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這樣寂靜無人的氣氛，還是席樾的語氣和目光，讓黃希言有迫切傾訴的欲望。

    話都變成了沉重的石頭梗在喉嚨里，勢必吐出來，或者徹底地咽下去。

    他們遠(yuǎn)遠(yuǎn)、遠(yuǎn)遠(yuǎn)沒到互剖心事的交情，但她從別處得知了席樾的一些過去，是否也該同等地回報些什么。

    這么說服了自己之后，黃希言笑了笑，偏過頭，使自己的臉離開他的手指，“你還記得我jiejie長什么樣嗎？”

    “嗯?！毕惺栈厥种?，輕輕地碰了一下鼻子，轉(zhuǎn)過頭去，沒再注視她。

    “我jiejie，很漂亮吧？”

    席樾頓了一下，“……嗯?！?/br>
    “其實(shí)，我是我mama計劃外的孩子。那時候我爸爸在外面有了一些桃色新聞……mama知道了，決心離婚，爸爸不答應(yīng)。我是我爸爸，勉強(qiáng)她的產(chǎn)物。她想過打掉，但我爸爸派人寸步不離地跟著她。所以從一開始，我的存在就讓她很厭惡，生下來之后，這么大這么難看的胎記，就更讓她……而且，那時候我mama正處在升職的關(guān)鍵時期，但生育讓她的事業(yè)被迫停滯。我的存在，讓她比同期同事的晉升速度，落后了三年不止?！秉S希言側(cè)頭看他一下，“你聽說父母會不偏不倚地對待每個孩子這句話么？我不相信，我想，你應(yīng)該也不會相信是吧?！?/br>
    席樾神情晦澀。

    黃希言猜想他是想到了不愉快的往事。

    他們有共通而切膚的痛苦。

    “人的心臟，左右都長得不一樣，怎么可能做到不偏不倚。我大哥和jiejie，長得好看，聰明，從小品學(xué)兼優(yōu)。我有時候都會嫌棄我自己，怎么會這么笨，那么多時間投進(jìn)去學(xué)習(xí)，為什么就是學(xué)不會。”

    她唯一的天賦技能，可能就是點(diǎn)在了察言觀色上。

    好像記事起，就能模糊感覺到，每次mama視線一觸及到她的臉，就會微微蹙眉地別開，那時候還不理解，只隱約覺得不開心，好像自己的存在本身，就是污穢的過錯。

    小孩子直覺很準(zhǔn)，喜歡和不喜歡的，再微妙也能察覺。

    大哥和jiejie是受喜歡的，被驕縱的；她是需要小心翼翼的，不能犯錯的，最好盡量降低存在感的。

    可是她那么不聰慧，犯錯總是難免，叮囑自己下次更小心，可越小心，越容易犯錯。好似一個永遠(yuǎn)解不開的惡性循環(huán)。

    然而，即便不被喜愛，她卻沒辦法怪她mama。mama也是可憐人，被背叛、被強(qiáng)迫，還要接受她這樣一個難看又笨拙的孩子。

    什么時候開始意識到，那些注視她的視線意味深長事出有因，是在讀幼兒園的時候。

    打鬧間，頭發(fā)被掀起來，和她一起玩的小朋友，先是愣著，繼而哇哇大哭。

    她不知所措，也跟著哭，哭到停不下來，老師只好叫來家長。

    mama一把將她扽到了車上，不耐煩地把兩側(cè)頭發(fā)使勁往她側(cè)臉上按，叫她：哭什么哭！知道自己跟別人不一樣，還不遮牢點(diǎn)！

    “那個時候，我才意識到。哦，原來我是跟別人不一樣的怪物呀?！?/br>
    一時之間，安靜得只剩下雨聲。

    又一個漫長的瞬間過去，席樾開口了，原本一貫清冷的聲線，也仿佛沾了一點(diǎn)雨水的濕重，“你不是怪物?！?/br>
    他看著她，再重復(fù)一次，“你不是?！?/br>
    奇怪的情緒，堵在心口處，黃希言不得不轉(zhuǎn)過目光，不去看他。許久，笑一笑，問他，“你以前，是不是沒發(fā)現(xiàn)？”

    “嗯?！?/br>
    “以前是這個發(fā)型，記得么？”黃希言將兩邊頭發(fā)抓住，留至下巴的長度，“從幼兒園直到高中畢業(yè)，都是這樣?！?/br>
    meimei頭，兩側(cè)厚重地垂下來，蓋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能夠屏蔽那些多余刺探的視線。

    尤其小學(xué)時期，小孩子最是天真殘忍，不懂得寬容那些與眾不同，更不可能懂得維持起碼的表面禮貌。

    這樣的發(fā)型，最初更多是一種自保，后來就成了習(xí)慣。

    方才席樾替她將頭發(fā)別到了耳后，她干脆就沒放下來了。

    在這樣沒有旁人的黑夜里，嚇不到別的人。

    至于席樾。

    她知道的，他不會說謊。

    也不會被她給嚇到。

    黃希言身體朝外再坐了一些，側(cè)著頭，任由風(fēng)吹到她的側(cè)臉上，心里是一種憋悶到極點(diǎn)，終于找到出口的暢快。

    于是，一鼓作氣地，她說：“……其實(shí)，還有一件往事，我誰都沒有告訴過，我想告訴你。請你不要笑話我?！?/br>
    “我不會?！?/br>
    黃希言身體轉(zhuǎn)了過去，再將胳膊搭在欄桿上，腦袋枕上去，好半晌，也沒開口。

    席樾不催促，安靜地注視著她。

    終于，黃希言說：“我讀高三的時候，談過一段戀愛。我……不想提到他的名字，就讓我叫他z吧……”

    黃希言和z認(rèn)識，是jiejie某次在家里辦派對，請了同事。同事來的時候，將正在讀大三的弟弟，也就是z帶了過來。

    z是一個長得很好看的年輕人，法律專業(yè)的，十分能言善道。后來有一次，黃希言和jiejie在外面吃飯，又碰見了jiejie的同事和z。四人一起拼桌，吃飯的時候，z加了黃希言的微信。

    之后z時不時地會在微信上跟黃希言聊聊天，話題輕松有趣，從來點(diǎn)到即止，絕不冒犯。

    這樣持續(xù)了快有兩三個月，黃希言某天早上起床，發(fā)現(xiàn)微信上有條z在凌晨三點(diǎn)發(fā)來的消息，他說：一定是大半夜的人會變得不理智，不然我怎么會想要約一個高中生出來見面。

    黃希言看到這條消息心里直接一個咯噔，不知道該回什么，逃避心理地晾了他好久，直到某天下晚自習(xí)回家，在校門口碰到了z。

    他說他是來等她的，想試試看今天能不能等得到，如果等不到，說明老天也不站他的邊，那么以后他再也不會繼續(xù)聯(lián)系她。

    “那已經(jīng)是深秋了，天氣好冷，z穿得那么單薄，等了我那么久，我碰他手的時候，他凍到都快沒知覺了。我看著他，告訴自己這樣是不行的，但是……”

    和z的交往是瞞著家里的，她自小家教甚嚴(yán)，家里不可能允許她一個讀高三的未成年人談戀愛，對象還是大她四歲的成年人。

    那幾乎是黃希言從小到大最快樂的一段時光，如果沒有后來發(fā)生的事。

    席樾輕聲問：“后來，發(fā)生了什么？”

    黃希言兩手放在膝蓋上，攥緊了，又輕輕地松開，“……和他在一起的時候，我問過他一個問題，在不在意我臉上這么大、這么難看的一塊胎記，他說當(dāng)然不在意。”

    因?yàn)檫@句話，黃希言才徹底放任自己相信他，以至當(dāng)他們獨(dú)處，他情難自禁而提出更進(jìn)一步的時候，她沒有拒絕。

    不如說，那種心情是歃血為盟。

    高三下學(xué)期的一個春天的周末，z提出帶她和他的室友吃個飯。定的是z學(xué)校附近的餐館，z順便帶她在學(xué)校里逛了逛。逛到了宿舍樓下，z讓她在門口等著，他上去喊室友下來。

    她來時帶了一些點(diǎn)心，想要送給z的室友嘗嘗，忘了交給z帶上去。

    她看男生宿舍門禁稀松，一時心血來潮，就混了進(jìn)去。

    她知道z住在哪一層哪一間，自己找上樓去。

    z的宿舍門掩著，沒關(guān)緊，在走廊里，她聽見z和某個男生聊天。

    男生問z，高中生的滋味爽不爽。

    z說，爽個屁，哭了一晚上，哄得老子一點(diǎn)興致都沒了。而且她那個臉，不關(guān)燈能看？我半夜起床喝水，開燈一眼能被嚇個半死。

    男生哈哈大笑，說，忍忍唄，想吃軟飯還不得遭點(diǎn)罪。

    z說，滾滾滾。

    黃希言聽見這些話，竟然沒有第一時間就走，呆在原地忘了反應(yīng)。直到z和他室友收拾好準(zhǔn)備走了，一打開門，四目相對，黃希言才趕緊跑了。

    好在，z知道算計落空，倒沒再纏著她。

    “我好像還沒辦法死心，回去之后，在微信上問他，所以，一開始接近我就是有目的的嗎？他回答我，世界上永遠(yuǎn)沒有白吃的午餐。我把他拉黑了，這件事就到此結(jié)束了。”

    黃希言腦袋深深低垂，聲音如果再低一分，就會徹底被雨聲給吞沒。

    話音落下，隨之而來的只有更安靜的雨聲。

    席樾看著她，很認(rèn)真地審視。

    寂靜了太久，就在黃希言準(zhǔn)備開口的時候，一只手伸過來，輕輕地搭上她的腦袋，“我理解不了。”

    黃希言怔了下，“什么？”

    “為什么會有人，覺得這很難看。”他注視著她的側(cè)臉，“不會有一種美，比美的本身被破壞，而更具有美感。”

    黃希言微微睜大眼睛，一霎，笑了，“……你的理論好繞，我聽不懂。”

    她微微地瞇了一下眼睛，看進(jìn)前方沉沉的夜色里，深深地呼出一口氣。

    不過，謝謝席樾。

    以為這么一段往事，正視它、治愈它勢必需要很大的勇氣，但原來其實(shí)說出口就可以釋然了。只不過從來沒有那個人，可以讓她說出口而已。

    意識到這一點(diǎn)，黃希言不由微笑：“你會不會覺得我很蠢，竟然被這么低劣的手段欺騙?！?/br>
    席樾聲音沉沉：“這么說，不是在替?zhèn)δ愕娜碎_脫嗎。

    “我應(yīng)該有自知之明的……”

    “你不相信么”

    “……什么？”

    “世界上有太多面目依稀的好看，你是特殊的?！?/br>
    “以你奇奇怪怪的藝術(shù)家的審美么？”

    “我無法代表別人的審美?！?/br>
    黃希言笑出聲，一歪腦袋，抬眼，便與席樾的目光對上。

    冥冥夜色的緣故，他的眼睛顯得深而晦暗，她陡然就怔了一下，到嘴邊的下一句話頃刻忘記，“我……”

    因?yàn)檫@突然的沉默，氣氛驟然微妙，晦澀不明。

    像這粘滯的、昏曖的雨夜。

    黃希言移開視線，幾分慌亂，坐正了身體，又推了一下欄桿站起身。

    “我們，是不是該回去了。”

    “……嗯?！?/br>
    第9章 (刻意的距離...)

    席樾帶來的這柄傘很大，遮擋兩個人綽綽有余。

    黃希言有意離他遠(yuǎn)了兩分，雨水從雨傘邊緣落下來，有一半都滴在了她肩膀上，即便這樣，她還是沒有向他靠近。

    走路回去得要半小時，他們選擇回到剛剛的站臺等公交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