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節(jié)
老太太咬咬牙,語氣露著加倍的堅(jiān)定道:“去!我兒去!去吧!!” 她還不信了,這缺胳膊短腿的老陳家倒霉了三代了,今兒便是倒立也得把這星君家來。 喜車緩慢的動(dòng)了起來,一直到看不到人影了,老太太才眼淚婆娑道:“哎呦,祖宗啊,您這是想一宗是一宗,活人可真難,虧我孩兒可乖巧,讓干啥就干啥,就是心里再委屈,也隨了我的意……” 說完更加傷心,回了屋子盤腿坐在坑上就哭了一場,誰也哄不住,這傷心的摸樣跟嫁閨女就差不離了。 各門掃街的婆子住了手,都困惑的看著那一排喜車慢慢從街下行過,直至車馬不見,便交頭接耳人間悉索。 直至出了泉后街,上官道那一剎,七茜兒方緩緩揭開蓋頭,打開車簾看著遠(yuǎn)處那幾顆百年高柳…… 堂下老梅生香,那年年景好,吃了大苦卻買的起炭了,大冬日的安兒趴在炕上,穿著青色的小棉襖,他寫字兒,流鼻涕兒,倆小腳丫不安分,就搓來搓去…… 孩兒眷戀自己,寫得一會(huì),就扭臉看看自己,他嘿嘿笑,笑的跟他傻爹別無二樣。 自己說,你個(gè)小傻子,你笑啥??? 安兒說,娘真好,咱家真暖和…… 放下車簾,七茜兒坐在車?yán)镂鼩?,張張嘴,眼睛紅的就如兔子,她對(duì)自己說:“兒,再等一會(huì)子,娘來,來接你……娘不哭!我兒不愿看到娘掉眼淚,娘從此便不哭……” 她卻笑著掉淚,將胭脂沖出三道溝來。 車行到慶豐,于斗臺(tái)不遠(yuǎn)處又拐出十多輛拉著材料的騾車,就不緊不慢的跟在了隊(duì)尾…… 辛伯穿套破棉襖,靠在城墻看著那車隊(duì)遠(yuǎn)去,就嘆息:“也是奇人,從古至今,就只出這一位急娘子,這都叫什么事兒啊?一身打到南天門的本事,偏就生了一副入洞房的肝腸,嘿嘿~!” 申時(shí)初刻,百泉山東千刃谷外六里老軍營,瘸腿的看營地老卒一臉驚愕的看著遠(yuǎn)處。 此時(shí),細(xì)雪皚皚已將山河鋪墊銀白,便襯的那一排小紅車格外鮮艷顯眼。 老卒瞪大了眼睛,又一瘸一拐的過去,直到那車停下,這才有人下來與他交談幾句。 那老卒一直點(diǎn)頭,最后便為難的看看軍營。軍營是個(gè)神圣的地方,雖這是破破爛爛只有幾排土窩子的營兒,可也不是誰都能進(jìn)的。 然而那些人卻也沒為難他,倒是遞給他一個(gè)鼓鼓囊囊的大紅包袱。 他打開那包袱,卻是喜餅兩包,油紙包裹燒雞一只。 與他打招呼那丫頭眉清目秀,露著一股子爽朗氣道:“老人家安心,肯定不會(huì)壞了您的規(guī)矩,您就吃點(diǎn)心看熱鬧唄?!?/br> “哎,哎!那,那奶奶多擔(dān)待?!?/br> 車內(nèi)無聲,倒是隊(duì)尾有個(gè)壯漢蹦下車,先是四處走著看看地形,最后便在山谷間扯著嗓子喊了一聲:“兄弟們……都忙活起來吧……” 有人應(yīng)諾,一起鼓氣說到:“嘿呦!” 千刃谷,幾十條繩索從崖頂垂下,無數(shù)人影猶如螻蟻般在峭壁上攀爬,陳大勝掛在半空忽打了個(gè)噴嚏。 他看看左右,看到馬二姑掛在空中打瞌睡,便腳下使勁,蕩了一下飄過去給他一腳。 撞腦袋那一剎,馬二姑停止瞌睡,伸出手支撐石面,滿面迷茫的看著自己老大困惑到:“啊?哥……咋了?我沒睡啊,真的,我就閉眼想事呢?!?/br> “呼嚕都響到燕京了,還沒睡?”陳大勝笑罵了一句,又側(cè)耳道:“你聽聽,我好像聽到女人說話了?” 有人從崖上飛墜而下,一直到達(dá)陳大勝身邊,那邊才伸出飛爪,抓住凸起處頓住身形,待穩(wěn)當(dāng)后管四兒才笑瞇瞇扭臉對(duì)陳大勝喊話道:“哥!餓不餓?我娘給我?guī)У膔ou干你吃不吃啊?” 刀削山谷來回有風(fēng),一聲出去,便是不斷的回聲:“rou……吃不吃,吃不……吃!” 陳大勝使勁擺手,探手收飛爪,身體立刻下墜,待到眼睛好似看見一抹紅,他又丟出飛爪蕩了過去。 初冬的雪在下著,遠(yuǎn)看光滑,近看卻有些細(xì)微凹陷的山壁凹處,一叢艷紅艷紅的小花兒,就悄悄的探出一點(diǎn)點(diǎn)綠色,趁冬日不注意,它還開了紅花。 陳大勝吸吸氣,扒拉開自己臉上臟兮兮的布巾,他滿是污垢的面頰上,眼睛是明亮的,神采是飛揚(yáng)的,摸樣是英俊的。 他伸出手,那花開的很好,葉面嬌嫩,不敢摸,怕燙壞了它,就喜滋滋的看。 童金臺(tái)飛蕩過來,看看那花也喜歡,就搖頭晃腦的念到:“人間處處是艷蹤,千刃絕崖見朱紅,最是人間一抹春,花若人瘦染相思……” 這詩一聽就是童金臺(tái)所寫,人家為了討好媳婦也是拼了,文氣沒有,詩膽一身,張嘴就來,看啥也是相思。 陳大勝嘿嘿笑,把布巾遮臉,對(duì)弟弟豎起一對(duì)大拇指,撤了飛爪縱身絕壁而下,到達(dá)地面之后,看四處安全,才對(duì)上面高喊:“妥呦……” 那山崖頂,崔二典壓抑不住興奮的聲音傳來:“好呦……” 沒多久,殺豬宰羊,撕心裂肺的慘叫便從山上傳來。 無數(shù)人腰扣繩索,被上官一腳一個(gè)踹了下來,在空中飛蕩。 陳大勝跟童金臺(tái),馬二姑背著手專注的向崖頂看著……這一看便看到夜幕降臨,幾百人才帶著一身的疲累,背著繩索,扛著巨大的樹樁子從山里掙扎出來。 只是出了山那刻,走在最前面的管四兒忽然停頓,他肩膀上背著的繩索墜地,手指顫抖,指著軍營的方向?qū)﹃惔髣汆溃骸邦^兒,咱,咱老軍營仿佛是著火了?” 說完又不確定的搖搖頭:“也……不像是?” 他站在那邊揉眼睛,陳大勝他們便急步走過去,一起往遠(yuǎn)處看,一起揉眼睛。 遠(yuǎn)處的老軍營,原本是土墻木柵欄,棲棲遑遑一片破地方。 他們來這邊的時(shí)候,地窩子都塌了,還是大家伙齊心合力修了半個(gè)月才收拾的能住人呢。 可現(xiàn)在目力所及,老軍營灰褐色的老墻,就人間一抹紅。 那是火把吧?每隔幾米的松油火把在夜風(fēng)中搖擺,百十個(gè)合起來,就若軍營在火焰里一般。 眾人不知道發(fā)生何事,便渾渾噩噩走過去,走到半路便聞到一鼻子rou香。 余清官咽著口水,看著軍營外已經(jīng)掛在木樁子上翻烤滴油的二十幾只烤全羊,走到近前也揉眼,不確定道:“這,這是什么神仙戲啊……” 聞著香味,累了無數(shù)天的粗漢就腳下綿軟的四處看,難以置信的看,十分震驚的看…… 這是死了,入了天堂么? 遠(yuǎn)遠(yuǎn)的離著軍營約三百米的高處,是一座紅錦堆的紅帳,帳子口一卷紅毯鋪到他們腳下,紅毯左右是剛立起的懸桿,上面還挑著紅燈,紅燈背后是掛著紅布的老軍營。 軍營左右,十幾眼黃泥灶臺(tái)疊著巨大的籠屜,霧氣升騰送著白饃麥香,還混著烤羊的咸香味。 七茜兒坐在喜帳里一直安靜的等著,她又上了一次紅妝,又親手在帳子里燒了兩籠炭火。 兒臂粗的紅燭燒著,一直等,一直等,就真等到了那人回來…… 四月小臉興奮的發(fā)紅,她今兒干了不少活,卻絲毫不覺著累,就覺著有趣又有意思。 “奶奶,爺回來了……都,都嚇傻了,就站在那邊不敢過來呢……” 七茜兒低頭笑笑,慢慢站起,轉(zhuǎn)了一圈在蓋頭下小心翼翼問:“我,我怎么樣?” 四月說:“好看極了奶奶?!?/br> 好看啊,那就好,那就好…… 七茜兒又坐下,瞬間卻被外面若山呼海嘯的歡叫嚇的蹦了起來。 陳大勝有些不敢相信的楞在那兒,雖吉祥說,這是老太太的命令,說是今兒是自己的良辰吉日,過了今天,明年,后年就再也沒有好日子圓房了,他又不傻?信?也不信? 這么大的聲勢,送到嘴邊了? 就~信了吧! 他想說點(diǎn)什么?卻聽到耳邊一水的咽口水的聲。 心里雀躍,他卻能夠壓抑住歡喜的說了句:“阿奶也是胡鬧,怎么來這里偷日子?” 倒是馬二姑興奮的不成,蹦過來拉住陳大勝就說:“哎呦,都這時(shí)候了,您還說這些?哥,趕緊營里收拾一下,你看你這一身,洗出來的水能肥兩畝田的……嫂子她們夠守規(guī)矩的了,你還想咋?” 說到這里,他湊到陳大勝耳邊嘀咕道:“哥,送上門了,你吃不吃倒是沒啥?招惹了小嫂子,信不信你這輩子都甭想有好果子吃!” 陳大勝嚇的咳嗽,他吸吸鼻子,將手堵住嘴巴半天后,才無奈一擺手道:“rou都熟了,還不吃!你們不餓啊!” 一聲下去,身后幾百大饑?yán)潜泯R齊歡呼,呼啦啦海嘯般卷裹到烤羊邊上,什么主官,什么疲累啊,全都統(tǒng)統(tǒng)忘記……這是rou啊,rou啊…… 這一頓吃,就嚇的軍營外預(yù)備宰殺的一群活羊一頓咩咩。 吉祥帶著一群小廝到處招呼,笑瞇瞇的遞著點(diǎn)了紅點(diǎn)的蒸饃,喜餅道:“爺們慢點(diǎn)吃!雖今日不能供酒,可是大喜的日子,白饃管夠,這rou啊,就盡爺們吃著,想吃多少咱都有……” 又是一陣震天的喝彩。 軍營內(nèi),早就預(yù)備好的灶火燒著澡鍋,陳大勝熱乎乎坐在水里,看著案頭預(yù)備好的紅裳心里還一陣愣怔。 就,就圓房了 夢呢吧? 他臉前閃過小媳婦各式各樣的乖樣兒,嗔的,嬌的,笑的,古怪的,挑眉的,撇嘴的,翻白眼兒的……就沒有一面不好看的……撩起熱水他往臉上快速的涂了起來,最后還半埋在水里,想笑不敢,就開始咕嘟嘟的吐泡泡…… 可他卻不知道。 那年十二月六,一樣的雪,一樣的冷。 他從邊關(guān)回家,人傻,不知道家在哪兒,舍不得花錢雇車,就備了十雙厚底兒布鞋,跋涉幾千里,走到家,那最后的鞋兒底子都露了rou,索性大冬天光腳丫。 他到了泉前街,找不到家便四處打聽,又給七茜兒招惹了一場笑話。 又好不容易尋到家,進(jìn)四叔房里,就把背來大包袱瘦了一半,去了奶奶屋里,大包袱就剩了一張皮。 他終于看到了那年的七茜兒,那人啊,瘦,小,枯,干,雙目無神,看到高大的漢子,她就嚇的一直晃悠…… 當(dāng)時(shí)把陳大勝愁的不成了都,他就想,這樣的姑娘跟了我也是造孽……這么小,就能不能撐起一個(gè)家?。?/br> 他也不知道跟這小媳婦說點(diǎn)什么,就站在那邊,木訥訥的說了句:“那,睡吧?” 那場圓房,連一對(duì)紅燭都沒有。 兩個(gè)新人卻不覺著有啥,能有個(gè)熱炕頭,能有個(gè)漢子,能有個(gè)媳婦兒,這都是了不得的福分了。 又比起那些已經(jīng)故去的,離開這人世的……就怎敢抱怨,好歹活著呢。 余清官啃著羊腿跟身邊的兵卒炫耀:“哼!我們嫂子……能人!” 童金臺(tái)點(diǎn)點(diǎn)頭:“那是,也好看……整個(gè)燕京都找不出幾個(gè)比俺嫂子還氣派的人了……” 馬二姑挑毛?。骸案?,你這話有毛病,好看跟氣派有啥關(guān)系?” 崔二典把腦袋從肋條rou里解放出來嘀咕:“嘿!咱老太太胡鬧,咱嫂子就慣著,你瞧吧,回頭咱哥也繼續(xù)慣著,這么大的事兒,還不得三天流水席???” 胡有貴在一邊撇嘴:“吃你的吧,不餓???還三天流水,你大胖媳婦抱著,咱哥多大了都,你是不急?老陳家急死了都,就老陳家不急,咱先生呢?你可別忘了,咱嫂子跟哥好歹也得生出六個(gè)小子,才能交待清楚……” 管四兒呆愣:“交待啥?。可⒆影??” 余清官聞言,便同情的看看那邊喜帳道:“可不是,最少三姓佘的,三姓陳的各方面才能滿意了……” “滿意什么?” 頭上裹著金織紅錦布巾,穿著大紅喜袍的陳大勝過來,他也餓了,就想著媳婦也必定餓了…… 如此,便命人捧著食器過來,親自尋了一只還不算狼狽的烤羊,拿著刀過去,想一片一片把焦黃酥脆的rou,片一些下來給媳婦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