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子離輕“呵”了一聲，淡然道：“皇家，親外甥算得什么，手足父子都是尋常?！?/br>
    賈先生狠狠咳嗽幾聲，又是擺手，又是摸脖子，他這個垂老之人怕死得狠，實在沒有膽量非議皇家。

    俞子離哈哈大笑，罷過不提，道：“先生就留此處與我耗盡殘歲?！?/br>
    賈先生是卻之不恭，舉杯道：“大善大善?！?/br>
    .

    宮中酒停宴罷，皇城外各家車夫偷一口美酒，順手喂馬幾塊麩餅，只等郎主出城好回家守歲過年。

    謝令儀神思不屬，擔心自己闖下大禍，一路惴惴不安，一到家不顧大節(jié)當下休提掃興之事，見了謝老太爺將宮中事說了一遍，又跪下道：“祖父，孫女兒思慮不周，怕要為家中惹來禍事。”

    謝老太爺在宮中飲了酒，下人奉上醒酒茶湯，慢條斯理吃了一盅后，才道：“聽你形容，沖撞的應是皇三子姬冶?！?/br>
    謝令儀暗松一口氣，道：“孫女兒聽聞皇三子至今無封，帝后是不是……”

    “胡說。”謝老太爺搖頭，“這不過你們閨閣內(nèi)院無知的猜度，以為皇三子無封就道他不受帝后寵愛，實則恰恰相反?；嗜映錾鷷r康健不佳，險些養(yǎng)不活，帝后怕他夭折，到五歲都不曾起大名，宮中上下都拿小名鯥子喚之?！?/br>
    “鯥生南山，蛇尾，有翼，其音如牛，冬死而復生。鯥子鯥子，鯥之子，可見帝后對三子的厚愛，哪怕不幸夭折，都盼他能死而復生。你怎會以為三皇子不受寵愛？”

    謝令儀一記顫栗，想起皇三子狠厲不留情面的模樣。

    “帝后深愛三子，上皇待他也是與眾不同，憐他孱弱，怕他被鬼邪所侵，時常接進宮中親自撫養(yǎng)，乃至批奏折時都要放在膝上，還道：朕為天子，人間帝皇，受命九重，問哪個精怪疫邪敢近朕身。上皇諸子諸孫，得此厚待的，也就二人，一個便是皇三子，另一個則是先太子明孝王。就連今上都不曾得上皇如此厚愛?！?/br>
    謝令儀容色又白了一分。

    “皇三子至今無封，是帝后怕他壽薄不承厚寵，這才一拖再拖。”謝老太師看孫女兒此番嚇得不清，又道，“不過，你也不必如此驚惶，不過些許小事，皇三子再行事無忌，也不至于為這點爭執(zhí)尋自家的麻煩?！?/br>
    謝令儀這才定了定心神，勉強笑道：“孫女兒有負家中教導，竟然慌得涼了手腳，不知如何應對?！?/br>
    謝老太師撫須呵呵一笑：“你深閨貴女，不承經(jīng)事，受驚情理之中。以后行事謹慎些便是，如皇宮內(nèi)院非常之地，一言一行，再小心都不為過?！?/br>
    謝令儀咬了咬唇，又道：“祖父，我看皇三子對表妹似有親近之意，言語之間多有維護?！?/br>
    “哦？竟有此事？”謝老太師略有吃驚。

    謝令儀點頭：“按理說表妹應該不識得皇三子，孫女兒聽他們話語，也是陌生，只不知為何，皇三子對表妹極為在意。莫非因著衛(wèi)家與皇家的瓜葛，皇恩不斷？”

    “衛(wèi)家與皇家的那點子交情早是猴年馬月之事，恩寵再厚也已耗盡?！敝x老太爺思量一番，道，“這個蹊蹺怕是要落長公主這邊?！?/br>
    謝令儀半是恍然半是不解：“祖父是指長公主傳喚衛(wèi)二的事？”

    謝老太爺嘆氣：“衛(wèi)家滿門紈绔，運氣倒一直不差，長公主無緣無故要見衛(wèi)二，分明是結(jié)親相看之意?！彼Φ溃澳悴恢@里面的緣故，樓家二子與皇三子二人情分非比尋常。”

    “求祖父解惑。”

    “今上那時還是親王，王府與將軍府離得極近，他又極愛樓二這個外甥子，因此樓二自家不住，反時不時宿在王府?；嗜右驗轶w弱多病，性子有些陰沉反復，與這個表弟卻頗合得來，二人常同吃同睡?！?/br>
    “樓家二子是個有奇運之人，他二人一親近，皇三子竟是一日好過一日，慢慢康健了起來。保國寺高僧又在里頭裝神弄鬼，里頭似有借命之說，只這是皇家隱秘真假摻半，外頭流言大都當不得真，究竟如何不得而知?！?/br>
    謝令儀驚道：“真有借命之說，樓家豈無一點怨懟之心？”

    謝老太爺深深看了一眼孫女兒：“其時樓淮祀只不過七八歲，也不知從哪聽了零星半爪，恰逢皇三子染病，湯藥長伴。他偷偷摒去侍婢小廝，拿刀割腕，接了兩碗血給皇三子灌了下去?！?/br>
    謝令儀驚得整個人打了個寒噤，顫聲：“他一個七八歲的稚童，怎有此等心性？”

    謝老太爺?shù)溃骸澳阋詾樗谴骿ian之徒，以此換取皇家恩寵？”

    謝令儀抿唇不語。

    謝老太爺搖搖頭：“非也。樓淮祀割血純粹因他視皇三子為至親。此子為人，視你為仇，就恨不得將你挫骨揚灰，視你為親，便可奉上心肺。他與皇三子親近，便要割血相救，還曾與皇三子道：真可借命，我有百壽，你我各至天命，我歲八十，你我各到不惑，若我命不長，只有六十載，你我倒霉只到而立，到時你可別嫌命短。你我要詩酒趁年華，行樂天地逍遙游。”

    “那……”

    謝老太爺搖頭笑嘆：“借命云云，本就虛妄之說，我看樓家小郎君活蹦亂跳，氣色極佳，福氣長壽之相，輕易怕是死不了?！?/br>
    “那皇三子？”謝令儀低聲問。

    “皇三子早斷了湯藥，未聞有疾，且弓馬嫻熟、能文能武，只皇家寵溺太過，性子不好，他與樓家二子在宮中從來橫行霸道無所顧忌?！?/br>
    謝令儀苦笑：“無論有無借命之說，有割血救命這般的神來之筆，皇家豈不記恩？樓家二子有恃無恐自無顧忌。”

    謝老太爺?shù)溃骸暗共槐M然。樓淮祀本就是長公主獨子，今上嫡親的外甥，未有割血之事時，今上便極為寵愛，幼時還將他扛在肩上，在禹京鬧市閑逛?！?/br>
    “衛(wèi)家真能結(jié)親樓家，得的不是皇家的寵愛，而是上天的厚愛啊。是天，不忍衛(wèi)家零落?！敝x老太爺謂嘆，“倒是我們謝家，總?cè)币稽c時運?！?/br>
    謝家百年之家，本朝伊始，便有謝家女入宮為妃，本以為能得恩寵。誰知元帝這個土鱉，搜羅才色雙全的貴女進宮，心中至愛仍是嫡妻元后，與他同樣念不來詩書的糟糠妻，以至謝家女在深宮郁郁寡歡，早早亡故。

    到今朝，先太子在世時，他為太子師，大孫女兒謝令姿得選伴在太子身側(cè)，上皇待太子那更是厚愛無比，人人以為太子承位不過早晚之事，誰知竟出了魏妃毒案，大好局面崩如碎鏡，拾都拾不回來。

    衛(wèi)家失了衛(wèi)簡，他謝家失的卻是百年難逢的機遇。

    謝老太爺越想越不是滋味，時運玄妙，真是令人氣悶，自家每每有一步蹬天的機會，臨頭又堪堪栽倒。再看衛(wèi)家，從衛(wèi)老國公衛(wèi)豐起始，一路走的都是狗屎運，衛(wèi)豐賭個蛐蛐都能結(jié)識元帝姬成，從江北一個不入流的商賈成了一國之公，行舟至今，船破帆爛，連個掌舵人都沒有，眼看就要擱淺觸礁。

    無德無貌的衛(wèi)家女竟被長公主看中。

    真是……真是……再好的涵養(yǎng)都想暗地罵娘。

    作者有話要說：    哼哼，照舊粗長，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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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5章

    衛(wèi)繁裹著斗篷，兜帽兩邊長長的風毛簇著她白嫩嫩的雙頰, 少年人精氣神十足, 玩鬧了一天還是神采奕奕的。

    年老體乏的國夫人看了看無一絲倦容的孫女兒, 暗自嘀咕：怪道宮宴的時人人在那矜持，就自家孫女兒小嘴不停，這一日到晚精精神神的, 可不要多吃點。一點點心，可經(jīng)不得孫女兒這般耗的。

    樓淮祀頂著衛(wèi)詢不善的目光, 臉不紅氣不喘地站在衛(wèi)繁坐的馬車外, 隔著車窗跟衛(wèi)繁道：“衛(wèi)meimei, 你與國夫人初一要去保國寺拜佛嗎？”

    衛(wèi)繁趴在車窗上半探著身，兩手將兜帽風毛撥開, 省得一說話風毛往嘴里飛, 悄聲道：“祖父不喜保國寺, 過年家里極少去寺中焚香許愿。”

    樓淮祀瞟一眼吹胡子瞪眼的衛(wèi)詢，笑道：“保國寺做的好素齋, 占點和尚的便宜豈不是更妙？”

    衛(wèi)詢哼了一聲：“我衛(wèi)侯府差這一餐素齋？”

    樓淮祀輕咳一聲：“年初一保國寺有法會，寺中戲臺有演傀儡戲，還有好些雜耍技法, 噴火吞刀頂碗, 湊湊熱鬧也好。”

    衛(wèi)詢一負手，正義凜然道：“說甚頌經(jīng)度厄，卻是三教九流齊聚，泥沙俱下, 魚龍混雜，還少不了踩踏事故，厄沒消，反添業(yè)，你們?nèi)ツ翘幍氖裁礋狒[，遠離才好?！?/br>
    樓淮祀忙拍馬屁：“老國公言之有理，所憂為民。不過，有此盛會，商販挑擔擺攤也能賺個仨瓜倆棗，百姓人家也有個去處，舊年辛勞一年，新年伊始也好游玩散心?！?/br>
    衛(wèi)詢卻不上這個鉤，笑呵呵道：“百姓人家確實辛苦一年，你又有何辛勞？你一個貴公子，去那等煙熏火燎之地湊得什么熱鬧?？祀S你自家的馬車家去?！?/br>
    樓淮祀忖度衛(wèi)詢的語氣，便知拐不了小丫頭去寺廟，糾結(jié)一會笑：“那明歲我去侯府拜年?！?/br>
    衛(wèi)詢斜眼，道：“來者是客，還能趕你出去？”

    樓淮祀嘿嘿一笑，重又湊到衛(wèi)繁馬車邊，小聲道：“我去保國寺焚香后，去你家尋你……和你哥哥去？寺中甜雪團做得勉強能入口，我捎來與你？”

    衛(wèi)繁心里歡喜歡，又有點擔憂：“樓哥哥新年不與長公主拜訪親戚？”

    樓淮祀道：“初二再去，初一只去保國寺燒香，娘親他們許在寺中逗留飲茶，我不耐煩聽他們啰嗦，半道走了也不妨礙。”

    衛(wèi)繁笑著偷聲：“那我明日陪樓哥哥放炮仗，我是半點不怕炮仗的?！?/br>
    樓淮祀大樂，拖拉著不肯走，又問：“那初七人勝日，侯府可要外出郊游？”

    “嗯……”衛(wèi)繁移開目光，很是內(nèi)疚。

    樓淮祀挑眉。

    衛(wèi)繁細聲道：“人勝日，長公主說要接我去溫湯，還說……不捎你?！彼姌腔挫霘獾媚樁技t了，滿含愧意，連忙道，“樓哥哥，我知大節(jié)下害你不能和娘親長聚，可我與長公主有言在先，不能推辭。”況且，她也很想去。

    樓淮祀氣得直吹氣，他哪是舍不得自己娘親？他分明是……看衛(wèi)繁怯生生地躲在車里，滿是無奈，都怪他娘親，明知他的心思，還把小丫頭片子騙去深山，大過年的泡什么溫湯。

    衛(wèi)詢看他吃憋，有如三伏天飲了一杯瓊漿，真是通體舒暢，一樂之下，忙命車夫趕車。樓淮祀還在琢磨著對策，車馬已載著他家小丫頭瀟瀟遠去，鼻子差點氣歪掉。

    姬明笙是騎馬來的，驅(qū)馬緩緩停在兒子身邊，叫牽馬的小內(nèi)侍將韁繩遞給樓淮祀，調(diào)笑道：“車馬入流，影都沒了，還在那期期相看呢？”

    樓淮祀恨恨地接過韁繩，不滿道：“娘親人勝日不在家中剪彩帛，去什么別莊??？”

    姬明笙道：“你這醋味滿天飛，酸得人牙倒，還是先隨我家去正經(jīng)?！彼砗笠粋€侍婢翻身從馬上下來，屈膝一禮，將馬讓給了樓淮祀，姬明笙看他負氣模樣，又嘲弄了一句，“ 慢著點，娘親怕你醋缸里泡得腿軟，別上馬時跌下來，丟個大糗?！?/br>
    “我泡一年的醋缸，也不至于如此不濟。”樓淮祀白眼沖天，他臉皮厚，他娘親嘲笑他飲醋，他是半點不嫌都認下，不引為恥還反而聲討道，“娘親還說呢，也不怕你兒子渾身酸味，不利康健?！?/br>
    姬明笙道：“我又不只一個兒子，除卻你這個呷醋呷得渾身酸臭的，家里還有玉樹臨風的大兒呢?！?/br>
    樓淮祀從鼻腔里噴著氣：“長兄今晚還要給舅舅值更呢，你跟前也就一個酸溜溜的兒子。 ”

    別說樓淮禮不能在家守歲，連樓長危都要晚歸，重節(jié)之下，怕有賊宵鬧事，皇城內(nèi)外明松暗緊，金吾衛(wèi)上下反比平素忙碌。樓長危身為長官，不愿帶頭懈職，連宮宴都不曾參赴。

    樓淮祀與姬明笙一路斗著嘴，將近南門時，就見一人皂袍束腰，執(zhí)刀鶴立在那，勢威逼人。姬明笙展顏一笑，撩開帷帽，驅(qū)馬快行幾步，道：“樓將軍許久未見！”

    樓長危眼底有一抹輕淺的笑：“長公主別來無恙！”夫妻二人對視一眼，別有情趣在心間。

    樓淮祀撇嘴歪臉，插嘴大煞風景道：“何來別？不過幾日，何來許久？”

    樓長危略有些不自在，目光不善的掃過糟心兒子。這等兒子養(yǎng)來干什么？不孝就罷，時不時還能氣得人心肝脾肺俱疼。姬明笙撫著手中馬鞭，想著初七人勝日不如在別莊多住幾日，直至燈節(jié)再回。

    樓淮祀臊了自己爹娘一把，很有些解氣，滿臉小人得志的猖狂。

    .

    喧囂漸悄，車馬如流也漸漸散在紅墻碧瓦間。衛(wèi)侯府車馬歸棚，管事侯得家主歸來，又擺小宴、果點。

    國夫人嘆道：“年終倒累得腰酸背痛，老了不中用了。”

    衛(wèi)詢幸災樂禍：“你老得不中用，我卻是手腳利索，半點不知疲憊。你在小佛堂了燒了半筐的香，諸佛也不知保佑保佑你，保你長年身康體泰。”

    國夫人似笑非笑，道：“我在拜佛時求得都是你的康泰，既然你腿腳靈便，可見菩薩還是靈驗的，夫君有心，不如誠心謝柱香去。”

    衛(wèi)詢笑起來：“原來如此，老妻當謝，佛祖就罷了?！?/br>
    國夫人忍不住笑出聲。說笑幾句，一家人在堂屋擺開榻椅，老少齊聚一堂守得歲去春來，連衛(wèi)笠都被叫了過來共度佳節(jié)。

    只衛(wèi)笠日日沉迷女色，精氣短缺，縮在那哈欠連天，連著他親爹衛(wèi)詢都不如。于氏恨得咬牙切齒，嫌丈夫丟人，還累及自己面上無光，一見衛(wèi)笠打哈欠，伸過手就掐，掐得衛(wèi)笠胳膊上青一塊紫一塊，痛得直哆嗦不說，礙于兩老在場還不敢聲張。

    還是國夫人看不過去，雖然出繼了，好賴也是自己的庶子，被掐得實在可憐，喚小廝來煮濃茶 ，戲謔道：“二郎多飲幾杯，醒醒神，雖不比別的法兒管用，到底舒泰些。 ”

    于氏訕訕一笑，縮回了正要伸過去的手。

    衛(wèi)笠感激涕零，自己在國夫人心里還是有一丁點份量的，不至于是輕飄飄恍若無物，這不，救了自己出苦海。

    座中長輩都在苦捱著不睡，幾個小輩尚無倦意，衛(wèi)紫更是玩興未消，嘰嘰呱呱地說個不停，衛(wèi)繁與衛(wèi)絮卻都是悶悶的。

    “二jiejie可是困了？”衛(wèi)紫搖了搖衛(wèi)繁，衛(wèi)絮一向悶，不怎么顯，衛(wèi)繁不聲不響定是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