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節(jié)
五年前惠娘是第一個站出來落井下石的人,她指證看到賀大娘和賀憶城破壞尸身,斷言他們肯定在做惡咒。 或許這對惠娘來說并非落井下石,而是伸張正義。她的丈夫孩子都因瘟疫而死,家中親近的長輩病危,那時她站在人群之前赤紅著雙眼,激動近乎于瘋狂地賭咒發(fā)誓說他們居心叵測,說天道恢恢他們必遭報(bào)應(yīng)。 即熙始終不能忘記她指著她們的手指,因?yàn)榧佣荒芰鲿车穆曇?,赤紅的眼睛恨毒的淚水。就在一天之前惠娘還在她們的臨時醫(yī)館里幫忙,有說有笑。 有那么一刻她竟不能明白,天道恢恢是什么意思。 惠娘的話一石激起千層浪,原本因?yàn)榘l(fā)現(xiàn)即熙他們?yōu)男巧矸荻窇挚只诺娜藗兞⒖瘫粦嵟蜎],喊著滾出翡蘭城聚集上來,一發(fā)不可收拾。 此時的惠娘比那時更蒼老了,因?yàn)樯《俱驳难劬γ曰蟮卣A苏#f道:“她們和傅大夫怎么能一樣?傅大夫是為了救我們,災(zāi)星救我們有什么好處?” “那她害你們又有什么好處呢?” “但是……降災(zāi)害人,這不就是災(zāi)星會做的事情么?” 惠娘回答得小心又迷惑,即熙抱著胳膊看著惠娘,只覺得這種真誠的迷惑尤為諷刺。 惠娘咳了幾聲,好像有點(diǎn)明白過來,她說道:“您是覺得五年前,我們冤枉了災(zāi)星么?可是這個時候……這么危急的關(guān)頭,全翡蘭城人都在努力度過難關(guān),這時候糾結(jié)五年前的事情有什么意義呢?五年前……翡蘭城死了七百多人,這次已經(jīng)死了三十多人了……就算當(dāng)年我們錯了,對他們這種大人物來說也只是無關(guān)痛癢,但是對我們來說……能活下來已經(jīng)是萬幸了。” “但就像賀家大人所說的那樣……只要翡蘭鳥還在翡蘭城的上空飛翔……翡蘭城就永遠(yuǎn)不會倒下?!被菽镞@樣說的時候,眼睛還發(fā)著光。 她明明快死了,她也知道自己快死了,可是并不絕望,這些天即熙見了許多這樣的翡蘭城人。 他們相信翡蘭城是福地,相信翡蘭城的命運(yùn)。 即熙看了惠娘一會兒,問道:“若是翡蘭鳥沒了呢?” “只要世上還有一只翡蘭鳥在……它們終究還是會回到翡蘭的?!?/br> 五年前滿城翡蘭鳥一夜之間死去,但是現(xiàn)在城里的翡蘭鳥比從前只多不少。 即熙輕輕一笑,她抱著胳膊俯下身去,靠近惠娘低聲道:“你們不應(yīng)該指望翡蘭鳥,它們只是長得好看的鳥,它們救不了你們?!?/br> “你們要指望的是阿燈。” “你們會得救的,因?yàn)榘魰饶銈??!?/br> 即熙伸出手去拉住惠娘枯瘦的手,她慢慢地說:“你問我為什么不喜歡你,坦白地說我不知道該怎么喜歡你,就像我也不知道該不該怪罪你們。” 惠娘就像和即熙見過的大部分翡蘭城人一樣,頑強(qiáng)、堅(jiān)韌、樂觀又勇敢;無知,愚蠢,黑白不分。 惠娘并不是壞人,她其實(shí)個很善良的好人。 即熙看著惠娘呼吸越來越艱難,惠娘漸漸說不出話來了,緊緊抓住即熙的手。她的眼里流出淚來,也不知道是太難受了,還是為了什么在哭。 即熙就這么安靜地看著她,看著她幾翻掙扎之后慢慢閉上眼睛,握著她的手也松開了力道。 五年前她也是這樣守著賀大娘死去的。 賀大娘感染了瘟疫,在她們被趕出翡蘭城三天之后握著她的手逐漸窒息而死,葬在了城外的山里。 她原本是來救她的翡蘭城的。 作者有話要說:國慶長假快樂! 第54章 夜談 惠娘的尸體被運(yùn)走之后, 即熙睡不著覺,索性披著衣服坐在窗沿上發(fā)呆。 惠娘說過死后尸體交給傅燈驗(yàn)尸,如今她應(yīng)該已經(jīng)在賀憶城和傅燈的驗(yàn)尸房里了。 明月皎潔,街上空無一人。即熙靠在窗邊看著路面的積水倒映著粼粼月光, 思緒萬千無以言說。 “你在干什么呢?” 一雙靴子踩碎了水面的月光, 雎安披著外衣,披散著一頭長發(fā), 站在她的窗戶下面微微抬起頭, 漆黑的眼眸里映著她。 即熙怔了怔, 回過神來。 “阿海巡視的時候看到你坐在這里, 他很擔(dān)心你, 讓我來看看?!宾掳残Φ馈?/br> 天空中盤旋的海東青氣急地啁啁兩聲,仿佛在說——老子才沒有擔(dān)心她! 即熙回頭看了一眼房間里呼呼大睡的冰糖,深覺自己家的靈獸還沒有別人家的體貼。 “你上來罷, 陪我坐一會兒?!奔次跖呐纳磉叺奈恢?。 以雎安所接受的教育,君子是不該這樣坐在窗沿上的。 但是他沒有猶豫,按著肩上的外衣, 腳一點(diǎn)地便飛躍而上, 衣袖翩飛間坐在了即熙身邊。 “雎安,你為什么就能想明白所有事情呢?我就想不明白?!?/br> 即熙瞥了一眼天空中時不時飛過的翡蘭鳥, 漫不經(jīng)心地說道:“我記事起賀大娘就在懸命樓了, 她就像我的母親般。小時候賀大娘經(jīng)常和我提起她的家鄉(xiāng),她說那里冬夏短暫, 春秋漫長,一年四季絕大多數(shù)日子里都陽光明媚。” “城里有許許多多漂亮的鳥,通體碧藍(lán)如同玉石,在陽光下成群結(jié)隊(duì)地在翡蘭城上空飛舞, 美極了?!?/br> “她很愛她的家鄉(xiāng),而我也因?yàn)樗拿枋龆矚g上了翡蘭。所以五年前聽說翡蘭城遭遇瘟疫的時候,賀大娘說她要回來救翡蘭城,我跟她一起來了。” 即熙拎起自己的一縷長發(fā),在手里轉(zhuǎn)著圈甩著。 “起初一切都很好,我們隱瞞了身份。賀大娘十幾年沒回翡蘭城,賀伯見到她很驚喜又擔(dān)心我們?nèi)旧弦卟?,讓我們趕緊走?!奔次跽f到這里,很感慨地說:“賀大娘說長兄如父,賀伯一直挺疼她的,她惹官司被通緝時是賀伯幫她逃走。如今時隔多年回來趕上疫病,也沒人有心思再抓她?!?/br> “我們就開醫(yī)館治病救人。賀大娘幾乎是不眠不休地研究病情,賀伯不同意賀大娘解剖尸體她就偷偷做,想要找到醫(yī)治此病的藥方。就差一點(diǎn)點(diǎn),就差一點(diǎn)點(diǎn)她就能找到方法了?!?/br> 即熙的話在此時停了下來,她似乎不想回憶之后發(fā)生的事情。她靠著窗框沉默著,蒼白的月光從她和雎安之間的縫隙里落在房間內(nèi),她回頭看向地上勾勒出他們輪廓的影子。 黑暗的失去了細(xì)節(jié)的影子,只剩下一個是似而非的輪廓,就如同她身上的所有故事。 她還記得趙元嘉那時年輕柔弱的身軀,站在人群之前以一種保護(hù)的姿態(tài)與她對峙。平時應(yīng)該也是個養(yǎng)尊處優(yōu)的貴公子,可他的眼神仿佛已經(jīng)做好了,因?yàn)榻衣端纳矸荻八赖臏?zhǔn)備。 太可笑了,這故事荒唐得離譜。 “小時候我父親一直跟我說,在懸命樓里每個人都愛我。但只要我推開這扇門,走到世人的眼前,每個人都恨我。我們是這個世界的敵人,但凡是聽見我們的名字,便是世仇人家也可以同仇敵愾?!?/br> “但是他們傷不了我們,他們只能無力地永遠(yuǎn)地恨我們?!?/br> 有時候她不知道是那些卑微無力的人可憐,還是他們?yōu)男强蓱z。 有時候她覺得自己走在一條沒有盡頭的夜路上,所有人所有事都在對她說:你認(rèn)命罷,你就做災(zāi)星該做的事情罷。 幸好她做事也不是為了要別人夸她一句做得好,也不是為了要別人報(bào)恩。夜路雖長,只要她樂意一直走下去也無妨。 但是她偶爾也會想不明白。 “誰做錯了?趙元嘉、賀伯、惠娘和這滿城百姓,我不知道該怪罪誰,原諒誰?!?/br> 雎安安靜地聽著即熙的故事,在即熙的講述告一段落之后,他說道:“就是這世上的事情,十有八九都沒有答案,這是我長久以來想得最明白的事。” 即熙看向雎安,他長發(fā)披散在肩頭落在窗邊,如同白晝上壓了一道夜幕。 五年前她最憤怒最迷惑的時候,突然想起了雎安。 她想起來這個人經(jīng)歷過九次共二十七個月的試煉。他被教導(dǎo)生來為了救世,第一次試煉就讓他明白,他救不了世人。所謂人間至苦之處,也是人性至惡之處,命運(yùn)非要他看清他救的都是些什么樣可怕、自私、愚蠢的人。 他一次次被碾碎,再一次次艱難地拼湊起自己,重新生長重新堅(jiān)定。 “人面對未知的事情天然充滿恐懼,因無知而生猜疑,憤恨,怨毒。我們或許比他們更理智,不過是因?yàn)槲覀冋贾@世上得天獨(dú)厚的條件,獲得了比他們更多的知識和力量。但是當(dāng)我們面對更大的未知時,不一定會比他們好多少?!?/br> 萬籟俱寂里,雎安的聲音并不高卻很清晰,慢慢地如同涓涓細(xì)流流過即熙的心上,熨帖了那些細(xì)小的裂縫。 “所以從前你總是說,你并沒有原諒他們,你只是理解了他們?!奔次醣е?,仿佛松了一口氣:“所以這世道再寒涼,再黑暗無光,你也要心懷熱忱,以一燈傳諸燈,至萬燈皆明。” “嗯。” “哈哈哈……我算是明白了,我就是你點(diǎn)燃的燈,我永遠(yuǎn)為你亮著?!奔次跣χp松地說道。 那時候遙遠(yuǎn)的雎安并沒有能給她答案,但是想起了他,她就不再那么冤屈憤慨。她想或許世事就是這樣罷。 賀大娘至死也沒有說后悔,而她是從來不后悔的。 只要不后悔,那她所做的事情就是值得的。 雎安守護(hù)的這個世間值得。 她是他點(diǎn)燃的燈,她永遠(yuǎn)為他亮著。 聽到即熙的這句話,雎安怔了怔,然后笑起來。他眉眼彎彎,笑得非常歡喜而溫柔。 即熙仿佛受到某種蠱惑,她湊近雎安說道:“你這樣笑起來真好看。” “嗯?我不是經(jīng)常笑的么?” “不知道,就是和平時不一樣?!奔次鯎u搖頭,看著他們二人之間空出的距離,感嘆道:“還是小時候好啊,難過了就能抱著你哭?!?/br> 雎安忍俊不禁:“現(xiàn)在也可以啊?!?/br> “現(xiàn)在也可以?” 求之不得。 “嗯。” 雎安感覺到她靠近帶來的一陣風(fēng),在離他很近的距離里她停下來,呼吸相聞間她笑著說道:“你還真的有求必應(yīng)啊,雎安,你也太慣著我了。你是不是忘記我已經(jīng)二十四歲,不是小女孩了?” 雎安還沒回答的時候,即熙靠上了他的肩膀,大喇喇地說道:“我早就不會因?yàn)檫@個而哭啦。不過你都答應(yīng)了,我靠一靠還是可以的,這可是多少姑娘們想做的事情啊?!?/br> 雎安微微偏過頭碰到她的腦袋,她的身體溫暖而柔軟,放心地把力量交托在他身上。 “我怎么能不慣著你呢,你可是我的燈?!彼路疝揶硪话阏f道。 不僅是我點(diǎn)燃的燈,你一直是我的燈。 醫(yī)館里傅燈剛剛熄滅了蠟燭,站起來活動著僵硬的四肢,將桌上的紙張一一收拾好。那些紙上描摹著臟腑的形狀,寫著密密麻麻的標(biāo)注。 她已經(jīng)很接近真相,這五年來她一直在等待的日子終于要來了。 傅燈收拾好東西推開房門,夜色昏沉中眼前冷不丁躥過一只蛇,從她的腳面上爬過去。 “啊!”她剛驚呼一聲,那蛇被一柄劍挑開。 一貫話少冷峻的少年收劍,抬眼看著她。他的眼眸非常黑,深邃如夜空。 已經(jīng)這么晚了,戚風(fēng)早還沒有離開醫(yī)館。 他冷冷地說:“你能說話?!?/br> 傅燈的目光閃了閃,她把身后的房門關(guān)好,仿佛沒聽見一樣徑直路過戚風(fēng)早往前走。 “五年前,災(zāi)星一行共有四人,其中有一個結(jié)巴的小姑娘。那個小姑娘是不是你?”戚風(fēng)早的聲音在傅燈身后響起。 傅燈的腳步頓了頓,她轉(zhuǎn)身看向戚風(fēng)早,目光冷如冰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