強行壓下心頭慌亂, 她暗罵自己腦子不清醒，生怕被瞧出異樣，便微低下頭。

    忍著心虛，林未光輕扯他領(lǐng)口：“演戲，演戲?！?/br>
    程靖森并未回應(yīng), 略直起腰身, 朝門口望去。

    屋門大敞，走廊敞亮的燈光勻出幾分給室內(nèi), 讓掩在陰暗中的輪廓逐漸清晰。

    先前聽不真切的聲響只喧鬧一陣，看清屋內(nèi)曖昧光景后，原本氣勢洶洶的諸位瞬間噤若寒蟬。

    尤其被朋友攙扶著的周無虞, 臉色變了又變。

    迎著眾人注視，程靖森從容自若, 虛扶了扶懷中女孩的腰，附耳同她說些什么，女孩輕輕頷首，不聲不響隨他起身, 乖巧躲在后方。

    二人互動親昵, 視旁人如無物，尷尬的反倒成了圍觀者。

    而當(dāng)事人只漫不經(jīng)意整了整衣襟，行至玄關(guān)處, 問：“有事？”

    程靖森一身深黑西裝，領(lǐng)帶松散，襯衫紐扣敞開幾顆，眉梢眼尾透著饜足的懶怠，不復(fù)往日冷肅，端正不足，風(fēng)流有余。

    方才與他曖昧的少女縮于他身后，只露出半張稚嫩漂亮的面龐，眼底汪著水色，神態(tài)驚慌而可憐。

    明眼人都能看出不對勁來。

    雖說打擾別人不道德，但既然已經(jīng)壞事，自然沒有再裝無事發(fā)生的道理。

    最終，還是最先開門的服務(wù)生打破沉寂，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硬著頭皮喚：“程先生?！?/br>
    程靖森稍稍頷首，算作回應(yīng)，態(tài)度隨和又冷淡。

    他目光調(diào)轉(zhuǎn)，落在為首的人身上，不緊不慢問：“周夫人這是做什么？”

    他平日溫和有度，一旦斂起笑意，那份久居上位的冷肅便顯現(xiàn)而出，格外懾人。

    周夫人到底是個婦人家，被他這么無波無瀾地望著，不禁心生膽怯，原先囂張氣焰瞬間消沉，拘謹(jǐn)起來。

    但周無虞仍在低聲啜泣，周夫人護(hù)女心切，猶疑幾秒，還是皺起眉頭：“程先生，今天是小虞生日宴，沒必要鬧得不高興，但您身后那小姑娘弄傷了我女兒，我必須討個交代?！?/br>
    說著，她示意周無虞崴傷腫起的腳踝，視線定定朝著林未光：“傷是小傷，但我身為母親，見不得孩子出半點差錯。小小年紀(jì)就因為幾句口角動手傷人，以后還了得？幸好是走廊，如果你們在樓梯口吵架，你難道還要把我的孩子推下去？”

    她越說越是氣憤，端著長輩架子義正辭嚴(yán)地指責(zé)，隨后又平復(fù)呼吸，像強行按下脾氣，寬容大度道：“我也不知道你對我家小虞有什么不滿，但看在你年紀(jì)不大的份上，當(dāng)著大家的面道個歉，這事就算過去了?！?/br>
    道你媽歉。林未光想到。

    她道這聲歉，也得周無虞接得心安理得才行。

    這位母親全然不知自己被女兒當(dāng)做槍使，多偉光正，襯得她林未光才像是仗勢欺人的那方。

    周夫人此番話一出，其余人面上紛紛露出微妙神色，雖都掩飾得很好，但林未光還是感知到其中的不恥與鄙夷。

    陌生的惡意針扎般投到她身上，聲討的人振振有詞，看戲的人津津有味，先入為主就是絕對正確。

    林未光渾身發(fā)冷。

    掀起眼簾，不偏不倚對上周無虞，她清晰望見對方眼底的得意。

    林未光感覺自己快要裝不下去了，想干脆就冠上這惡名，現(xiàn)在就對那個頤指氣使的人做出真正敗壞的行為。

    下唇隱約浮現(xiàn)銹味，她恍若不覺，眸色冷沉，正打算開口，程靖森卻輕揉了揉她發(fā)頂，讓她止聲。

    二人離得近，她雖低著頭，卻依稀能嗅到男人身上的氣息，凜然中摻著些許酒香，給她不明緣由的心安。

    林未光眼眶發(fā)酸，猶疑著閉嘴，將那些目無尊長無理頂撞的話咽回去，不吭聲。

    “周夫人，你畢竟為人母親，著急為孩子討公道，說出口的話難免會向著自家人?！?/br>
    程靖森緩緩開口，笑意不達(dá)眼底，道：“但你指責(zé)的是我的人，我相信她，也見不得她受委屈，你剛才那些話，太主觀了。”

    他神色平靜，態(tài)度溫和，話里話外卻透出不容置喙的強硬，立場顯而易見。

    周無虞千想萬想，也沒想到程靖森居然會這樣駁周家的面子，她表情險些失控，幾分難以置信地抿緊唇。

    周夫人亦是被堵得啞口無言，緘默少頃，終究顧及這么多外人在場，她不得不平復(fù)過于激動的情緒，做出讓步。

    “好，確實是我著急。”周夫人頷首，“那就讓小虞來說，到底怎么回事?！?/br>
    見話題牽扯到自己，周無虞難為情地笑笑，喏聲道：“其實就是一場意外而已，沒什么大不了的，不好意思，讓大家見笑了?！?/br>
    她語調(diào)輕柔，將無辜拿捏得恰到好處，顯得格外溫婉識大體。

    “小虞性子軟，總想息事寧人，但我在旁邊可看得清清楚楚?！睌v著周無虞的那名少女忽然出聲，無奈嘆息，“我和小虞離開酒席透氣，在休息室遇見這位小姐，見她眼生，所以就問了問身份……誰知道她說話不客氣就算了，還要動手，我就趕緊去喊伯母過來?！?/br>
    說的跟真事似的。

    聞言，程靖森不置可否，只是俯首，問身側(cè)女孩：“是這樣嗎？”

    “不是的。”

    林未光軟聲否認(rèn)，扯扯他衣袖，看向方才說話的那名女生，有些膽怯似的，又迅速垂眼。

    她眉目間流露幾分怯懦，眼睫掛著淚珠，委屈道：“這位jiejie確實在場，但我和周小姐曾經(jīng)見過，她也是后來才認(rèn)出我，然后聊了幾句?！?/br>
    “周小姐問我……你和我的關(guān)系，我回答了?！彼f，“或許是我說法有問題，周小姐好像不太開心，我、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會惹她生氣，但我真的沒有想吵架，也沒有推周小姐，她踩到裙擺絆倒，我還扶了她呢?！?/br>
    語罷，林未光輕咬下唇，眼圈都急紅了，唯唯諾諾地解釋：“但那時長輩們都被喊過來，看到那么多陌生人，我就慌了……”

    像是不堪忍受委屈，她終于落下淚來，又匆忙擦掉，低垂著腦袋，肩頭微微聳動，似在壓抑哽咽。

    她楚楚可憐地抿起唇，試探性觸碰程靖森垂在身側(cè)的手，帶著哭腔：“我太害怕了，才急著去找你，我真的沒有做壞事，信我好不好?！?/br>
    話語深情，我見猶憐，跟只顫顫巍巍的小雀似的，這樣柔弱的小姑娘，教人很難將她與惹是生非四字聯(lián)系在一起。

    周無虞面色微僵，沒想到自己的戲全被搶走，竟一時啞口無言。

    她身邊的同伴也無話可說，目瞪口呆地望著林未光，仿佛沒想到這人有兩幅面孔。

    而當(dāng)事人卻好似渾然不覺，仍盡心盡力投入這場苦情戲，掉淚隱忍抽噎樣樣沒少，將嬌氣與委屈演繹到了極致。

    林未光邊往外擠眼淚，邊可憐兮兮往程靖森身后藏，表面作難過狀，實則心里舒坦得不行。

    ——對付無辜白蓮花的最佳辦法，就是走白蓮的路，讓白蓮無路可走。

    周無虞能憑借幾張嘴就定她的罪，同樣，她也能憑本事陰陽怪氣回去。

    林未光向來錙銖必較，被人膈應(yīng)了，她就得加倍膈應(yīng)回去，不然絕咽不下這口氣。

    事實證明，她這出戲演得的確成功，周夫人見此，都不禁心生動搖，不再堅信自己先入為主的猜測。

    “我剛才著急，也沒問清楚。”周夫人頓了頓，看向女兒，“小虞，事情是這樣的嗎？”

    連母親都這么問了，周無虞沒什么可再發(fā)揮。

    她只得扯起嘴角，笑得勉強，答得更勉強：“……嗯，我開始也說啦，真的只是場誤會而已，一直沒能解釋清楚，耽誤大家時間了?！?/br>
    木已成舟，主角都已經(jīng)放話，旁人便也沒敢再說什么。

    而事實究竟如何，各自有數(shù)。

    程靖森思量少頃，卻是對服務(wù)生微微一笑，問：“這層休息室，有監(jiān)控么？”

    現(xiàn)在哪兒還能沒監(jiān)控？

    服務(wù)生納悶，當(dāng)即老實道：“有的……”

    下一瞬，撞進(jìn)男人眼底冷冽，他又迅速改口：“但是壞掉了，維修師傅明天才來。”

    “是嗎，可惜了?！背叹干犃T，稍稍頷首，“那就當(dāng)做是小孩間的誤會吧?！?/br>
    服務(wù)生強顏歡笑：“……您說的對?！?/br>
    這番簡短對話，既斷掉旁人最后查證的路，也為雙方留有緩和余地，恰到好處。

    隨后，他看向周夫人，溫聲道：“今天是令媛生日，發(fā)生這種事，我也有一份責(zé)任，抱歉了?！?/br>
    從這位口中得聲“抱歉”，不是誰都消受得起，周夫人臉色微變，忙不迭恭敬客氣地應(yīng)回去。

    此事這才算圓滿畫上句號。

    見沒自己事兒了，林未光不由放松下來，肩膀卻在此時被人攬過，隨即被帶入一個熟悉懷抱。

    她眨眨眼，昂首，恰逢程靖森眼簾低垂，視線相接。

    ——確認(rèn)完畢，是演戲的預(yù)告。

    他抬指拭去她淚跡，神情略有無奈，教訓(xùn)道：“以后不許再胡鬧。”

    這句訓(xùn)話毫無警告意味，拭淚的動作更是溫柔至極，若不是因為心里有數(shù)，林未光都以為這份寵溺真的屬于自己。

    她自然奉陪，演完最后金主與金絲雀的戲碼，攬住他臂彎，懵懂地沖他笑笑，悄聲：“知道啦?！?/br>
    二人當(dāng)眾**，毫不避諱，其中關(guān)系可想而知。

    雖然程靖森傳聞眾多，但無非都關(guān)于他那些雷霆手段，感情生活從未走漏半點風(fēng)聲，如今親眼瞧見，在場諸位都是頭一遭。

    他身邊這位小姑娘身份神秘，全程躲在后方，只能依稀看見幅漂亮面孔，瞧出年紀(jì)不大，估計剛成年。

    眾人臉色各異，不敢議論。

    -

    托程靖森的福，林未光身為鬧劇中心人物，得以率先退場。

    何恕早就替她請好司機，候在餐廳大門外，她從工作人員那拿回自己的滑板，便上了車。

    宴席沒散，何恕跟程靖森不便離場，于是她只得獨自回到逸海名邸。

    今晚的事太折騰，林未光進(jìn)門換好鞋，當(dāng)即三步并作兩步撲進(jìn)柔軟沙發(fā)，將臉埋進(jìn)臂彎。

    被戳著脊梁骨的感覺令人惡寒，雖然事情已經(jīng)解決，但回想起那些人看自己的眼神，她還是感到不舒服。

    她沒受過這種委屈，以前孤立無援的時候天不怕地不怕，被欺負(fù)就狠狠報復(fù)回去，不像現(xiàn)在要瞻前顧后，束手束腳，沒出息透了。

    好在事情最終順利解決，沒出什么岔子，不然沒完沒了有的煩。

    ——但說到底，最令她頭疼的并不是今晚發(fā)生的這些。

    林未光掀起眼簾，有些郁悶地皺起眉。

    屋內(nèi)關(guān)著燈，外界燈火通明，也勻出幾分光來灑進(jìn)她眼底。

    這會兒靜下來，她細(xì)細(xì)回想之前種種，許多自身沒顧及到的心思也顯露出來，細(xì)枝末節(jié)逐一顯現(xiàn)。

    尤其那個未遂的親吻，她思來想去，也搞不懂自己當(dāng)時在想什么。

    換作以往，林未光有足夠自信為自己找出借口，無非是色令智昏，畢竟她本來就是個顏狗。可現(xiàn)在，她也不確定這份難以抑制究竟是出于怎樣的情愫。

    她不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