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項羽落座，項梁為他介紹了周寧，項羽聽完一默，沉默的看著對面那個清雋俊美得仿佛不食人間煙火的少年。

    堂下的項他以手握拳抵在唇邊，掩住他上揚的唇角，等著他驕傲的族叔叫另一個面嫩的小子叔叔。

    項羽沉默半晌，項羽岔開話題，轉(zhuǎn)向廳中眾人問道：“方才是何人說‘勇’字最難？”

    他的語氣里帶著不悅的斥責，似乎叫他查出是誰說了這樣沒出息的話，便要暴起訓斥。

    周寧微笑出聲，“我?！?/br>
    一室靜默。

    項他的兩頰鼓起，拳頭死死的抵住唇瓣，艱難的忍住笑意，只等看這一出如何收場。

    項羽聞聲一滯，視線避無可避的重新落回對面那個眉目如畫、風流韻致的少年身上。

    第32章 勇怯

    周寧微笑頷首。

    項羽默了默, 又不知該說何是好了。

    項梁好笑又奇怪的看了眼侄子，他不是那等恪守禮教、會因?qū)Ψ侥隁q輩分便放棄自己堅持的人。

    想來是因為他對周寧陌生，自己又特意點名了這是治世之才, 他才禮讓了三分。

    項梁撫著胡子看著項羽笑了笑, 倒是長進了，而后看向周寧, 給項羽解圍, 順便也問出自己的疑問, “周兄弟為何覺得‘勇’最難得？這智、信、仁、勇、嚴, ‘智’可是排在首位的?！?/br>
    周寧笑著反問道：“項二哥以為何為‘勇’？”

    韓信默默的進食，他心里有些酸澀柔軟，他大約知道老師這個問題的答案, 此刻，他終于無比確定老師看中他是因為他的品性，而不是覺得他可憐。

    都不用聽完問題，只一聲“項二哥”，項他一個激靈，看熱鬧的好心情頓時散了大半。

    項梁看向眾人，將問題又拋給自己的族人, “你們說說, 何為‘勇’？”

    項羽一馬當先, 果斷而傲然的回道：“自然是悍不畏死！”

    項梁撫著胡子, 笑著點了點頭, 項襄、項悍、項冠三人也點頭贊同。

    項羽卻看向?qū)γ娴闹軐? 見周寧只是笑了笑, 不置可否。

    項羽微微蹙眉, 心中有些抑郁。

    項莊道：“我覺得羽哥說得對, 且不說行軍打仗若是貪生怕死，那仗不用打也知道敗了；只說個人，就如我學劍，若我畏首畏尾，害怕流血受傷，決計難以習成劍法?！?/br>
    周寧笑了笑，還是不說話，氣氛便有些微妙了，連項梁都沉吟思考起來。

    項他最機靈，見周寧只是微笑，既不贊同也不反駁，便知道這個答案是對的，但還不夠，于是他擴展開想了想，而后頗為自得的回道：“我覺得勇敢除了悍不畏死的膽量外，應(yīng)該還有不怕艱難險阻的堅韌，周先生以為然否？”

    周寧看向他也笑了笑。

    這是還不夠，還是不對？

    項他懨懨的猜測。

    項聲沉吟片刻，試探的說道：“應(yīng)該是擔當吧。”

    周寧聞言看向項梁，項梁笑著回看周寧，一副他知道答案，只看后輩討論評說的模樣。

    周寧垂眸淺笑，呵，果然姜還是老的辣。

    回答問題的一方總是處于劣勢的，有擔心自己答得不對的憂慮，又有想要得到對方肯定的緊張，不知不覺，便從平等的位置落到了一個等待評價的位置。

    她原本想要捎帶腳把項梁也掃進去，但顯然失敗了，項梁或許沒有意識到提問與回答的過程中微妙的關(guān)系轉(zhuǎn)變，但他本能的拒絕了這種變化。

    周寧笑道：“只用怕不怕死來判斷勇敢與否太過潦草了?！?/br>
    這話可有些不客氣，項他挑了挑眉看向周寧。

    嘖，他家羽叔脾氣可不太好，周小先生這幅小身板也不知經(jīng)不經(jīng)得起他家羽叔一頓揍。

    項他又看向項羽，卻見他家羽叔面色沉穩(wěn)，絲毫不見怒意，一副虛心受訓的模樣，項他詫異的瞪大了眸子，怎么回事？今日心情好？

    更可怕的是，下一瞬，便見項羽態(tài)度誠懇的抱拳向周寧請教，道：“還請先生解惑?！?/br>
    周寧笑著又問：“諸位以為婦人勇否？”

    這樣答案顯而易見的問題必定有陷阱，是以哪怕心中有答案，項他也保守的不表態(tài)度。

    項羽是最驕傲的，他的驕傲表現(xiàn)在他性情的方方面面，如何想便如何說，坦坦蕩蕩，不屑作偽，他回道，“女子柔弱，需得大丈夫保護?！?/br>
    周寧點了點頭，“然，有一句話是‘婦人弱也，而為母則強’，為了保護想要保護的人，她可以不怕死?！?/br>
    項羽沉默了。

    說到這里，周寧點了項他一句，“這也是為什么我說要和黎民百姓緊密的聯(lián)系在一起的原因之一。”

    利益捆綁只是手段，若能厚植感情，讓百姓真心實意的擁護你，把你和他自己看為一體，那么這個政權(quán)便無法撼動了。

    不待項他細想，周寧又道：“《孫子兵法》軍爭篇言‘窮寇勿迫’，為何？”

    這題簡單，因為無路可走的敵人為了一線生機會拼死反撲。

    周寧又笑道：“這是基于希望的不怕死。”

    周寧又問：“都說初生牛犢不怕虎，敢問諸位，稚子勇乎？”

    項家諸人默然，他們有些明悟了，這是在告訴他們匹夫之勇算不得將帥之勇，也不是他說的難得的“勇”。

    周寧又問，“諸位為何悍不畏死？”

    哪怕知道匹夫之勇不對，問到此問，項羽依舊挺直了背脊，驕傲的回道：“我項家世代楚將，決沒有貪生怕死的懦夫。”

    周寧笑了笑，視線不經(jīng)意的掃過項襄和項他，人很復雜，還是不要對人的感情抱有太高的期望比較好。

    周寧笑著點點頭，“嗯，這是基于榮譽的不怕死。你們看，不怕死的勇敢有這么多種，種種都可為將嗎？”

    一室靜默，片刻，項梁嘆道：“周兄弟說得對。”

    項羽也坦然的點頭道：“是我想得太片面了?！?/br>
    周寧心中微微詫異，這項羽竟比史書上能聽勸些，不過轉(zhuǎn)瞬一想，又能想通，他不是不聽勸，只是勸他的人有頗多要求。

    首先第一條，要與他關(guān)系親近，有血緣關(guān)系或是姻親關(guān)系最佳，最起碼也得有貴族的身份，或是顯赫的名聲，如此才能被他以禮相待。

    這一條簡直集合了三國袁紹和袁術(shù)兄弟倆用人的缺點，袁紹愛名，袁術(shù)用親。

    而在滿足第一條的基礎(chǔ)上，其次才是才華和能力，韓信在項羽麾下不得重用，他庶民的出身可能要占很大的原因。

    周寧笑了笑，第三條是他恐怕還有個隱藏的屬性——看臉。這也不是不能理解，不說唐朝選官講“身言書判”，將身材相貌排在第一位，就是講求民主公平的現(xiàn)代社會招聘，也有不少看臉選人的。

    而項羽的這個看臉的屬性，可以從他對張良的態(tài)度推敲。

    張良是貴族出身，有才又有好相貌，所以他對他極其禮遇厚重，原本韓王為報劉邦相救之恩，令張良護送劉邦入關(guān)，張良雖然出色的完成的任務(wù)，可此時他和劉邦還未綁死。

    等劉邦被封漢王，入蜀之后，張良也確實又回到了韓王身邊，可偏偏項羽就是想要張良到自己陣營，于是殺了韓王，然后好了，張良和劉邦鎖死了。

    想通這處，周寧也不再糾結(jié)項羽對自己友好，她又看向項他道：“至于不怕艱難險阻的堅韌?！?/br>
    項他緊張的懸起了心，見到周寧搖頭，那心便又失望又失落的掉了下去，全然忘了幾個時辰前，他還想與她唇槍舌劍、據(jù)理力爭。

    “這也得看方向?qū)Σ粚?，若是方向錯誤，那么無用的堅持只會浪費更多的精力?！?/br>
    周寧又看向項聲道：“至于擔當?！?/br>
    周寧笑著點了點頭，“是勇，敢于為自己的決定承擔責任，這是精神的勇敢。”

    項聲長長的呼了口氣，這才發(fā)現(xiàn)他剛剛竟緊張得提起了呼吸。

    項聲的呼氣聲引得眾人都看向了他，又因為他的答案是唯一被周寧肯定的答案，故大家只善意的笑了笑，便都又看向了周寧。

    唯有項羽瞧著項聲眼神不善的瞪了一眼，不過他眼睛本就大，人又不茍言笑，故這份不悅的瞪視硬是連項聲本人都沒覺出來。

    周寧笑了笑，最后看向項梁，回答他提出的問題，“智、信、仁、勇、嚴都不容易，其余四個雖然也難做到，但至少方向明確，唯有這‘勇’字，最怕為將者將匹夫之勇、將熱血和魯莽也當做是勇?！?/br>
    周寧看向韓信，笑道：“真正的‘勇’得先知道‘怯’，沒有膽怯之心何來勇敢之義，不知深淺向虎沖去，然后沒有價值的死去，那是傻，不是勇?！?/br>
    韓信聞言，心里酸軟一片，面上也難掩動容之色，老師的話，讓他那日被打碎的傲骨都長了回來。

    周寧復又看向項梁，笑著總結(jié)道：“所以為將者的‘勇’，須得先知道畏懼，其次能管理恐懼，最后是敢于擔當?！?/br>
    項梁笑著點了點頭，撫掌贊道：“周兄弟果真大才，項某受教了?！?/br>
    周寧微微頷首，“您過譽了。”

    項梁搖了搖頭，笑道：“不，你比我想象得還要優(yōu)秀，我原以為你只是擅長吏治，沒想到你對兵法也有許多見解，真是文武雙全，英雄出少年啊！”

    文武雙全么？

    周寧羨慕的笑看了項莊一眼，然后對項梁笑道：“您真是過譽了，我雖然對于劍術(shù)極有興趣，但從前久居山林，不曾習過武術(shù)劍法?！?/br>
    “哈哈哈哈，”項梁撫著胡子笑道，“這有何難，我項家男兒個個都會些拳腳功夫，刀槍劍戟各種兵器也都有人擅長，周兄弟若是想學，我項家的男兒隨你挑?！?/br>
    這世間的關(guān)系，除了家人氏族外，便數(shù)兄弟之義、師徒之情最為親密，李斯為人詬病的一大原因，就是他殺了同門的韓非子，違背道義。

    故結(jié)義兄弟、師徒同門，在沒有其他因素干擾下，天然就是一個陣營，項梁既然認可周寧有大才，自然恨不得與他關(guān)系越緊密越好。

    周寧笑了笑，眉帶歡喜的謝過，她本就眉目精致，此時的歡喜，又為她添了三分顏色。

    直把堂下年紀相仿又氣血旺盛的同齡人都看呆了去，這才發(fā)現(xiàn)拋開那糟心的輩分問題，再看周先生，竟是絕色的樣貌，賞心又悅目。

    又周先生談吐不俗，見識不凡，更為他的皮囊注入了豐富的內(nèi)涵，讓他的容貌氣質(zhì)俱都更有韻味了。

    眾人言笑晏晏，這場接風宴，賓主盡歡。

    項莊坐在項羽下首，見此，他小聲的對項羽說道：“剛剛周先生說對劍術(shù)有興趣時，看了我一言，我覺得周先生會選跟我學劍術(shù)?！?/br>
    項羽藏在胡子里的嘴角耷拉下去，冷冷的回頭看了項莊一眼。

    他不高興了。

    他覺得項莊實在自視過高，也低估了周先生的眼光，有他珠玉在前，周先生怎么會瞧上他。

    第33章 親疏

    關(guān)于周寧的老師人選, 項梁其實是想自己上陣的，他現(xiàn)在雖說和周寧同輩相稱，但到底比周寧年長二十多歲, 由他教學, 可坐實師徒名分。

    項莊等人也希望周寧拜項梁為師，如此就把周寧的輩分拉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