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起來的那一個……”黎衍想著想著，不由自主地笑了，“那得從很久以前說起，六年前，我念大四，二十一歲，周俏只有十七。”

    “行啊，

    說說吧?！标愃緢蛳袷呛芨信d趣。

    于是，黎衍就把自己和周俏相識、重逢、相戀的經(jīng)過說了一遍?？催^俏俏日記，連兩人沒有交集的那些日子，他似乎都能體會到小周俏的一顰一笑和她當時的生活軌跡。

    陳司堯聽得十分專心，也不做筆記，偶爾在黎衍停頓時會插嘴問一句，引導(dǎo)他繼續(xù)往下說。

    和周俏有關(guān)都是甜蜜的回憶，就算吵架都甜蜜，黎衍說得很順，說完以后，陳司堯做了簡單小結(jié)：“也就是說……你在五年半前的三月英雄救美了一回，最后給你討回一個老婆，可是在四月，你就碰到了一場意外？”

    黎衍的眼神瞬間就冷了下來，說：“對，四月，四月十二號，晚上11點多，近12點的時候?！?/br>
    陳司堯說：“黎衍，我知道回憶這些事會讓你感受到痛苦，但是今天，我們就是為了解決這個問題才會有這場聊天，所以，我還是想聽你說說那段時間發(fā)生的事。你可以想到什么就說什么，我只有充分地了解你，才能真正地幫助你?！?/br>
    黎衍摸了摸自己的大腿假肢，沉默了一會兒。

    車禍截肢后，他從未進行過心理輔導(dǎo)，當時，殘聯(lián)的工作人員說可以進行免費咨詢，但他半點兒意愿都沒有。

    他自己都不愿意看到自己殘缺的身體，厭惡至極，哪里還會對著一個陌生人把這些慘痛經(jīng)歷、自己的想法再說一遍，想都不愿想，說出口直接會瘋。

    可現(xiàn)在，截肢已經(jīng)快六年，看著自己空蕩蕩的下半身也快六年，他都快忘了有腿是什么感覺，腳踩著地又是什么感覺。以前夜里睡覺，手突然摸到自己的殘肢會嚇得驚醒過來，最近兩、三年這種狀況越來越少，就算摸到了，夢里也知道自己就是這樣的身體，他已經(jīng)開始習(xí)慣。

    所以，在最初的排斥后，黎衍還是對著陳司堯，把受傷、截肢、住院、復(fù)健的經(jīng)過又說了一遍。

    這樣開口后，之后的聊天就順理成章地進行下去了。陳司堯知道了黎衍復(fù)健時的各種不順心；知道他是如何在601獨自生活三年多，幾乎不出門不見人；也知道他靠寫網(wǎng)絡(luò)小說為生；知道那幾年他過得很落魄，不管是外表還是心理都游離在正常人以外；知道他唯一的朋

    友是截癱患者張有鑫；知道他和母親、繼兄關(guān)系很一般……而最后，把他從這樣糟糕的生活狀態(tài)里拉出來的人，就是周俏。

    “那么黎衍，我想知道，最近，發(fā)生了什么事，會讓你產(chǎn)生尋求心理咨詢這個想法？”陳司堯聲音平和，語速緩慢，“從你的描述里，我覺得你現(xiàn)在的生活狀態(tài)挺好的，雖然周俏在國外進修，但是你們感情恩愛如初。你自己有穩(wěn)定的工作，收入還不錯，和同事關(guān)系也融洽，和家人的關(guān)系也處在一個非常好的階段，你是怎么產(chǎn)生來咨詢這個念頭的呢？”

    黎衍想了一會兒，說：“陳老師，不瞞你說，截肢以后這五年多，我其實……一直都存在著……情緒失控的問題?！?/br>
    他說得很痛苦，“以前一個人住在601，沒人知道這些事，我就算發(fā)脾氣，摔東西，哭，失眠……都不會被人看到。后來認識了周俏……她……我不知道該怎么說，反正她是見過我發(fā)脾氣時歇斯底里的樣子。我知道自己有時候是不講道理的，但是我控制不了，真的，我控制不了。事后我回想起來，覺得自己很混蛋，但是當時我就是控制不了?！?/br>
    陳司堯說：“能給我舉幾個例子嗎？不一定是和周俏有關(guān)，我想知道你所謂的情緒失控，究竟是怎樣的一種程度?！?/br>
    黎衍說：“很久以前，點了外賣，送餐員不肯送上來，電話里和我說，你難道沒長腿嗎？我當時就瘋了，把手機都砸了?！?/br>
    “現(xiàn)在的工作，面試那天，回家路上一個人坐地鐵，很擠，輪椅輪子弄臟了別人的衣服，那人想要我道歉，我當時……殺了她的心都有！”

    “我走路樣子很丑，在小區(qū)里鍛煉，別人看我，我……我真的……真的要花很大很大的力氣才能忍住脾氣，還是因為周俏在身邊。如果周俏不在，我是絕對不會去外面走路的！有幾次，在外面上廁所，輪椅進不去隔間，我要走幾步進去，被人看到了，我都會……非常痛苦。就會一遍遍想，為什么是我要經(jīng)歷這一切？為什么我就不能和別人一樣，好好地走路？我沒做過任何虧心事，為什么遭遇這一切的是我呢？我那個時候……才二十二！”

    他情緒激動起來，眼睛也紅了，

    雙手捂住臉，肩膀止不住地抖動：“今年開年會，我們公司的人力資源總監(jiān)在六、七百個人的大會上，說要給公司總部進行無障礙設(shè)施改造。我們總部……就我一個殘疾人，平時坐輪椅的。我就不明白，你改造就改造，為什么要說出來？我也沒求著你改造??！我能上普通廁所的！就因為我坐輪椅，和別人就不一樣嗎？！我明明工作能力比人家強，工作效率比人家高，就因為我坐輪椅，所以我工資活該就比別人定得低？！”

    陳司堯沒有打斷他，眼神沉靜地看著黎衍，任他發(fā)泄心中的委屈，等他冷靜一點后，示意他繼續(xù)往下說。

    黎衍深吸一口氣，眼角一片濕潤，神情無助又沮喪：“我其實……一直到現(xiàn)在，都不能接受自己的身體。剛才說的那個叫三金的朋友，他說我拍照非要站起來拍，是在他面前秀優(yōu)越感。其實不是的……那是我最能夠接近普通人生活狀態(tài)的一種方式了。我平時沒法走，就算走，也很丑，我只有拍照時可以像個普通人那樣站著，尤其和周俏一起，我想像個普通的丈夫，可以給她依靠！我不是排斥坐輪椅，我哪里離得開輪椅？那就是拍個照而已，都不能讓我站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