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節(jié)
都虞候終歸難堪,臉熱了熱:“這些年混沌度日,太過荒廢……愧對殿下?!?/br> 蕭朔搖了搖頭:“這些年來混沌荒廢、愧對旁人的,不只你們?!?/br> 都虞候一怔,抬頭看他。 蕭朔不再多說,將校場上cao練架勢一一記了,又命人拿過云瑯這幾日百忙里抽空理出的陣圖,交到都虞候手里。 都虞候認得云瑯筆跡,眼睛一亮,忙雙手接了,匆匆打馬去同連勝碰頭商議。 禁軍從樞密院下剝出來,交到琰王手里,時日雖不算太長,卻已盡數整頓一新。 大營內外,校場戰(zhàn)意昂揚高漲,人人奮力,分明不是往日氣象。 無論侍衛(wèi)司與殿前司,能留下來的,都見那一場幾乎吞沒汴梁城的戰(zhàn)火,早被砍到面前的刀鋒逼出血性,再沒了往日得過且過的糊弄應付了事。 校場之上,軍旗戎聲獵獵,刀戈涌出森森寒氣。 蕭朔看了一陣,要叫云瑯醒來?;剡^身時,少將軍已經睜開了眼睛。 蕭朔伸手,攬云瑯起身。 “練得不錯?!?/br> 云瑯借力坐起來,挑開車簾看了一陣,笑了笑:“小王爺治軍也是一把好手,現在的氣象,與之前天差地別了?!?/br> 蕭朔搖了搖頭:“外強中干?!?/br> 他見過云瑯領的兵,不說當年赫赫威名、橫穿北疆千里斃敵的流云騎,就是追著云瑯潛回京城的那些親兵,都沉默兇悍殺意內斂,跟在云瑯身后,能輕易鑿穿西夏的銅墻鐵壁。 如今的禁軍,能練出來帶走補充給朔方軍的,滿打滿算不過一成。 帶去邊疆真刀真槍地廝殺見血,還要再練,才看得出是否能戰(zhàn)。 “你當年被端王叔拎起來晃晃晃,不晃開竅不松手,如今怎么也添了揠苗助長的毛???” 云瑯失笑,伸手將車簾合上:“禁軍暗弱久了,要重新整頓起來,豈會在一時一地?!?/br> 云瑯帶多了兵,親眼見著昔日端王煉軍,心中有數:“打下朔州城,雁門關收回來,中原不會再有大的戰(zhàn)事。禁軍拱衛(wèi)京城,戰(zhàn)力不高不行,太高了卻也不行?!?/br> 蕭朔稍一沉吟,點了點頭。 云瑯側過頭看他神色,很是好奇:“這你也聽得懂?當初端王叔這么和我說,我不明白,翻來覆去想了半個月?!?/br> “你我那時年少,只知道禁軍越強,越能護衛(wèi)京城安定,將戎狄的探子盡數揪干凈?!?/br> 蕭朔道:“父王是擔心軍中令行禁止,極容易只奉軍令不問其他。禁軍若練得太過精銳驍勇,落在別有用心的人手里,便是一把刀。” 云瑯扯扯嘴角,在他肩頭抻了個懶腰,舒展開筋骨,輕呼口氣。 如今看來,端王叔昔日的這份顧慮,顯然不是杞人憂天。 朝中這些年黨派相爭,主戰(zhàn)主和看似涇渭分明,真細細追究,卻并不能全然分得清晰。 樞密使投了當今的皇上,對先帝說要弱兵強國,轉頭就給這位怕死的皇上精心練出了支最精銳的暗兵營,刺殺朝臣滅口世族,無往不利。 端王叔主戰(zhàn),卻反而親手壓制禁軍,斷了這一把原本能最為倚仗的利刃。 人心難測,朝局向來最易變換。禁軍弱了,京城空虛便會遭人窺伺,易生動蕩。戰(zhàn)力太強,卻又容易為別有用心者所用,反成其害。 要想叫朝堂穩(wěn)定,從軍隊這一處下手遠遠不夠。先帝朝叫各方牽制,設法壓制一家獨大的念頭是對的,只是中途錯了方向,如今變法仍要再撿起來。 禁軍如今叫時勢倒逼出的赫赫軍威,將來的主事之人至少也要能鎮(zhèn)得住。 “此事交給我。” 蕭朔道:“不會有差池?!?/br> 變法有參知政事師生cao心,云瑯就是閑來一想,聞言愣了下:“什么事?” 蕭朔搖了搖頭,并不多說,握住云瑯腕脈:“方才睡得如何?” 云瑯已習慣了他隨時隨地把脈,將手腕大大方方交出去:“不錯。” 兩人各有cao心,蕭朔既然一時不打算說,想來是樁還要細致盤劃的事。 云瑯心寬,將方才滿腦子的家國天下順手扔了,看著分明守車待兔的蕭小王爺,沒忍住樂:“先鋒官,你若再這么唬我睡覺,休怪本帥——” 先鋒官全不受威懾,手臂攬著主帥的勁韌腰背,仍坐得穩(wěn)妥。 云瑯:“……” 他話說到一半,剩下的在唇齒間打了個轉,迎著蕭朔的視線,慢慢將后半句吞了咽回去,自耳后返上微熱。 也不知小王爺是看誰都這般架勢,還是只在看他的時候堂皇,將他整個人不講道理地填進眼底,像是世上除了這個便再沒別的要緊事。 云瑯一向最覺得蕭朔這個架勢欠揍,偏偏叫蕭朔這樣靜看著,又從來半分也扛不住。 哪天一沖動,說不定會叫禁軍追著狼煙繞軍營跑步,就為了逗蕭小王爺笑一笑…… …… 禍國殃軍。 云瑯心中駭然,瞪了多半是能蠱惑人心的琰王一眼,挪得離他遠了些:“給你下二十斤蒙汗藥,叫你一頭睡到仗打完?!?/br> 蕭朔:“?” 云瑯防患于未然,不叫他再侵蝕心志,抱著琰王殿下的暖爐,披上琰王殿下送的披風,下了琰王殿下的馬車。 走到一半,又倒折回來,拉開馬車上精巧的暗匣,抱走了琰王殿下特意叫人準備的、滿滿一整匣少將軍最喜歡的點心。 - 校場上,禁軍仍在cao練不停。 “用力!沒吃飯嗎?” 連勝厲聲呵斥,劈手奪下一名兵士手中的長槍,槍桿反磕在那人胸口,將他生生摜出數步坐在地上。 連勝死死皺著眉,攥了槍桿,沉聲:“站起來!” 兵士已叫他懾得腿軟,撐了幾次,勉強爬起身站穩(wěn)。 “你們要去的是沙場,刀劈下來見血,槍捅出去就是個窟窿!” 連勝寒聲道:“以為見過一次叛軍攻城,混了幾個人頭,就算見過血,能上戰(zhàn)場了?若沒有云麾將軍在,西夏鐵鷂子只怕早站在汴梁城頭上了!” 出征在即,禁軍能給朔方軍補充的兵力卻仍有限。 勉強能帶上的,殿前司那些本就是朔方退下來的老兵還好些。這些新兵沒打過一場正經大仗,與叛軍作戰(zhàn)時又有云瑯護著,手下功夫徒有其表,其實盡是軟綿綿的花架子。 連勝心中日復一日地焦灼,想要對蕭朔與云瑯提,卻又清楚以朝局如今情形,出征時日不可能再向后推遲。 都虞候知他心事,叫那兵士下去休息,攔住連勝,低聲道:“也莫要cao之過急……” “如何不急?” 連勝昔日跟著端王,比旁人更清楚朔方軍情形,緊皺著眉:“樞密院胡亂折騰,朔方苦撐戍邊這些年,軍力早已疲憊。偏偏禁軍能帶過去的就這么幾個……竟還大半皆是新兵,連千鈞一發(fā)的要緊關頭是什么樣都不清楚。” 連勝咬了咬牙:“殿下與少將軍豁出命拼,才拼出如今這一方天地,如今朝堂上下都在盯著這一場仗,若是——” 他察覺到自己這話說得不吉利,生生剎住,用力呸了一聲,打了自己一巴掌。 “誰心中不焦灼?” 都虞候叫他挑起心事,重重嘆了口氣:“無非……盡人事罷了?!?/br> 禁軍暗弱了這些年,并非如朝堂一般,旦夕之間風云變幻,說整肅便能整肅。 要將軍力提上來,少說也要先挑出精裝甲兵,七過八篩,再拉去不引人注意的寬闊平原草場扎下大營,苦練個三五年。 這般練出來的兵,還是不曾真刀真槍上過戰(zhàn)場的。見過血、被殺意臨過身,才知道畏懼生死,知道了怕死,才能再練出不畏生死的強悍精兵來。 都虞候低聲道:“當年朔方軍那般強悍,好水川一戰(zhàn)折戟后,也要一年苦練,才熬出一支鐵騎……” 連勝自然也明白這些道理,只是終歸心中焦急,抬頭還要開口,忽然一怔。 都虞候看他視線,跟著轉過去,心中一喜:“少將軍!” “連大哥好大的火氣?!?/br> 云瑯抱著琰王殿下的點心匣子,一路閑散看過來,笑了笑:“我剛走到校場,就叫連大哥一嗓子吼得酥餅都掉了。” 連勝:“……” 都虞候咳了一聲,回頭瞄了一眼連勝,板住嘴角低聲道:“少將軍不知道,連兄這火可不止一天兩天了?!?/br> 禁軍cao練了幾日,連勝便吼了幾日,都虞候這些天日日跟著挨吼,耳朵到現在還嗡嗡個不停。 但凡朔方軍出身的,沒人不同少將軍親近。都虞候看琰王殿下不在,同云瑯在一處,放開自在不少:“您快勸勸連兄,叫他消消火。事情固然很急,可咱們也當真不能再在路上練兵了?!?/br> 云瑯壓了壓笑意,咳嗽一聲,點點頭。 都虞候回頭看了一眼,低聲報備:“還弄壞了三桿槍、四柄刀,刀修修還能用,槍是真叫連兄給撅了,銀子才賠了一半……” 連勝眼睜睜看他當面告狀,一口氣堵在胸口:“少將軍!” “無妨?!?/br> 云瑯停了與都虞候的嘀嘀咕咕,誠心安慰:“盡管賠償,找琰王府銷賬?!?/br> 連勝:“……” 都虞候這般欠削的夯貨料子也就算了,王爺昨日來了軍營,調度妥當后看過一遍練兵,什么也沒說,只安排妥當了要帶走的輜重糧草與各營名單,便回了府。 如今連少將軍來了,竟也半分不知道著急。 竟還吃點心。 連勝滿腔焦灼憋得要命,來回踱了幾步,上前道:“少將軍!這豈是兒戲的事?王爺縱然不知兵,您心中總該有數——” 云瑯收了笑意,慢慢抬頭正色:“誰說王爺不知兵?” 連勝一怔,察覺到自己說錯了話,閉緊嘴立在原地。 “連大哥,你跟在端王叔身邊的時間最久。” 云瑯道:“我知道,你并非有意偏見,只是小王爺當年的確于行兵打仗的事不很開竅,你長久看著,心中就有了消不去的成見??v然琰王殿下與我一起平叛,在你心中,此戰(zhàn)勝數也盡皆在我?!?/br> 連勝知錯,咬緊牙關愧然道:“屬下不該?!?/br> “我也知道,你當年教蕭朔練槍,險些叫世子一招百鳥投不著林的槍法扎了端王叔的腿?!?/br> 云瑯慢慢道:“從此心有余悸,嚴防死守,再不準世子習武?!?/br> 連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