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節(jié)
刑部官員翻閱了整部律法,甚至朝堂之上也多次議論此案,幾位老大人也是交流過幾次,都說便是按照最大的刑律去判決,情不移確實罪不至死。 再者,情不移作為大梁設(shè)立九思堂,建斗臺之后的第一個違反禁令者,她能投案自首對江湖人士實有震懾作用,然而人家投案了,還把人家殺了? 這就效果不好了。 情不移最終被判流三千里,終身不得踏入燕京半步,且她流放那個縣就在秦舍山下。 情不移離開燕京那天,陳大勝帶著老刀們?nèi)ハ嗨?,看那尼姑老老實實戴著枷坐在驢車上離開,陳大勝看著也覺微妙。 童金臺拉著馬韁繩好奇問陳大勝:“頭兒,你是怎么說服她的,也不怕這女尼反手賣了你?” 陳大勝表情肅然,直至看不到情不移身影了,他才淡聲道:“此女自譚二死后已墮入魔障,她吃的那些虧,那些不是如此。咱又是譚二剩下唯一的老刀,她自然不會信我,可她信譚二!” “所以她還是瘋癲的?” “恩?!?/br> 馬二姑催馬上前問:“那又為何讓她投案?” 私下里做掉不是更好么? 陳大勝看看左右,最后便神色肅然道:“有個道理你們得記住,將咱從魔窟里帶出來的是皇爺,我等一身榮耀皆來自于國,情不移殺不殺譚士元,她都得有個去處,只不過……如今算作是個好去處罷了,得了,都回吧,明兒小花兒他們該回來了?!?/br> 永安三年初冬,開國伯常免申結(jié)束了長達(dá)三年的平叛得勝還朝,洪順自此徹底消亡。 這月,武帝連下十二道圣旨封賞有功之臣,常免申進(jìn)封侯爵,食邑兩千五石,其三子爵升一等,常連芳授開國子,食邑五百。一月后常免申兵部交帥印調(diào)入中路軍都督府,升任左都督。 同月,譚守義于任上接旨,圣上訓(xùn)斥了什么外人無從得知,可他身上的侯爵卻降為伯,封邑也被砍了一半。 世事無常,樓起樓塌不過一念之間,倒是一些老大臣說,從前譚士元做事手段毒辣,譚家子弟又形式張揚(yáng),如今時候正好,出這樣一件事反倒是好事了。 然而,正在眾人議論常家富貴,譚家倒霉之際,由地方衛(wèi)所親自押送的幾輛囚車卻悄然入了燕京,進(jìn)了刑部的死囚牢。 彼夜,管四兒剛從衙門回歸,便被七茜兒帶著一眾丫頭一擁而上,將他送到浴室從頭到腳給他搓了一遍。 待他出來,眾人又一擁而上給他束發(fā),穿了簇新剛做好的六品朝服,甚至還給他掛了一條附和品級的玉帶,他的臉蛋都被涂了薄粉,眉毛,指甲都被七茜兒帶人給收拾的整整齊齊,甚至還熏了上等香料。 不知道發(fā)生何事的管四兒滿面懵懂。他被推出來,院里,哥哥們?甚至佘先生都在等他? 大家神色凝重。 陳大勝看著如玉公子般的弟弟,心里就是一陣疼。 甚至佘青嶺,他看管四兒腰下空空,便微笑招手道:“孩子,你過來?!?/br> 這是,要讓自己體面的去死么? 管四兒腳有些軟,慢慢走到先生面前,先生卻先摸摸他腦袋笑著說:“在咱家院里的人,隨意拎出一個也是一番波折存活下來的,你大了,該見到的不比他們少,該經(jīng)歷的事情也都經(jīng)歷了, 我是信你的。 不論發(fā)生何事,也要記住你出身長刀營,出身郡王府,你是我的膝下的孩子……就誰也不敢欺辱你,知道么?” 管四兒更懵,木訥點(diǎn)頭。 佘先生從腰下取下一掛玉螃蟹絳環(huán),還有一繡著大象的荷包給他掛在腰上后笑笑道:“去吧!” 就這樣,管四兒被陳大勝帶著上了馬車,被拉到刑部后面的小堂。 這一路管四兒都沒有問哥哥們到底何事,做老刀的便是這樣,最爛就是個死,他偏又不怕這個。 只是進(jìn)了后堂,他一眼看到二皇子楊貞,到確實有些詫異了。 楊貞這人向來穩(wěn)重,今兒卻也是奇怪的,見到管四兒不等他見禮,便上前一步雙手扶起,后又拉住他的一只手說:“小七……” 管四兒便打了個寒顫。 這個稱呼向來是六爺喊的,怎么二皇子也喊了起來。 管四兒覺著自己要瘋,便啊了一聲,訥訥惶恐道:“殿下怎么來了?” 二皇子嘆息:“嗨,能不來么?父皇說了,這到底是自己家的事兒。他們跟我說,我都不敢相信的!真的!誰能想到世間還有這樣的慘事兒? 可到底委屈了你了,小七你安心,此案父皇聞聽后也是震怒非常,特指了唐九源主審此案,又怕你委屈,這不是還把我也派來了,小六也想來的,父皇怕他不穩(wěn)重,可就把他著急死了,說明兒家去看你呢……” “殿下?”管四兒左右看看問楊貞道:“到底發(fā)生何事了?” 楊貞詫異,便立刻問陳大勝:“難不成,此案小七竟不知?” 陳大勝苦笑:“初露端倪那會子,怕就是一場空,又怕他沖動想不開,這不,就一直瞞著呢,您知道他這個脾氣,上來那勁兒,誰能收拾住了?” 陳大勝這樣說,楊貞就不免想起自己那個每日都想升仙的六弟,他微微嘆息,拍拍陳大勝的肩膀道:“哎,一家一個,也算公平,誰能想到小七命數(shù)這般苦,我還以為長刀營就苦到頭了呢?!?/br> 他說帶著大家往刑部小堂里走,沒有去至堂內(nèi),卻引著大家一起到了一堵竹簾之后,預(yù)備從后面觀看前面審案。 此時人犯并未帶到,到有小吏將抄錄好的地方官寫好的結(jié)案實錄一一奉上。 皇子在此,管四兒沒有座位,便打開一份借著燭光看了起來,看到一半,他腳下便有些軟,要往地下坐。 陳大勝早就料到會這樣,一步上前就抱住弟弟,二皇子今晚特別實在,他蹦起來,指著自己的位置喊到:“過來,過來,來這邊坐,哎,的虧瞞著,這份刺激,是個人就受不住啊……” 就這樣,管四兒被人扶到椅子上,被灌了兩口冷茶,又被一通扇呼,好不容易喘上氣兒,找到自己,他便誰也看不到了,只呆愣楞的看著那幾張紙,半天才苦笑道:“我竟不是jian生子?” 陳大勝半抱著他安慰:“不是!我弟是儒門山長家親出嫡子,身份清貴,又怎么會是jian生子?” 管四兒木然點(diǎn)點(diǎn)頭,吸吸氣后又拿著那張實錄看了起來,看完又從頭反復(fù)讀了三次,這才把紙放下道:“那女人,她,又為何做這樣的事情?” 別說管四兒覺著不可思議,誰又覺著此案是正常的? 陳大勝搖頭:“不知啊。” 管四兒不信,就瞪著自己哥哥。 陳大勝安慰弟弟道:“沒事兒,她就是個鐵人,今兒哥哥也幫你把她牙撬開?!?/br> 可管四兒卻蹦了起來,他看著外面的小堂道:“哥?為何不過大堂?” 此刻的管四兒看上去還算是平靜,也可能不敢相信吧。 他死死盯著陳大勝,陳大勝無奈,就只得道:“這不剛出了譚家母殺子的惡案,卻不過兩月再來個婦人偷子,我大梁初立,連續(xù)出這樣的事情,于國體教化就實在不好。 你如今才多大,已是正六品的朝廷命官,萬不能因為此事被世人指指點(diǎn)點(diǎn)。此案只要暴露于光天化日,能想到你一生不論多努力,你都會糾葛在此事當(dāng)中,身上就滿是同情嫉妒,總遭非議……” 陳大勝沒說完,二皇子咳嗽一聲又接話道:“你別怪你哥,他也是沒辦法,你的案子若不是你哥心細(xì),那就是個誰也不知道的死案了!這么說吧,前朝不論,只我朝建立這三年,恩科,科舉,舉薦出仕,出身鶴召的年輕官員現(xiàn)今三十多位了,這些年輕官員若只是資質(zhì)一般,舍便舍了,可偏偏那都是一等一的良才。 趙東津是鶴召書院山長,他不休德使家中婦人做出此惡毒之事,連累的卻是出仕的,在讀的鶴召學(xué)子……這上下算下來,能有三百多位與他有師生情誼,這些學(xué)子何其無辜……小七啊……” “我知道了!”管四兒出言打斷,他吸吸鼻子,舔舔嘴唇,看著竹簾之外的公堂默不作聲。 眾人不吭氣,只緊張的看著他。 二皇子瞄到門口值更的衙役,見他腰上跨刀,便無聲無息指指管四兒,又指指脖子,再指指那把刀,最后面目扭曲一咧嘴。 那幾個衙役先是嘴巴微張,接著明了,大驚之下正要躡手躡腳往外走,卻聽到管四兒說:“沒事兒。” 他扭臉看看眾人,到底無奈一笑道:“我沒事!只是太突然,恍若做夢一般……我都這么大了,真沒事兒!最難的時候都過來了,現(xiàn)在真相大白沉冤得雪,又得皇爺?shù)钕?,先生,還有哥哥們這樣護(hù)著我,我又,又怎敢說苦,不是說今日夜審么?” 他左右看看:“就……開始吧,我真沒事?!?/br> 一直在角落默不作聲的唐九源出言:“那,殿下,諸位?咱就開始?” 管四兒背過身,確定的點(diǎn)點(diǎn)頭:“恩!” 二十二年前,宮之儀與趙東津都拜在鳳梧書院老山長門下讀書,后兩人一起科考,又一起在鳳梧書院執(zhí)教。 為方便授課先生的生活,鳳梧書院周圍便蓋了幾套山居,先生們便各自接來家眷仆役,有的人一住便是幾十年,而那時候,作為師兄弟的趙家與宮家是緊挨著的。 那年八月,趙長溪的妻子曾氏先一月產(chǎn)下麟兒,后一月宮之儀的妻子李氏也產(chǎn)下一子,可惜此子先天不足,生下來哭了幾聲后便氣絕夭折了。 這世上養(yǎng)不大的孩兒多了去了,次子出生便亡,宮先生與李氏雖難過卻也認(rèn)命,他們將愛子葬在鳳梧山,一直祭祀至今。 可誰卻能想到,這背后卻隱藏了一場駭人聽聞的換子案呢。 話說當(dāng)日李氏產(chǎn)下一個男嬰,用的卻是曾氏娘家派來的產(chǎn)婆,那孩子哭沒有兩聲,便被兩個產(chǎn)婆使香迷過去了,又借著清洗胎衣的機(jī)會,產(chǎn)婆轉(zhuǎn)手就給她換了個死嬰抱了出去。 李氏因產(chǎn)婆動了手腳,便生產(chǎn)艱難,足生兩日,待孩兒誕下便力竭暈厥。 她卻不知,那兩個產(chǎn)婆將那死嬰抱出去給宮之儀看,宮之儀年紀(jì)不大,只是區(qū)區(qū)一個教書先生,更想不到旁人會換了他的孩子,加之當(dāng)年家中成年女性長輩皆不在身邊,沒有經(jīng)驗,聞聽孩子生下來哭了幾聲便沒了,雖悲痛,卻也只能忍耐,更是認(rèn)命了。 他甚至找了木匠,尋了上好的木料,看著人家打了一具小棺材,那孩子葬進(jìn)去的時候,他還給買了不少玩器隨葬。 可誰能想到,這兩個產(chǎn)婆竟早就隔著院墻,將他的孩子送到了隔壁院。 同月曾氏借著孩兒滿月回娘家的當(dāng)口,秘密繞路禹州找到了趙長溪義兄遺孀豐氏,此時豐氏已產(chǎn)下jian生子,被婆家族人百般折磨,卻寧死不交代jian夫是誰。 曾氏買通看守見到豐氏,將嬰孩交給她,說,只要她說這是趙長溪的jian生子,她的孩子,曾氏便替她找個好人家收養(yǎng)。 豐氏沒有退路只能入套,第二日果對族人說,她的孩子是去歲與來看自己的趙長溪所生。 豐氏說完撞柱身亡,孩子轉(zhuǎn)手被抱入趙家,趙長溪自然百口莫辯,氣憤不已,對此子更是深恨,竟一眼都不想看。 趙家無奈,雖相信趙長溪的品行,為名聲計只得被人勒索,出了很大一筆銀錢才平息此事。 從此這個孩子便在趙家后院艱難的存活下來,一直到他長到十歲左右,一次曾氏從鶴召書院歸家祭祖,見其骯臟之下隱隱卻與李氏,還有李氏所出第二子一模一樣,便命令管事私下處置了。 那管事的賭博輸了銀錢,便沒有處置,只是將他帶出賣給了牙人,回來卻對曾氏說,推到河里看著淹死的。 這便是管四兒被換一案的整個過程,其中需要提及的是,那真正的jian生子,曾氏將他抱走之后,路過一處深河便毫不客氣的將這個孩子丟進(jìn)了河中。 此案偵破過程并不艱難,主要非常案需用非常人破。 陳大勝主管斥候,便命人綁了那賣人的管事,從管事的嘴里找到曾氏,卻沒有驚動曾氏,而是將她身邊伺候了三十年的隨身婆子也綁了。 要說曾氏此人,精明她是真的精明,說她傻,那婆子從頭至尾參與此案,她竟沒有滅口。 而后,眾人才從這婆子嘴里知道了曾氏以往做下的事情,也不止管四兒一人,趙長溪身邊還有三房妾氏,這些妾氏生下的孩子除了女孩兒,只要是男孩子就都被她先后害了,甚至這些女孩兒成人,嫁的人家也是一言難盡,滿腹的啞巴虧。 還有,趙長溪天性風(fēng)流,他偶爾也會在外留個情,睡個花魁什么的,然而情他是留了,轉(zhuǎn)日離開,第二日便定有人上門為這女子贖身,從此這女子便不會在人世出現(xiàn)了。 可在外,曾氏的名聲卻是極好的,她賢德溫婉,對長輩,對趙長溪的學(xué)生都是孝順慈和,甚至有些學(xué)生家境貧寒,曾氏便是賣了自己的嫁妝,也會私下貼補(bǔ)銀錢幫助那些學(xué)子讀書……她為趙長溪生下的五個孩子,都被她教育的得體端方,在寧江頗有才名。 就是這樣一個曾氏,被地方衙門秘密緝捕之后,她受了大刑,即便案情明了,她也一聲不吭。 如此,眾人現(xiàn)在推斷曾氏犯案誘因,卻是嫉妒,許,當(dāng)年趙長溪對宮夫人有過某種行為,被她看到了? 然而審訊趙長溪的時候,這位先生詛咒發(fā)誓,甚至隨時都想以死證清白。 那不是嫉妒?又是什么呢? 唐九源坐堂,命人將人犯及涉案人等帶上來。 這簾子后面的人便凝神看了起來。 最先被帶上堂的自然是曾氏,她的腿被下面縣尊打斷,走不得是被提溜上來的。 便是這樣,這婦人一身刑傷,也知道今日要過堂了,卻也要把自己的頭發(fā)抿的利利索索,她衣服早就破了,卻不知從哪兒尋了針線,將破爛處都縫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