè)：“外公是武人，講究干脆利落?！?/br>
    云瑯悄聲：“外公說什么，要是愿意，就直接說是?！?/br>
    蕭朔又不是連話都不會說，被他這般亂七八糟地教，忍不住皺了眉：“我知道，若是不愿意，便直說——”

    “直什么直?！痹片樞恼f就是你這個脾氣，才會同虔國公僵了這么些年，“你要是不愿意，就跪下磕頭?！?/br>
    蕭朔蹙眉，低聲道：“外祖父不讓?！?/br>
    “不讓你就不磕了？”

    云瑯自小在長輩中游刃有余，對著眼前的蕭小王爺，格外恨鐵不成鋼：“你就照著撞暈了磕，誰拉都不好用，看到時候誰心疼……”

    “剩下的你們兩個不必管了?！?/br>
    虔國公埋頭看著那幾張紙，忽然想起件事：“帶他去家廟，給你娘的牌位磕個頭?！?/br>
    云瑯剛朝蕭朔偷著眨眼睛，冷不防聽了這一句，嗆得一迭咳嗽：“……”

    虔國公抬頭，朝他瞪眼睛：“你不該磕頭？”

    云瑯自然也很想同王妃待一會兒、說說話。

    可虔國公府的家廟，是給同宗族親眷子弟祭拜用的，他縱然再常去端王府，同蕭朔關(guān)系再好，也終歸不便進(jìn)去。

    好不容易才哄得老人家緩了脾氣，云瑯張了張嘴，斟酌著要再開口，已被蕭朔握住了手：“是?！?/br>
    云瑯：“……”

    雖然教了蕭小王爺愿意就說是，可云瑯也沒想到，竟還能這么學(xué)以致用。

    云瑯心情復(fù)雜，合上嘴轉(zhuǎn)過來，瞪著蕭朔。

    蕭小王爺久經(jīng)磨礪，視眼刀若無物，拿過披風(fēng)替他系上。

    虔國公看了看兩個小輩，很是滿意，揮手：“去罷?！?/br>
    蕭朔替云瑯系好披風(fēng)，拿過簪了花的小暖爐，放在云瑯懷里。

    牽著人下了榻，給虔國公行了個禮，出了內(nèi)室。

    -

    家廟離獵莊不遠(yuǎn)，風(fēng)雪愈大，虔國公還是特意叫人備了車。

    國公府的馬車顯然不如琰王府氣派，云瑯擠在車廂里，愁得不行：“你怎么什么都答應(yīng)？”

    蕭朔扶著車廂，視線落在云瑯身上。

    “你們家的家廟，我怎么進(jìn)去？”

    云瑯鬧心道：“簡直胡鬧，一會兒到了，你自進(jìn)去磕頭，我在外面拜就是了……”

    蕭朔輕聲道：“云瑯?！?/br>
    云瑯皺了皺眉，抬頭看他。

    “若是——”

    蕭朔挑開些車簾，看著外面茫茫風(fēng)雪：“我只是打個比方，你不必多想?！?/br>
    云瑯聽得莫名：“我多想什么？你說就是了。”

    “若是當(dāng)年，不曾有過這一樁血案?！?/br>
    蕭朔慢慢道：“你我一同長大，從未分開過，你做你的少將軍，我當(dāng)我的王府世子?！?/br>
    “如此五年，你已開府成了云麾侯，替父王了卻心愿，收回了燕云十三城。”

    蕭朔緩聲：“我也已讀好了書，在朝堂領(lǐng)了官職?！?/br>
    云瑯聽著，胸口無聲揪著一疼，扯了扯嘴角：“那老國公一定最想揍你?！?/br>
    云瑯側(cè)過頭，勉強(qiáng)笑道：“王妃出身將門……雖不習(xí)武，可也性情淑真不拘。端王叔更是久經(jīng)沙場，英武不凡。怎么兩人加在一塊兒，偏偏就生了你這么個說話都要拽詞的外孫……”

    “外祖父原本也最想揍我，沒什么不同?！?/br>
    蕭朔平靜道：“我想問你的不是這個?！?/br>
    云瑯喉嚨輕動了下，隔著衣服，不自覺摸了摸那塊玉佩。

    云瑯靜了下，低聲嘟囔：“那你要問什么？直接問就是了……七拐八繞的。”

    “若是這些年，什么意外都沒有，什么事都沒發(fā)生?！?/br>
    蕭朔不再繞圈子，看著他：“今日，我們回來見外祖父，我?guī)闳ゼ覐R，你還會不肯去嗎？”

    云瑯打了個激靈，張了張嘴，沒能發(fā)出半點聲音。

    他看著蕭朔，腦中卻空得一片茫然，馬車軋雪的轆轆聲都像是憑空不見了，胸口被暖爐溫著，偏偏察覺不到半點溫度。

    云瑯愣愣坐了半晌，竟不知自己想要說什么，血氣涌上來，在喉間隱約彌開。

    蕭朔闔了眼：“……我知道了。”

    蕭朔傾身，將他擁進(jìn)懷里，低聲：“對不起?！?/br>
    云瑯怔怔被抱著，急促喘了兩口氣。他摸索著去找蕭朔的袖子，努力想要攥住，卻又偏偏使不上力，幾次都叫布料從指間滑了下去。

    蕭朔將自己的衣袖交過去，攏著云瑯的手一并握?。骸笆悄愕模銧恐?。”

    云瑯手指冰涼，靜了半晌，側(cè)過頭低聲：“我不去?！?/br>
    蕭朔看著他，點了點頭，輕聲：“好?！?/br>
    蕭朔掀開車簾，要吩咐外頭的車夫掉頭回府，卻又被云瑯扯著袖子，用力拽回來。

    “你……干什么。”云瑯皺了眉，垂著視線低聲，“這些年了，你莫非不該去看看王妃？你可知她有多惦念你，你如今長大成人了，理當(dāng)——”

    云瑯實在說不下去，用力抿了下唇角，低聲：“你進(jìn)去，我在外面磕頭就行了?！?/br>
    蕭朔半蹲下來：“我進(jìn)家廟，留你在外面？”

    “對啊?！痹片槹櫨o了眉，低聲道，“你帶我進(jìn)去算什么？成何體統(tǒng)……”

    蕭朔搖了搖頭：“我不帶你進(jìn)去，才是不成體統(tǒng)。”

    云瑯胸口起伏幾次，攥緊了指間布料，怔看著他。

    “你我已過了明路，有父母長輩首肯。”

    蕭朔道：“我卻不帶你進(jìn)家廟，只教你在外祭拜。舉頭三尺有神明，見我舉止這般荒唐，視禮數(shù)為無物，要遭天譴。”

    云瑯：“……”

    云瑯學(xué)《禮經(jīng)》那會兒嫌無聊，跑去找驍銳的都尉打架去了，并不如蕭朔學(xué)得這么透徹，干咽了下：“這般……嚴(yán)重嗎？”

    “是。”蕭朔平靜道，“母妃大概還會入我夢來，親自教訓(xùn)我?！?/br>
    云瑯覺得蕭小王爺多半是在胡扯，一時找不到確切證據(jù)，擺弄著衣角，將信將疑皺了眉。

    “父王與母妃那般恩愛，如今魂靈想必也在一起。”

    蕭朔道：“見到母妃訓(xùn)我，父王一定會在旁喝彩助威，加柴添火?！?/br>
    “雖然如此?！边@個云瑯倒是相信，看了他一眼，好心開解，“如今你都已長大成人了，王叔想來……不至于再將你扒了褲子打屁股的。”

    蕭朔細(xì)看著他臉色，眸底緩了緩，抿了下唇角：“雖說不會，總還是不挨訓(xùn)的好。”

    “也是?！痹片樇m結(jié)半晌，小聲問，“我若是隨你進(jìn)去，便沒事了嗎？”

    蕭朔點點頭：“不止，還會因為高興，在夢里賞我們些好東西?！?/br>
    蕭小王爺分明已經(jīng)開始胡說八道了，云瑯有心戳穿，終歸不舍得，失笑低聲：“能不能自己要？”

    “能?！笔捤份p聲，“要什么都行?！?/br>
    “那我想讓王妃回來，給我也做個枕頭?！?/br>
    云瑯低聲嘟囔：“我看你那個枕頭好，早就想要了，你偏不給我?！?/br>
    “……”蕭朔：“的確不便給你。”

    云瑯就知道，抱著暖爐轉(zhuǎn)了個圈：“行了，知道你喜歡，天天半夜還偷偷抱著睡覺。有天端王叔給藏起來了，險些急死你……”

    蕭朔：“……”

    蕭朔只想說些能哄他高興的，一時不察，竟繞到了此事上，有些后悔：“你還想要什么別的？我?guī)湍阃稿?。?/br>
    云瑯想了半天，沒想出來，搖搖頭：“沒了?！?/br>
    蕭朔微怔：“沒有了？”

    “的確沒了?！痹片樅袅丝跉猓冻蹲旖?，“我如今就覺得夠好了，想要的都有，想求的都應(yīng)?！?/br>
    云瑯自問，若放在半年前，有人對他說半年后他要過的是這般日子，他只怕寧死都不會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