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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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顧自輕快地吩咐:“姑姑,朕的衣裳呢?今兒不去國會吵架,就不穿皇袍了,怪沉的。拿便服來,挑個鮮亮點兒的,今天天氣好?!?/br> 賀尚儀站在門口,恨恨地瞪了一眼攝政王,再看小皇帝,又是滿面慈愛:“奴婢遵旨,這就叫人來伺候陛下洗漱?!?/br> 裴沐“嗯”了一聲,視線轉(zhuǎn)而落到一旁矮幾上。那兒放了一只青花瓷瓶,里面插滿盛放的黃玫瑰。這是近年來培育的新品種,被機靈的商人賦予了特別的含義,在全國各地都十分暢銷。 也就是說,很貴。 她信手拈下一片花瓣,放在鼻尖輕嗅一下,隨口說:“都不香了。姑姑,叫人換一叢……撿些白的,別有瑕疵?!?/br> 玫瑰之中,白色最貴。這傳統(tǒng)里不祥的象征,而今也被靈晶階級們包裝成為了高貴之物。 “奴婢遵旨?!?/br> 這時,攝政王回過神,終于開口了。 他蹙眉道:“目前國庫吃緊,陛下還是以珍惜民力物力為上。一枝白玫瑰就足夠永康城普通人家半年生活,陛下這一叢,怕是能讓孩童從蒙學(xué)一直念到太學(xué)畢業(yè)了?!?/br> 裴沐轉(zhuǎn)過半個身子,杏花春雨似的清亮眼眸一彎,似是帶出笑意。陽光落在她面上,令那笑意成了金色。 “咦,皇叔是幾時來的?” 她挑起長眉,故作驚訝:“怎么一大清早,卻在朕的臥房里見著皇叔?咱們大燕宮廷什么時候有這規(guī)矩了,親王都能隨意窺探朕的臥榻了?” 攝政王姓姜,祖上是大燕唯一的異姓王,級別、待遇都與宗室親王等同,且世襲罔替。按輩分算,小皇帝比姜月章矮一輩,自幼稱他“皇叔”。 “陛下……”姜月章面色微沉,正要開口。 賀尚儀卻忙中取閑,搶白道:“攝政王大人說有要事稟告,氣勢洶洶得很,奴婢看著,簡直以為這明珠宮整個要被夷平了呢!” “哦?要夷平朕的明珠宮?不得了不得了。”裴沐更是做出一臉驚色,“皇叔,想來……是這天要塌了,皇叔才斗膽僭越,想來為朕撐上一撐吧?皇叔真是忠君愛國之典范?!?/br> 她驚訝得煞有介事,面上笑意卻如雨霧,還帶著顯而易見的戲謔:“就是不知道這天何時塌?是今天,明天,還是十年后,百年后?” 姜月章被她連嘲帶諷,蹙了蹙眉,卻并未發(fā)火。 他只是緊盯著她:“昨天夜里,陛下在何處?” 裴沐尚未說話,賀姑姑臉色已經(jīng)微變。這位宮廷沉浮多年的女官沉住氣、壓下神色變化,借著端水的機會,箭步搶上來,硬生生隔開了主人和討厭的攝政王,再一盆水潑出去! 嘩啦―― 攝政王機警后退兩步,沒給潑上。 賀姑姑憤恨地瞪著他。 “窺探龍榻、查探龍蹤,攝政王是要造反不成?”她語氣凄厲,“陛下分明答應(yīng)一月后就……你們,你們要是敢再羞辱陛下,我拼了這條命不要,也要攔著你們!” 姜月章臉色總算有些難看了。 但是,這難看完全是朝著賀姑姑的。 “賀尚儀,讓開。”他語氣冷得可怕,“讓陛下回答我?!?/br> 平心而論,攝政王能坐穩(wěn)權(quán)臣頭把交椅,自然不是不講道理的莽撞之輩。 但這個早上,他卻像有些心浮氣躁,那些平日里收斂起來的鋒芒,此刻一根一根,全給露在陽光下,殺氣騰騰、令人心驚膽寒。 賀姑姑就被這凜然殺氣刺得有些腿軟。 恰在此時,一只沉穩(wěn)的手扶住了她的肩。 這手的主人扶著她,將她推開在一邊站穩(wěn),而后自己站在原地,由宮女服侍著擦了臉,又穿上外衣。 接著,她推開上來為她束發(fā)的人,卻拿了那檀木點螺鈿的梳子,又對攝政王招招手。 “想知道朕昨夜在那兒?好啊?!迸徙逍Σ[瞇的,又吩咐旁人,“你們都下去。賀姑姑,你也下去,把門給我?guī)??!?/br> “陛下……!”賀姑姑一急。 “不必?fù)?dān)心。” 她擺擺手。 賀姑姑咬咬牙,到底不能違抗,便帶著人下去了,又輕輕合上門。 偌大的室內(nèi)一時寂靜,陽光下微塵起舞,照亮無數(shù)矜持名貴卻陳舊的裝飾,也照亮無數(shù)不算昂貴、卻古怪新奇的潮流發(fā)明。 皇帝披著外衣。在陽光下,她烏黑長發(fā)、雪白肌膚,對比濃烈得令人炫目。 “皇叔,你過來?!?/br> 攝政王的喉結(jié),又微不可察地一動。 他依言走過去。 明媚的陽光令萬事萬物都投下清晰的影子。他的身影也清晰地落在地面,短短的發(fā)梢相互交織著,貼身的勁裝勾勒出挺拔修長的身影;當(dāng)這個影子站在那長發(fā)長袍的影子前,恍惚就像一個時代站在了另一個時代前。 裴沐略靠過去,抬頭湊近他耳邊。 “昨天夜里……” 她氣息吹拂,語氣停頓;低低的尾音,如同一個曖昧的引誘。 攝政王僵硬地站著,雙手握拳。他戴著一雙細(xì)致雪白的手套,此時手套被捏得顯出深深紋路。而且,他不知道,他現(xiàn)在瞳孔縮緊,像是緊張至極。 “……朕早早上床歇著了,還做了個美夢,夢見皇叔被朕扔下的花盆砸破了腦袋,真是笑死朕了?!?/br> 裴沐一口氣說完,哈哈笑起來。 她倏然一推攝政王,見他愣在原地、眉眼間流露惱色,她就更是興致勃勃。 “喲,生氣了?”她繞著他,慢悠悠走了一圈,“朕一個將要退位之君,將來死了沒臉去見列祖列宗的末代皇帝,都沒為著皇叔的無禮而生氣,皇叔有什么可生氣的?” 姜月章的手握得死緊。 他筆挺地站著,只目光追著她動。好一會兒,他才克制著怒氣,冷冷道:“陛下,說謊是沒用的。” 裴沐含著一點微笑,注視著他:“說謊?這個么……” 她抬起右手,將那梳子換到左手,再仔細(xì)地挽了挽袖子,最后才揚起手―― 啪! 一個耳光過去,打得攝政王頭微微一偏,蒼白的臉頰立即浮出一個淺淺紅印。 他錯愕地睜大眼睛,好半晌才回過頭。 小皇帝已經(jīng)不笑了。 這漂亮慵懶、好似永遠(yuǎn)優(yōu)雅的青年,此刻雖仍帶著微笑,目光卻冷漠高傲、睥睨萬物。 “姜月章,你記著,朕一天不退位,就一天是你的主子。朕就是指著黑的說白的,你也得給我應(yīng)了?!?/br> 她又拍了拍攝政王的臉頰,笑容變得有些惡劣:“別以為共和國了,你就能踩在朕的頭上?你以為,為什么共和國的國會還是得有一部分叫‘大臣會議’?這天下,終究擺脫不了我們大燕皇室的影響?!?/br> 攝政王冷冷地看著她。他有一雙深灰色的眼睛,近距離看了,就能看見其中無數(shù)碎光爍爍,好似冬夜星空,肅殺至極,卻也十分漂亮。 這漂亮取悅了小皇帝――誰讓她向來喜歡好看的人和事? 她倏然一笑,將手里梳子舉起:“好了皇叔,來給朕梳頭吧。我們叔侄二人,可要好好相親相愛,才能給天下百姓做表率?!?/br> 說罷,她也不管攝政王什么反應(yīng),顧自往凳子上一坐,背對著他,又懶懶勾勾手。 任何一個心高氣傲的人見了,大約都會動怒一二。何況是剛剛才被賞過耳光的權(quán)臣。 然而,攝政王只是頓了頓,就走上前去。 他用戴著白手套的手握著梳子,另一手拿起那把烏黑柔潤的長發(fā),緩緩梳了起來。 裴沐撐著臉,雙目微合,只略略看著面前的鏡子。水銀鏡清晰得很,一切倒影都纖毫畢現(xiàn);她能看見攝政王身上的皮扣和金屬徽章,那是過去大燕皇室頒發(fā)給他的獎賞。 她突然笑了一聲:“給皇室賣命的狗,還能回過頭反咬主人一口,也是怪有意思的。就是不知道,以后這狗還會不會再咬別的主人?” 攝政王手里的動作停下了。 他彎下腰,面容出現(xiàn)在鏡子里;但他低頭垂眸,鏡子里只有他一點輪廓:深灰色的細(xì)碎額發(fā)、優(yōu)雅的眉骨、高挺的鼻梁。 他正握著她的頭發(fā),目光也停在她的頭發(fā)上。 “陛下,我告訴過你,說謊是沒用的?!?/br> 他的語氣顯出一種奇異的克制,又帶著一絲古怪的、不合時宜的沙啞笑意:“昨夜……我在你后頸留了吻痕。” 一片寂靜。 寂靜之中,小皇帝抬了抬眼眸,忽地悠悠嘆了口氣。她站起來,轉(zhuǎn)過身,而后…… ――啪! 攝政王再一次被打得頭偏過去,而且這回更狠,紅印更深。 “皇叔啊,朕也不想的?!毙』实圯p輕甩了甩手,唏噓道,“可既然皇叔都當(dāng)著朕的面發(fā)癔癥了,朕不打這一巴掌,怕是皇叔就醒不過來了。” 姜月章抬起頭,摸了一下臉頰,又揩了一下嘴角。一點紅痕出現(xiàn)在雪白的手套指尖――他唇角被打破了。 他瞇起眼,審視著小皇帝,眼里終于浮起一絲不確定。 小皇帝氣定神閑,指了指門口:“皇叔發(fā)病,自去找御醫(yī),別給朕染上了。來人,送攝政王去御醫(yī)館?!?/br> 攝政王深吸一口氣,大步往外走開,冷道:“不必。” 到了門口,他卻又停了停,頭也不回地說:“陛下,來日方長?!?/br> 小皇帝陰陽怪氣:“不長了,一個月就退位了,朕到時候去做游山玩水的富家翁,最好一輩子別再見到皇叔――晦氣?!?/br> 攝政王脖子上青筋迸起。 但他仍未回頭,只深吸一口氣,推門走了。 賀姑姑立即進來,一下把門給關(guān)上。她回過頭,急急想過來,卻又停下,只關(guān)切地望著皇帝。 過了好一會兒,直到她們能確定攝政王離開了,裴沐才閉了閉眼。 她摸摸后頸,不大確定地問:“姑姑,我下半夜回來的時候……后頸有什么痕跡么?” 賀姑姑一聽,眼淚就含著了。大概她腦海中已經(jīng)徹底補完了一出“女嬌娥被權(quán)臣強迫、不得不從”的大戲來。 “沒有!”她狠狠搖頭,“奴婢敢以性命發(fā)誓,陛下露在外頭的肌膚,絕沒有不該有的痕跡!” 宮中有秘藥,能即刻消除跌打損傷留下的痕跡。不過這藥用多了,會帶出特殊的香氣,因此裴沐不敢多用,只能處理一下容易被看見的地方。 裴沐終于松了口氣,哼道:“姜月章慣會騙人,朕絕不上他的當(dāng)?!?/br> 她松快下來,又親昵道:“姑姑,說了多少次了,都要共和國了,就別自稱‘奴婢’,哪有什么低人一等的?大家都是平等的公民?!?/br> 賀姑姑卻如臨大敵,含淚道:“奴婢永遠(yuǎn)是陛下的女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