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節(jié)
雅達自小生在草原, 長在草原,他外祖母為北狄王,可以說從生下來便受盡寵愛,即使口中說著父親早逝, 這其實這些事從來沒到了他心里, 他也并沒有到能夠理解這個年紀。 可以說,雅達還不知道世間憂愁是什么。 但是現(xiàn)在, 他托著小下巴, 是真心實意為霍筠青感到難過了。 沒了娘, 連妻子都死了, 也沒有像他這么能干又可愛兒子。 雅達搖了搖頭,心想他真是可憐! 如此陪了霍筠青半響后,雅達也有些肚子餓了,霍筠青騎馬帶著他去一處酒家要了些吃食, 之后才問他住處,送他回去。 聽說他住在驛棧后, 并沒有多想, 便徑自送過來了。 這個時候, 香嫵醒來, 不見了雅達,自是命人去尋,尋了半響, 已經(jīng)是焦頭爛額憂心不已,若是雅達出了什么意外,她怕是也不想活了。 正不知如何是好, 就聽到外面侍女過來稟報, 說是有人將小王子送過來了。 香嫵大喜, 忙要親自去看,誰知小雅達已經(jīng)蹦跳著跑進來了:“娘,我回來了!我們終于重逢了!” 小娃兒說話不知輕重,這話倒仿佛生死離別一般。 香嫵本想過去重酬那好心人,如今見到兒子,自然是沒心思去了,便命人道:“多送人家一些金銀。” 底下侍衛(wèi)自去辦了,之后回復(fù)說人家并不要,香嫵又細問了一番,知道對方形容尊貴,便道:“這是身份貴重之人,自然不好以金銀褻瀆,早知如此,應(yīng)該請人家留下姓名,改日再登門拜訪感謝?!?/br> 這時雅達卻道:“我知道他家住哪兒,他告訴我了,以后娘要帶我去找他!” 香嫵聽了,自是放心,一時問起來雅達怎么丟,那人又帶著他去了哪里。 雅達便一一說了,最后給香嫵說了墳前情景。 “他娘死了,他妻子死了,他也沒有一個像我這樣兒子!”雅達托著小下巴嘆息:“他好可憐?!?/br> 香嫵聽著,也跟著嘆了聲:“既是年輕,又身份貴重,再娶一個也是有,既不曾娶,那就是對妻子情深不能忘了?!?/br> 倒也是一個有情人。 這么想著間,不覺竟然記起來侯爺,想著既來到燕京城,不知是否有機會再看他一眼,更不知如今他是否已經(jīng)娶妻。 誰知用過晚膳后,香嫵照例拿出一本書來教雅達讀書,雅達看著那些字,突看到“苔痕上階綠,草色入簾青”一句,指著那字道:“今日我遇到那位叔叔,便是以這個為名?!?/br> 他并不認字,不過卻記得墓碑上刻著字形狀。 小孩子無意一句話而已,香嫵心卻怦然一動。 青字,這也是侯爺名諱。 她看著兒子那像極了侯爺眉眼,嘆了聲:“好生讀書?!?/br> 雅達有些不情愿,撅著嘴巴道:“好吧……” 誰知恰好讀到了“東南生綠竹,獨美有筠箭”一句,雅達又欣喜地指著這個“筠”字道:“這也是那個叔叔名字?!?/br> 香嫵聽著一怔,陡然間意識到什么。 只是這未免太過于巧合,覺得不太可能吧,又有些害怕知道答案,竟不敢再細問雅達。 反倒是雅達,催著香嫵道:“娘,你快些給我讀書啊,雅達要認字!” 香嫵緩過神來,望著兒子:“那你知道他姓什么嗎?” 雅達蹙著小眉頭想了一番,最后用手指比劃:“我不認識這個字,但我記得好像是這樣寫?!?/br> 他記憶力倒是好得很,如此比劃一番,香嫵辨認出,他比劃出那個形狀,就是一個“霍”字。 香嫵心內(nèi)大震,卻又有一股悲傷襲來。 那人祭是自己妻子,這才四年時間,他竟已經(jīng)娶妻,且和妻子天各一方? 他竟然孤身一人前往祭奠,可見對那妻子是情深義重不能忘了! 想想昔日侯爺,何等人也,眼高于頂,又將誰看在眼里,怎么可能親自前往祭奠哪個! 香嫵一時痛得幾乎不能言,她發(fā)現(xiàn)這些年以為自己已經(jīng)忘記了,不會在意了,但想到自己走了后,短短四年,他竟娶妻情根深種,便越發(fā)明白自己在他心里不過是個尋常侍妾,丟了就丟了,根本沒半分要緊。 甚至于,他怕是心里恨著自己當年逃離,恨不得誅之而后快。 雅達見娘神情不對勁,忙問:“娘,你怎么了?” 香嫵恍惚了半響,才逐漸回過神來。 回過神來她,卻是苦笑一聲,當年自己離開果然是對,若是留在侯府,還不知道落得什么下場。 當下望定兒子,又細問了一番,那人什么模樣云云,聽到農(nóng)人誤以為他們是親父子,越發(fā)肯定雅達遇到便是霍筠青了。 當夜,香嫵哄了雅達睡下,自然是翻來覆去不能眠,一直到五更時分,聽著外面更鼓聲響,望向窗外,卻是一窗月如霜,一時自是思緒飄飛,想起過往許多事,竟是根本不能眠。 ************** 香嫵既是知道侯爺就在燕京城,自然是越發(fā)謹慎小心,接連幾日幾乎是閉門不出,免得遇到侯爺。 至于如今新皇登基之事,只是由屬下隨行使者代為了解,知道如今已經(jīng)改名為趙迎峰昔日霍迎峰如今惦記著自己母親,幾次問起來使者母親這一次可會前來,知道并不能來,頗有些失望。 香嫵雖沒有親見,但也感覺到趙迎峰是個重情,他是盼著能和母親見一面。 這自是讓香嫵想起來昔年她認識那個霍迎峰少爺,他心性溫柔體貼,對周圍人都是極好,那個時候月晴想著給少爺當妾,惹得香嫵也忍不住想想若是給少爺當妾豈不是吃香喝辣,哪里會知道,原來這霍迎峰竟然是自己親生哥哥。 這么想著,倒是有些遺恨,因顧忌著霍筠青,自己不好和親哥哥相認,如今只能暗中看看,回去說給母親聽。 如此過了幾日,香嫵也就罷了,雅達卻是有些禁不住,他是野慣了,哪里圈得住,這一日便鬧著香嫵要出去玩。 香嫵想想孩子也是可憐,哪能一直關(guān)著,又問起使者,知道這兩日新皇即將登基,霍筠青身為新皇養(yǎng)父,自然是難免忙在其中,便略松了口氣,想著帶雅達出去逛逛。 她出來自然是薄紗覆面,不露痕跡,且是坐著馬車。 誰知道也是巧了,霍筠青因撫養(yǎng)新皇成人,如今已經(jīng)加爵為安定國公,因是大喜事,霍筠青便是再不近人情,也只能赴了宗族中設(shè)下宴席,那宴席就擺在西大街慶陽酒樓,而慶陽酒樓恰好是臨街。 香嫵這里領(lǐng)著雅達出來,先是逛了各處,雅達看到這個那個都想要,香嫵自然不能委屈了孩子,買這個那個,竟買了不少,讓侍女提著,跟在后面。 偏生雅達打眼一看,又看到那邊游船,便嚷著要坐船。 香嫵想著孩子自小生在草原,并沒見過船,便也命人去雇船,想著陪他泛舟湖上。 那護城河渡口恰恰就設(shè)在慶陽酒樓下,雅達這里登船時,霍家宗族中一位堂哥,便看到了雅達。 當下多看了幾眼,之后上了酒樓,說起來時,連連嘖嘖:“你們怕是不知,那娃兒倒是有些像我霍家血脈,和咱們像得很——” 一時看著霍筠青,卻是道:“像極了筠青小時候!你且說實話,是不是你流落在外血脈!” 他這一說,大家自然都紛紛望定霍筠青。 須知霍筠青安定侯爵位是自己掙,如今又為安定國公,位三公之列,這國公爺爵位可以蔭庇五代,可謂是光耀門第,時代罔襲。 宗族中子弟自然各有打算,有想將自己孩子繼承給霍筠青,也有不指望那個,平日大家都是兄弟,盼著霍筠青早些有個血脈繼承爵位。 是以聽到這話,大家都望向霍筠青。 霍筠青臉上漠然:“一派胡言?!?/br> 不過心里,卻是想起那一日碰到小娃兒雅達,聽這名字像是外族名字,不過看模樣,確實像極了自己。 誰知這時,那位堂兄突然指著窗外道:“咦,快看,這就是那個小娃!” 他這一指,眾人都看過去,個個驚嘆:“像,確實像!筠青,這真不是你種?!?/br> 霍筠青聽得這話,臉色就沉了下來。 宴上氣氛就不太對了,大家面面相覷,不敢說話了。 霍筠青勉強喝了幾盞,便借故離開,當下自然也沒人敢攔著。 他下樓后,來到那護城河旁,看著那柳絮飄飛流水潺潺,四月風(fēng)光大好,他胸口卻是憋悶得厲害。 自是記得,在他離開燕京城那一晚,也是香嫵離開前兩個人最后一夜,她曾問自己血脈一事,自己并不曾多想,只說并不以為意。 他是在后來無數(shù)孤枕難眠午夜,才明白當時她問這話時期盼。 其實她也是想給自己生下一男半女吧,只是當時自己哪里能體會她心思。 正這么想著間,就聽得一個聲音歡快地道:“叔叔,叔叔!” 霍筠青抬首,便見到雅達正倚靠在船頭,歡快地沖他招手,笑得眉飛色舞。 其實剛才幾個堂兄弟提起時候,他就猜著或許是雅達,不曾想竟然真得是。 雅達靠著窗:“叔叔,你來這里做什么呀?” 小孩子稚嫩聲音說出來,那個“呀”微上揚,連同那飛舞眉,都洋溢著單純歡快。 霍筠青:“恰好路過?!?/br> 雅達卻是熱情起來,招手道:“叔叔你過來我們船上玩吧!” 而雅達這話一出,船艙內(nèi)香嫵聽得心都提起來了。 她緊攥著拳坐在船艙內(nèi),呼吸幾乎停滯。 隔著一江水,岸上男人話,只是四個字而已,聽在她耳中,卻是猶如重錘一般。 這就是在夢里無數(shù)次會記起聲音,仿佛在沙漠行走干渴行人聽到甘露聲響,以至于這聲音入了耳,進了心,心便跟著在顫。 她是沒辦法忘記,那個涼淡略帶著沙啞聲音主人是如何將她抱緊了,又是怎么讓她幾乎掏心挖肺,恨不得將所有一切都奉上。 雅達是她秘密,是她從他那里偷來孩子。 現(xiàn)在卻就這么在光天化日之下暴露了。 香嫵有一種偷了東西被人知道羞愧感,這讓她幾乎不敢出半點聲響。 偏生這個時候,雅達還頗為熟稔地和霍筠青搭話。 “霍叔叔,你快過來啊,你這幾天去上墳了嗎?你想我了嗎,我可想你了,這里我誰都不認識,我娘也不讓我到處玩,你帶我玩好不好?” 雅達就是一個話簍子,一開口就收不住了。 若是以往,香嫵自然是趕緊阻止他,但現(xiàn)在她哪里敢出聲。 只能是盼著他和雅達說幾句后便離開,自己帶著雅達逃離。 偏生素來目無下塵霍筠青,竟然和雅達說起話來,甚至于后來,雅達顛顛地跑過來問:“娘,我想讓霍叔叔過來陪我玩,可以嗎?” 香嫵下意識想說不可以,但是話剛到嘴邊,她看到了雅達眼中流露期盼。 清澈稚嫩眸子,充滿渴望。 香嫵心仿佛被蜜蜂蟄了一下,細微卻鉆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