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懌淡聲：“龍?bào)w有恙，本就該靜養(yǎng)的?！?/br>
    褚晏啞然，認(rèn)真盯他一眼，豎了個大拇指。

    許徹在旁邊忍著笑，靜了會兒，道：“卑職……還有個提議?！?/br>
    二人看過去。樹下清光縷縷，許徹眸光澄澈堅(jiān)定，道：“把泰州軍番號改為褚家軍?！?/br>
    ※

    長風(fēng)如嘯，滿山草木颯然曳動。

    汴京城外，黑壓壓的軍隊(duì)占領(lǐng)山頭。

    耶律齊從隊(duì)伍里策馬而出，舉起千里鏡，用那只幸存的左眼眺望山下。天幕陰沉，一座座巍峨的城樓聳立于外城八個方位，連同那條頗具盛名的護(hù)龍河，把汴京城圍攏得水泄不通。

    斥候在這時來報(bào)，汴京城駐軍十二萬，其中禁軍兩萬，守于內(nèi)城，廂軍十萬，守于外城。

    “主帥何人？”

    一人聲音威嚴(yán)，帶著金戈之氣，乃是大金國身份尊榮、戰(zhàn)功彪炳的上將軍完顏亨宗。斥候稟道：“忠義侯府老太君，文氏！”

    耶律齊一聲冷嗤。

    “褚家果然是沒人了。”耶律齊放下千里鏡，向完顏亨宗請纓道，“請上將軍給我精騎三千，汴京城外城，我來破。”

    隊(duì)伍肅靜，完顏亨宗狐疑道：“三千？”

    “汴京城里外地形皆已在我心中，三千精騎，足夠了?！?/br>
    三日前，城中用信鴿送來的汴京地形圖如期而至，內(nèi)外城門之概況一目了然，有此等軍情在手，還何愁汴京不破。

    更何況，指揮作戰(zhàn)的只是個耄耋老嫗，率軍守城的也只是那批一觸即潰的窩囊?guī)姟?/br>
    完顏亨宗想了想，道：“阿布罕跟著你?！?/br>
    耶律齊眉頭微皺，顯然不大滿意對方的不信任，但到底沒說什么，頭一點(diǎn)，領(lǐng)兵下山了。

    ※

    半個時辰后，耶律齊的三千精騎和阿布罕的六千騎兵抵達(dá)山下。

    汴京城外城共有水門八個，陸城門十二個，其中，多數(shù)陸城門皆帶有三層甕城，并且屬于扭頭開門。

    所謂甕城，即一座城門并非只是單門而已，敵軍突入后，會陷入門后一個與城墻同高的圍子，暫時陷入囹圄。三層甕城，即是這樣的圍子共有三個，就算金軍破城而入，也無法一鼓作氣殺入城內(nèi)，反而會被守備于甕城墻上的守軍來一個甕中捉鱉。

    而扭頭開門，乃是指甕城里的路要轉(zhuǎn)個九十度大彎方能通往外門，極大的彎曲設(shè)計(jì)能夠避免敵方攻城時的大炮直射，同時增大攻城方的難度。

    耶律齊既是率三千精騎突圍，肯定就不會選擇如此麻煩的攻城方式，在眾多城門中，挑出防御最薄弱的那一處強(qiáng)攻，方是明智之舉。

    “哪一個？”阿布罕瞇眼打量曠野后綿延起伏的城墻。

    耶律齊垂眸看著手里的地圖，片刻后，收圖道：“就前面這個。”

    ※

    “嗚——”

    一聲聲號角穿云而上，城墻上下，全軍戒嚴(yán)。

    頃刻間，鐵蹄聲颯沓而至，陰云籠罩的曠野上，敵軍壓城，黃沙飛揚(yáng)。

    成千上萬只燃燒著的□□射向城樓。

    “防御——”

    整齊劃一的立盾聲響起，一支支火箭擊落在盾牌上、城墻上、樓櫓上，大鄞士卒艱難抵御，待一波火箭射完后，立刻引弓反殺。

    甫一起身，剛剛還在百丈開外的金軍已策馬奔至城下。

    “他奶奶的！怎么這樣快！”

    “搭云梯了，趕緊把人射下去！”

    城墻下，第一波強(qiáng)攻已然開始，云梯、撞桿、鵝車等一大批攻城器械同時上場，士卒在城樓上不住放箭、殺敵，拼死守衛(wèi)的那扇城門，在金軍鵝車、撞桿的強(qiáng)攻下轟然震動。

    咚、咚、咚

    一聲比一聲快，一聲較一聲響！

    便在這時，一道鎮(zhèn)定聲音下令道：“開門?！?/br>
    剎那間，金軍精騎沖入。

    耶律齊匹馬當(dāng)先，獨(dú)眼放光，領(lǐng)著部下一鼓作氣攻入城門內(nèi)，定睛一看，四面盡是高達(dá)十丈以上的城墻

    是甕城！

    耶律齊臉色驟變，喝令部下掉頭撤退，然而聲音剛落，城門關(guān)閉聲訇然響起，與此同時，一大片燃燒著的箭雨遮蔽天空。

    “隱蔽——”

    一聲令下，金軍精騎潰散，或躲入墻角，或馳入下一座甕城之中，自然，更多是猝不及防地死傷于這一大批蟄伏多時的火箭之下。

    耶律齊大驚，勒韁掉頭，電光石火間，一桿長*槍殺來，眨眼迫至他眉睫之處。耶律齊揮刀閃避，長*槍橫搠而來，壓他上身，卷挾起凜冽殺氣，寸寸逼人，直壓得他竟難以起身。

    四周騎兵大戰(zhàn)，陷入一片激斗，耶律齊一踢馬鞍騰空翻轉(zhuǎn)避開槍尖，再得落馬，那槍尖緊隨不怠，頃刻又自下而上挑刺而來，速度之快，堪比紫電！

    耶律齊火冒三丈，轉(zhuǎn)刀相格，不想那槍一挑以后，猛地在他提刀剎那盈盈一轉(zhuǎn)，下一刻，竟斜斜穿入他臂彎，迎著面門凜然刺上！

    褚氏槍法

    耶律齊大震，仰頭避開時，右眼眼罩被揭，那冰冷鋒利的槍尖，明顯地在他黑漆漆的眼眶里刺了一下。

    馬嘶聲起，耶律齊轉(zhuǎn)頭，一行血從瞎掉的那只眼睛里淌下來。天光陰冷，血霧四濺，一人戴著別有白花的頭盔，身著系有白帶的鎧甲，握著一桿象征著褚家標(biāo)志的紅纓槍，英姿颯爽地坐在馬上。

    日光漫射在她身后，襯得那一雙鳳眼殺氣勃發(fā)。

    “忠義侯府，褚蕙?！?/br>
    褚蕙自報(bào)家門后，槍尖向耶律齊一指，揚(yáng)頷：“受死吧?！?/br>
    ※

    內(nèi)城朱雀門上，旌旗飄舞，禁軍整肅，趙彭也換上了一身甲胄，腳踏戰(zhàn)靴，腰佩寶劍，雄姿勃勃地站在城墻前。

    不多時，戴樓門方向，一人一騎破塵而來。趙彭身邊，挎著藥箱的奚長生眼睛一亮，驚喜道：“是褚蕙回來了！”

    趙彭心神一震，親自下城去迎。

    城門外，褚蕙下馬，手提一人項(xiàng)上人頭，放在地上，屈膝向趙彭行禮道：“啟稟太子，戴樓門大捷，共斬?cái)耻娋T六千，校尉三人，主將一人，另有八百俘虜，皆已收系城中！”

    趙彭胸口熱潮涌動，按捺著上前扶起褚蕙，繼而瞄一眼她身邊的東西：“這是……”

    褚蕙有一點(diǎn)羞愧：“金軍將領(lǐng)阿布罕的項(xiàng)上人頭，本來，是能殺掉領(lǐng)軍的耶律齊的，然而此人太過狡詐……”

    甕城困住耶律齊的盡三千精騎后，阿布罕一直在外攻城，并未撤退，褚蕙畢竟兵力有限，招架不住這樣長時間的強(qiáng)攻。城門破后，阿布罕立刻率軍攻入，首先沖往褚蕙，本已重傷難支的耶律齊竟就此拋下戰(zhàn)友，趁亂逃脫了。

    趙彭初次領(lǐng)軍，能夠首戰(zhàn)告捷，已然大喜，當(dāng)下并不責(zé)備，反而真誠鼓舞。

    這時文老太君拄著鳩杖從后走來，沉聲道：“放走耶律齊，后面的城可就不好守了?！?/br>
    三人轉(zhuǎn)頭，文老太君在丫鬟丹心的攙扶下站著，也是一襲戎裝，蒼老的面容被頭盔包裹，更顯嚴(yán)肅。

    三人相視一眼，心領(lǐng)神會。耶律齊所拿的汴京地形圖乃是他們偽造的假地圖，如果今日一役能拿下他，那么金軍大部隊(duì)就還有上當(dāng)?shù)目赡?，現(xiàn)在他栽了大跟頭，回去通風(fēng)報(bào)信，金軍必然就不會再踩入地圖中的陷阱了。

    金軍攏共是六十萬，今日折去七千，不過九牛一毛，屆時摒棄突圍巧取，改成正面攻擊的話，他們這寥寥十二萬人能抵抗多久呢？

    果不其然，當(dāng)日下午，外城新鄭門、萬勝門、普濟(jì)門陸續(xù)燃起狼煙。入夜后，斥候來報(bào)，金軍開始在護(hù)龍河上造橋。

    汴京城外墻的護(hù)龍河寬有二十余丈，條石壘砌駁岸，堅(jiān)固陡直，并不易渡。然而，金軍聲勢浩大地自黃河北岸而來，軍中根本不缺渡河工具，想要大規(guī)模地在一夜間踏平護(hù)龍河，根本不在話下。

    大約在亥時二刻，斥候傳來急報(bào)，金軍已完成造橋，眼下，預(yù)估有二十萬人正推著云梯、火梯、鵝車、撞桿等一大批攻城器械，開始對護(hù)龍河對岸的三座陸城門展開強(qiáng)攻。

    前來支援的廂軍僅僅十萬，平均下來，每一座陸城門的兵力只有八千不到，八千人，要抵擋不少于八萬人的攻城之戰(zhàn)，簡直螳臂當(dāng)車！

    趙彭道：“沒有警情的城樓，立刻派軍前往支援！”

    斥候領(lǐng)命而下，烈烈火光照亮長夜，文老太君毅然望著遠(yuǎn)方的烽火，沉默半晌后，開口道：“珊珊、映寒，狗賊今日已領(lǐng)教了我褚家的槍法，卻還沒領(lǐng)教過江南夜雁的長鞭、武陵謝氏的雙劍，你倆可想前去一會？”

    火光后，吳氏、謝氏聞聲齊笑，其中，剛剛喪夫的謝氏眸光映淚，朗然道：“就等您發(fā)話了！”

    文老太君微微一笑，眼角亦有微光閃爍，下軍令道：“吳珊珊、謝映寒聽令！”

    吳氏、謝氏應(yīng)聲撩袍跪下。

    “珊珊聽令！”

    “映寒聽令！”

    “速前往安肅、通天二門應(yīng)戰(zhàn)，務(wù)必?cái)貙⒇灼?，提金賊人頭來見！”

    “是！”

    城門大開的號角聲沖上夜穹，鋒利嘹亮。城墻下，兩匹快馬并肩馳出，塵土彌漫，兩條白綢在夜幕里颯颯飄舞。

    及至岔口，吳氏放緩馬速，對身邊的謝氏道：“回頭見?！?/br>
    前方，烽火燭天，廝殺聲震天撼地。

    謝氏眼圈微紅，卻仍一笑道：“回頭見！”

    ※

    殘星寥沒，蒼天破曉，外城一線的烽火依舊熊熊燃燒著，青煙一縷縷地彌漫天際。

    趙彭站在城墻上，這一整夜，完全沒有合眼。

    身后，是留守京中的朝官、捍衛(wèi)內(nèi)城的禁軍各司指揮使，以及由文老太君坐鎮(zhèn)的忠義侯府全府家將，包括嘉儀帝姬趙容央。

    令人振奮的消息一個也沒有傳來，倒是轟然大作的撞擊聲、炮火聲開始此起彼伏。金軍的炮車改造自大鄞原先威震四方的九牛炮，最大的炮能夠釋放五十斤的炮彈，射程達(dá)到二十丈遠(yuǎn)，單只一顆，就有擊碎城墻樓櫓之效，而斥候先前來報(bào)，金軍在各座城門前擺放的炮車總量已經(jīng)破百。

    盡管，大鄞這邊也在積極應(yīng)對，下令用糠布袋、濕馬糞等覆蓋樓櫓，以減緩炮火對城墻的沖擊，并調(diào)動禁軍從三司中取出軍械，前往支援，但在整個抵抗過程中，大鄞這邊還是顯得步履維艱，猶如蚍蜉撼樹。

    天一點(diǎn)點(diǎn)亮起來，又是個云層低壓的陰天，天幕上四合的陰云和烽煙相融，黑沉沉的，把一座孤城籠罩得灰冷逼仄。

    冷風(fēng)一陣緊跟一陣地卷過半空，滿城旌旗獵獵翻舞，藏在云后的日影悄然西斜。

    金軍的第一輪攻城，已經(jīng)持續(xù)六個時辰了。

    朱雀樓上，趙彭神色緊繃，一錯不錯盯著前方戰(zhàn)火綿亙處。大鄞的兵力有限，每個將士的體力更是有限，再這樣硬抗下去，原本可以險勝的幾分概率，也要給大金碾碎不可！

    趙彭攥緊拳頭。

    便在這時，一人快馬加鞭，穿過御道，馳往內(nèi)城來道：“報(bào)——”

    “安肅門外，金軍撤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