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欽蒼白的臉上顯露出慌張和氣憤，好像被搶食的野獸般，他指著雎安道：“你來干什么？這里沒你的事，你休想把她搶走……”

    “是我喊他來的?！币浑p修長蒼白，黑氣彌漫的手放在寧欽的肩膀上。

    即熙抬眼看去，寧欽身后不知何時出現(xiàn)一個黑霧繚繞，面目模糊的男人，在初秋紛紛的落葉間仿佛從地府而來的鬼魅。這男人淡淡地對寧欽說道：“你只是小角色，這兩位才是今天的主角?！?/br>
    他話音剛落，剛剛踏上長亭臺階的雎安突然跪倒在地，吐出一大口鮮血來。他撐著地面似乎想站起來，卻又搖晃著跌下去嘔出更多的血，鮮紅一片。

    “果然你又給她下了守生祝符?！焙谝氯诵ζ饋?。

    守生祝符？

    即熙怔住了，她一瞬間腦子里空白得如析木堂桌上經(jīng)年不變的那些紙張，完全不能思考，只能聽見耳邊傳來寧欽奄奄一息的微弱聲音。

    “你怎么還沒死……”

    寧欽已經(jīng)力不能支地倒在地上，他臉色灰敗七竅流血，雙眼無神地喃喃道。

    “是啊，我為什么……我為什么……”即熙看著地面上的陣法，她剛剛還覺得冷極了，此刻身體卻又慢慢溫暖，好像有什么替她的命在與惡咒相抵。

    她甚至沒有像寧欽這樣流血。

    黑衣人低下身來在寧欽耳邊說：“有人會替她死，黃泉路上或許有點(diǎn)擁擠，辛苦你了?！?/br>
    寧欽死死地抓住了黑衣人的手，然后漸漸松開，死不瞑目地咽了氣。

    在寧欽咽氣的瞬間陣法一時大盛，雎安仿佛被某種尖銳的痛苦集中，彎腰蜷縮著上身，用力地捂著心口，牙齒把嘴唇咬出血來，無法開口說話。

    他身前一攤鮮紅血跡，紅白相映，尤為刺目。

    相比于雎安的痛苦，即熙卻毫發(fā)無損安然無恙。她看見雎安蜷縮下去的一刻爆發(fā)出驚人的力量，一下子跳起來撲向陣法邊緣，但立刻又被陣中的血一般鮮紅粘稠的藤蔓纏住。

    “你他娘的放開我！你要對雎安做什么？你放開雎安！”即熙近乎聲嘶力竭地沖黑衣男人吼道。

    淹沒在一片黑霧里的男人似乎笑了笑，他說：“是我對雎安做了什么，還是你對雎安做了什么？守生祝符你應(yīng)該聽過罷，不如你好好想想，四年前你奇跡般生還的同時，雎安身上發(fā)生了什么？”

    即熙的憤怒瞬間停滯，她愣愣地看著魔主，張張嘴卻沒有發(fā)出聲音。她看著魔主一步步走近她，在陣法邊緣說道：“他突然離奇地雙目失明了。他用一雙眼睛換了你一條命，倒也劃算。不過這次，他要拿什么來換呢？”

    “你……你胡說，你住口！”

    “不愿意相信？你害得他眼瞎，害得他差點(diǎn)失格，而這次……他能被這陣法耗死，也是拜你所賜?！薄凹次酢宾掳驳鸵饕宦?，撐在地上的手緊緊握成拳頭。

    即熙恍然回頭看向雎安，她腦子里已經(jīng)是一團(tuán)亂麻毫無頭緒，而那亂麻上仿佛又生了荊棘，一旦她嘗試去理清就扎得生疼，扎得流出血來。

    當(dāng)年她能活下來，并不是她運(yùn)氣好，而是雎安替她承擔(dān)了后果。

    雎安的眼睛是因?yàn)檫@樣才看不見的。

    ——師兄剛剛失明時，日?；顒雍懿贿m應(yīng)，總是跌倒摔跤，他怕把這禁步摔壞了，才收起來的。

    ——師母現(xiàn)在看到雎安師兄舉止自然游刃有余，那不知是多少日子練習(xí)之后的結(jié)果。

    ——不過說來奇怪，我覺得剛剛失明那陣子，其實(shí)雎安師兄挺開心的，一點(diǎn)兒也不難過。

    他的眼睛總是帶著一層溫柔水汽，眼角微微泛紅，像是三月流水飄著落花。跟人說話的時候總是專注地看著對方，能從她滿篇蠅頭小楷里找到錯別字，能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穿云而過的白鳥。

    那么好看的一雙眼睛，雎安的眼睛。

    如今總是空芒無所著落的眼睛。

    理清的剎那她被那荊棘扎得茫然無措，痛哭出聲。脖頸下的星圖突然熱的發(fā)燙，也開始鉆心地疼痛起來。

    “這就受不住了，你可知道他現(xiàn)在為什么會這么虛弱，這樣沒有還手之力？因?yàn)樗行哪?，關(guān)住心魔消耗了他太多力量?！?/br>
    魔主慢慢地笑著說道，他一揮衣袖雎安臉上的面具就碎裂掉落，即熙一眼就看見了他額上正血流不止的星圖。

    “他本是心魔的死敵，卻有了如此強(qiáng)大甚至于要吞噬他自己的心魔。他的心魔……”魔主蹲下來，在即熙身邊幽幽地說道：“……是你。”

    他的心魔就是你。

    “是你把他逼到今天這個地步，是你害死他。”

    即熙顫了顫，看著雎安緊緊閉著被血漬進(jìn)的右眼，抬起臉來與她相對，另一只眼睛仿佛正看著她，望進(jìn)她的魂魄里去。

    從他的身上流泄出極為強(qiáng)烈的煞氣，圍繞在他身體四周，越來越濃重窒息，仿佛黑色的羽翼。那羽翼間傳來嘈雜而放肆的笑聲和咆哮，時而清晰時而混沌，瘋狂可怖。

    ——只是會有點(diǎn)兒吵。

    即熙想起來他好像這么說過。

    這就是他長久以來生活的地獄。

    “你不要聽他說的，他在誘導(dǎo)你失格?！宾掳驳穆曇粲行╊澏?，但依然冷靜，好像從他身體里泄露而出的瘋狂煞氣只是幻覺一般。

    “你到這個時候還在否認(rèn)么？”

    雎安卻完全不理會魔主的話，他堅(jiān)定地說道：“即熙，即熙！”

    “我……在?！奔次躅澛暬卮鸬馈?/br>
    “你閉上眼睛，不要看我?！?/br>
    “……”

    “你可信我？即熙。”

    “……我相信?！?/br>
    “聽話，閉眼。”

    雎安的聲音溫柔，就像從前在星卿宮每一次，她跟先生們和其他弟子們吵架，情緒激動怒不可遏的時候，他被叫來管教她時那樣。他常常會讓她先閉目冷靜一會兒。

    奇怪的是當(dāng)她閉上眼睛時，在黑暗之中她就能很快平靜下來。

    雎安說，因?yàn)槟惚犞_雙目時目光所及都是別人的錯，但閉上眼睛時便只能看見自己。

    即熙慢慢閉上眼睛，大概只有一瞬，或者更短的時間，但是對她來說像是千年一般漫長的黑暗。

    她猝然睜開眼睛，跪坐在地割破手指，她回憶起剛剛看到寧欽的那張惡咒，依照著腳下陣法的氣脈比劃著。

    她染了血的手指就在陣中劃出一道又一道血印，在萬分險惡中小心地改變著陣法的走向。一根手指血盡了就換另一個根手指，用力過大甚至劈開指甲，直到十指都鮮血淋漓。

    這是不死不休的陣法，她還沒死是因?yàn)檫@個陣法耗的是雎安的命。

    雎安被消耗越大就越壓不住心魔，他要么被耗死要么失格，甚至都不用魔主親自動手。

    對魔主來說，他自然是想要雎安失格將雎安的力量盡數(shù)收歸己用，最好她也跟著一起失格。

    她不能上當(dāng)，她不能崩潰。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即熙也不知道周圍發(fā)生了什么，她只是瘋狂地破壞著這個索命的陣法，窮盡她畢生的天賦和能力，滿眼血紅。

    有人來拉她，被她一把掙開。她繼續(xù)撲在地上，那個人就從后面一把抱住她的腰，他的血落在她身上，她聽見他的聲音。

    “即熙，冷靜點(diǎn)，陣法已經(jīng)被你破了。”

    即熙怔了怔。

    這是雎安的聲音，是雎安。

    她突然整個人沒有了力氣，開始不可抑制地顫抖起來，轉(zhuǎn)過身去抱住身后之人的脖子號啕大哭。

    “雎安！雎安……我差點(diǎn)害死你……我……”

    “聽我說即熙，好好聽我說，我接下來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心?！宾掳才闹暮蟊?，輕聲說。

    “我喜歡你，即熙，我愛你。不是師友也不是兄長，而是戀慕?！?/br>
    “守生祝符是我私自決定的，這只能證明，若我愛上一個人便愿意為她而死，而你只是恰好成為了我愛之人。便如寧欽要與你殉情并不是你的錯，我的決定你也不需要負(fù)責(zé)?！?/br>
    “我的心魔不是你，即熙，我的心魔是我自己?！?/br>
    即熙抬起頭來看著雎安，他的衣服已經(jīng)被鮮血浸透，臉色蒼白如紙。

    她迷茫又不安地說：“魔主呢，你的心魔呢？”

    “我的心魔……”雎安抬手指向亭子下面，不周劍正懸在半空，如同一顆興奮跳動的心臟。

    “進(jìn)了不周劍?！?/br>
    作者有話要說：為什么加班總是在周末，hy

    但是我晚上還是更新了，我沒有鴿！

    第65章 表白

    雎安是先于即熙醒過來的, 他仿佛做了一場混亂可怖的夢，睜開眼睛時他在熟悉又陌生的黑暗里恍惚了很久。

    他知道自己醒了。

    因?yàn)閴衾锏氖澜绻夤株戨x，醒來的世界才會是寂寂的黑暗。

    “星君！天機(jī)星君大人醒了！”念念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來, 繼而傅燈就囑咐她小聲一點(diǎn)不要吵到雎安。

    陣破之后他強(qiáng)撐著安撫下激動的即熙，就不省人事了。想來是被傅燈和念念發(fā)現(xiàn)，救了回來。

    “我家?guī)熌改兀俊?/br>
    “還在睡, 你放心她受傷比你輕多啦, 但是不知道為什么睡了這么久。”念念聽話地壓低了聲音。

    “多謝?！?/br>
    “不必，你們……發(fā)生什么事了？”

    聽傅燈的語氣，想來他們那鮮血淋漓的場面大概把她們嚇到了。

    雎安沉默了一下，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而是說：“我一直帶在身邊的那把劍，你們看到了么？”

    “沒有哎?！蹦钅钫f道。

    魔主果然把不周劍拿走了。

    那時魔主用陣法困住即熙, 又很耐心地等著他失格, 他能感覺到自己身上泄露出的煞氣流向魔主的方向, 成為他力量的一部分。

    才降世十四年的魔主，狩獵了前宮主與澤林, 正在等著他這個獵物落網(wǎng)。顯然他并不是魔主最終的目標(biāo), 只是他達(dá)成目標(biāo)的手段。

    “你總是這么冷靜, 我真想知道你的極限在哪里?！?/br>
    似乎是因?yàn)榧次趼犃怂膭窀?，不再理會魔主的話，魔主就走到他身? 刻意壓低沙啞的聲音帶著幾分戲謔之意。

    雎安低低地笑了一聲。

    “你不是很清楚, 而且利用得很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