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一思忖，她又寫——“做甚”

    浮屠子回得極快——“接人”

    寫完這二字，浮屠子垂下雙手，規(guī)矩地立在一旁，似是不便再透露更多。

    寧青青心臟怦地一跳。原來，謝無妄還是擔(dān)心安全問題，所以打算將師父他們接到圣山來見她嗎？看來局勢比她以為的還要更加緊張啊。

    倘若已危急到這樣的地步……那她還因?yàn)槌源着c他鬧，是不是有些過分了？兩個人煩愁的事情，根本就沒在同一個層面。

    她咬著唇，點(diǎn)點(diǎn)頭謝過浮屠子，然后捉著衣袖折回院中。

    她并不知道，浮屠子盯著她的字跡殘留之處愣了好一會兒神，然后微張著嘴，望著她纖細(xì)瘦削的背影，眸中交織起震撼與憐憫。

    世人都知道，道君謝無妄的妻子沒有半點(diǎn)存在感，他留著她，只不過是因?yàn)樗樗嗄?，像他的劍、他的法寶，沒有必要扔掉罷了。直到今日，浮屠子才發(fā)現(xiàn)，這位柔弱的夫人控制靈力的本事，可謂登峰造極！

    道君難道也沒有發(fā)現(xiàn)，他的枕邊人竟有這一手出神入化的控靈手段嗎？

    浮屠子搓了搓眼角，想到道君去江都接的人……他垂下碩大的腦袋，幽幽嘆了一口氣。

    *

    寧青青并不知道她無意間露的這一手，給浮屠子造成了多大的震撼。

    她經(jīng)年累月替謝無妄打理靈寶，聚沙成塔，早已可以如臂使指地控制靈力。她根本沒有意識到這是一件多么恐怖的事情。

    寧青青回到院中，四下看看，將落在院子正中黑色軟土層上面的桂葉與花瓣都清掃起來，埋到庭院一角，然后把她平日隨手亂扔的小物件都整理歸位——亂扔?xùn)|西，肯定要被糟老頭子念叨。

    東西各有三間廂房，平日都是空置著，她簡單地檢查了一遍，確認(rèn)沒有留下自己和謝無妄胡鬧的痕跡。

    做完一切，她坐到了距離院門最近的廊椅上，按捺著激動的心情，等待謝無妄帶著師父他們歸來。

    雖然……雖然她還沒消氣，但看在他千里迢迢替她接人的份上，她便稍微站在他的立場上，體諒少許吧。

    這一等，便等到了天明。

    太陽從東面遠(yuǎn)山蹦出來時，寧青青忽然心有靈犀，急急從廊椅上站起來，迎向院門。

    剛奔出兩步，便見那道熟悉的身影踏了進(jìn)來。

    她的心臟停跳了兩拍，神色實(shí)在繃不住，下意識地?fù)P起了唇角，雙眼微微彎成了期待的月牙。

    謝無妄明顯一怔。

    略顯冷峻的唇線向下微抿。

    他看著她，深不可測的眸光微微一閃。

    寧青青迎到了面前，草草沖他笑了下，然后滿懷期待地將目光投向他的身后——

    她眨了眨眼。

    是她眼花了嗎？

    只見一個女子站在那里。

    她和她，生得像了五六分。乍一看，以為是結(jié)界上映出了她自己的影子。

    不同的是，這個女子的額心赫然映著一枚梅花胎記，紅艷艷的，灼目得很，她的雙手輕輕交疊在身前，肩端得極平，微微向后壓，下頜微含，神色柔順。

    寧青青退了一步，難以置信地望向謝無妄。

    觸到他全無波瀾的視線，她忽然感覺一道落雷劈進(jìn)了腦海。

    那一日她在后殿，聽到那個擅長搜羅美人的章多寶說起，無論什么樣的美人都能為他覓來。

    ……他說，要西陰神女那樣的。

    ……他說，江都靈山，好說。

    所以他去江都，是與章多寶交易。

    一手交錢，一手交人。

    第12章 后悔之藥

    寧青青的腦海一片空白，那道劈進(jìn)她腦海的落雷從天靈蓋沉到了足底，周身上下，說不清是麻、是癢、還是痛。

    她的視線收縮成了一小束，牢牢禁錮在謝無妄腰間的束帶上。

    這條束帶是她親手織的，用的是南瞻洲天山產(chǎn)的冰蠶絲。她cao縱著靈力，一絲一絲為他織的，上面的祥云圖案是她用取巧的手法編織出來的，沒有用顏彩染過，卻會隨著光線變幻色澤。

    她緊緊盯著一朵祥云，不讓余光晃動分毫。

    一眼也不去看那個比她更像西陰神女的女子，是她僅存的最后尊嚴(yán)。

    祥云動了。

    “整理一間廂房?！敝x無妄的聲音從身前傳來。

    他忽然靠近了她，右邊廣袖微微揚(yáng)起，一只大手環(huán)向她，準(zhǔn)備扶住她的腰身。

    “呵……”她輕聲失笑。

    原來他知道的，他知道她會痛、她會摔。

    她才不！

    微有踉蹌的腳步穩(wěn)穩(wěn)站定，她一揮袖，蕩開了他。

    “客人要住在這里嗎？”她依舊盯著他腰間的祥云，問。

    “是?！?/br>
    “東廂吧?！彼D(zhuǎn)過身，往側(cè)廊走去，“方才我已收拾過了?！?/br>
    走出兩步，她有些奇怪地抬手撫了撫心口。

    怎么回事，居然是不痛的嗎？

    麻木、空洞。

    原來她已經(jīng)想開、放下了嗎？比想象中……似乎容易得多。

    她并不知道，許多動物在落入天敵口中、再難逃脫命運(yùn)的那一瞬間，身體會自行激發(fā)保護(hù)機(jī)制，令自己徹底麻痹，感受不到外界的任何傷害，哪怕被尖牙撕裂皮rou，哪怕喉管被咬穿，哪怕被吞入一片窒息的黑暗……都是沒有感覺的。

    “東廂可否？”她聽到謝無妄用溫和的聲音詢問那名女子。

    她恰好抬足踏上木廊，腳下一絆。

    她扶了下廊柱，站穩(wěn)身體，一步一步，平穩(wěn)地走到雕花排門前，推開。

    陽光下，有細(xì)小的微塵在飛舞。

    女子發(fā)出了低吟遲疑的鼻音，似乎并不是非常滿意。

    寧青青回眸笑：“久不住人，有一點(diǎn)灰塵。不如住正屋如何？我去簡單收拾一下便會很干凈。”

    真好，身體好像變成了一具木頭殼子，一絲一毫都不會痛呢。

    謝無妄冷冷瞥來，一字一頓：“就東廂?！?/br>
    她笑著點(diǎn)了下頭，僵硬地走進(jìn)廂房看了一圈，然后示意謝無妄已經(jīng)收拾妥當(dāng)。

    她順著木廊向正屋走去。

    眼睛里又干又空，并不想哭。

    劍是懸在頭上更好，還是落下來更好？寧青青也不知道答案。

    她輕飄飄地走回屋中，走到窗榻下，緩緩落坐。手一摸，摸到方才為師父準(zhǔn)備的一壺濃茶。

    她給自己沏了淺淺一杯，放到唇邊。

    牙磕在了茶盞上，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指和嘴唇都在顫抖。

    她用別扭的姿勢銜住杯沿，一飲而盡。

    奇的是，她的身體好像變成了一個破了洞的木桶。茶從嘴里飲下，竟從眼睛里面跑了出來。

    她有些驚奇地抬手摸摸臉上那兩行濕漉，有些不信地又飲了一杯。

    還是從眼眶里跑出來了。

    她愣愣地笑了笑，好像孩子找到了新奇的玩具，舉杯飲、再飲。

    它沒叫她失望，每次都從眼睛里面流出來，都把她的衣襟給弄濕了。

    她機(jī)械麻木地飲著。

    大約飲了七八杯之后，手腕忽然被人強(qiáng)硬地擒住。

    “鐺?！?/br>
    指間的茶盞落到了茶盤上，滾了兩下，杯底殘余的茶液緩緩流出來。

    謝無妄把她扯起來，冷冷逼視。

    “你在做什么？”他問。

    “喝茶啊?！彼氐馈?/br>
    她抽了抽手腕，發(fā)現(xiàn)抽不回來。他把她鉗得有些痛，她不由得蹙了眉看他，觸到那張令她魂?duì)繅艨M的臉，埋在死灰中的心臟微微一掙，一縷酸麻的液體緩緩浸了進(jìn)去。

    “不要想太多?！彼哪樕蠜]有表情。

    “我什么也沒想。”她沖他露出笑容，“真沒?！?/br>
    他臉色更沉，聲音冷清：“懂事些，不要鬧?！?/br>
    一只很熱的手撫上她的臉頰，極慢極重地擦掉她臉上的淚漬。

    “我沒鬧啊?！彼偷偷貞?yīng)，“你讓我安排廂房，我便安排了?！?/br>
    謝無妄嘲諷地勾唇，黑眸居高臨下睨著她，盛滿譏誚。

    “哦……你指的是吃醋嗎?！彼鹨桓种?，指了指東廂，平鋪直敘地問，“是我想的那樣嗎？旁人依著你的心意，給你搜羅來的美人兒？”

    他那形狀完美的薄唇動了動，好看的喉結(jié)也滾了一圈，仿佛要說些什么，最終只是淡淡吐出一個字：“是?！?/br>
    寧青青點(diǎn)點(diǎn)頭。

    這一刻，她無比感激這些日子他帶給她的那些傷害。若是猝不及防之下被他捅這么一刀，她必是撐不住的。不過此刻她已有了防備，她的心已經(jīng)碎成了一堆松散的灰燼，刀捅上去，不算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