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節(jié)
他行事向來隨心所欲。 這般心緒下,知道她被器靈襲擊陷入妄境,他不可能放任不理,自然要幫她。 原以為只是舉手之勞,誰知這妄境詭譎,他竟被困在了她記憶中的‘謝無妄’軀殼內(nèi),只能依著從前的經(jīng)歷冷落她、傷害她。 她一旦苦痛傷神,便會被器靈攫取魂力。那個柔軟的小女子,就像一朵嬌嫩至極的花,易傷、易折。 器靈這一出攻心計(jì),恰好施在了點(diǎn)子上。 此刻,她定是垂淚不止、黯然神傷。 他記得白日里她就來到了殿外,手中還偷偷攥著一對精心雕刻的小木人。他知道那是她精心準(zhǔn)備了許久的新婚百年禮物,不過因?yàn)樵扑档氖虑?,?dǎo)致他最終沒有收到這份禮物——大約是離家出走的時(shí)候被她毀掉了。 曾經(jīng)他并不在意。她心性不定,想一出是一出,零零碎碎也送過他不少東西。一對木人而已,毀便毀了,也無甚要緊。 但此刻,想起她拿著木人歡喜羞澀地尋到殿前的模樣,他的胸中卻是憋悶難言。 本不該如此。他們本該……好好的。 倘若當(dāng)初多向她解釋一句,她定會信他,她會彎起眼睛,笑吟吟地遞過禮物。 她心靈手巧,精心準(zhǔn)備了多日的小木人,定是雕得栩栩如生的吧?一對小木人,當(dāng)是他與她。 就這么沒了。 念頭轉(zhuǎn)到此處,眼窩與心窩仿佛齊齊被硬針扎了個透。這股難言之痛,竟是遠(yuǎn)甚方才流干血火之時(shí)。 此刻若是能夠控制身軀,他定已擁她入懷,耐下最大的性子來安撫她,然后帶她離開這處妄境。 然而……他卻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將她孤零零扔在院中獨(dú)自垂淚,他卻被迫坐在這寶光明凈的殿堂上,飲酒作樂。 此刻想想,自己也是極其不快,喝的是悶酒罷了! 何必。 分明該是一個柔情萬端的夜晚,擁軟玉溫香在懷,身側(cè)放著她送他的小木人。 她不必傷心,他也無需煩悶。 也不會……被區(qū)區(qū)一個器靈鉆了空子設(shè)計(jì)! 謝無妄暴怒之后,緩緩平靜了下來。 暴風(fēng)雨前最可怕的那種平靜。 他不會坐以待斃,不會眼睜睜看著她被器靈吞噬。 他這一生,從不知‘放棄’二字怎么寫,也永遠(yuǎn)不會去學(xué)。 他,會掌控這一切,將那只蟲子摁成屑末,帶她……回、家。 神魂冰冰冷冷,身軀卻是不羈地笑著,揚(yáng)起修長冷白的手漫不經(jīng)心地鼓了鼓掌,拈起酒盞來,居高臨下敬一敬賣力狂舞的云水淼以示嘉獎,然后舉到唇邊滿飲一盞。 喉結(jié)一滾。 謝無妄:“……” 誰能告訴他,妄境里面的酒,怎么是一股子酸辣異臭的怪味?!腥氣撲鼻而來,入口時(shí)那股沖氣,直熏得人神魂震顫。 偏偏這具軀殼一無所覺,機(jī)械地自斟自飲,一杯接一杯……像是要飲到地老天荒。 謝無妄:“……” 生無可戀,默默承受。 * 寧青青悄悄放下手中的帳幔。 懨懨地垂下了眼睛。 沒勁。 她本以為變成了馬尿味的‘美酒’,能讓謝無妄當(dāng)場‘噗’一下噴云水淼一頭一臉呢。 誰知道他居然飲得那么開懷,一杯接一杯,連停頓都無。 口味甚重! 她心存敬畏,默默游回了玉梨苑。 看看圓月的位置,謝無妄也差不多該來找她吵架了。 想想還是有一點(diǎn)小激動。 方才途經(jīng)山道,凜冽的夜風(fēng)刮得她渾身冰冷,她正打算要不要進(jìn)屋躲一躲,便看見一道挺拔修長的身影擋住了去路。 抬頭,對上一雙幽深冷沉的眼。 觀察力細(xì)致入微的蘑菇,立刻就發(fā)現(xiàn)謝無妄的瞳仁在極輕微地震顫,打個不那么恰當(dāng)?shù)谋确剑秃孟袼哪X袋里面也有個心魔和器靈在天人交戰(zhàn)似的。 器靈:“他來了他來了!他帶著酒氣與怒火走來了!” 心魔:“兒子,穩(wěn)重點(diǎn)。別待會兒什么都沒撈著,又來找你爹哭?!?/br> 器靈:“呵,這是在提醒老子,你要使陰招搶我魂力?我可謝謝你全家!” 心魔:“老子的全家就只有你這個不孝子?。 ?/br> 寧青青:“……” 不是,兩位,你們這個樣子,讓菇怎么專心沉浸在謝無妄的吵架劇情里面嘛! 過分了。 寧青青生無可戀地讓身體自己動。 “道君不是剛收了合心爐鼎么,還來這里做什么?”她譏誚地挑起唇,神色映在謝無妄的黑眸中,笑得比哭還難看。 謝無妄靜靜地凝視著她,半晌,渾不在意地勾了勾唇。 “不至于那么急色?!彼麤]有驅(qū)逐酒意,氣質(zhì)頗有一點(diǎn)懶散不羈,領(lǐng)口微敞,能夠看清精致的鎖骨和小半結(jié)實(shí)漂亮的胸膛。 寧青青:“……” 他大概不知道他身上的酒氣有多沖,簡直就像掉進(jìn)了陳年馬廄。 她的嗓音微微有一點(diǎn)顫抖:“謝無妄,你怎么可以這樣對我?” 看著她黑白分明的眼睛被淚水暈得一片模糊,真·謝無妄剛剛冷靜下來的心緒再度沸騰如火。 ‘不要哭!阿青,不要哭!’ 遺憾的是,他無法左右這具軀殼繼續(xù)對她造成無可挽回的傷害。 “阿青,”他放緩了聲音,眸色轉(zhuǎn)寒,“不要貪心不足。” 寧青青都快被他氣樂了。他自己做些事情叫別人誤會,反倒還怪人家貪心? 她很想開口教一教他做人的道理,但是考慮到那兩個盡心竭力、翹首以待的“老父親”的心情,寧青青默默縮回了試探的黑手。 吵架吵架,老實(shí)按照它們的安排,認(rèn)真和謝無妄吵架。 蘑菇繼續(xù)蟄伏。 “貪心不足?”她難以置信地看著他,“我要我的夫君一心一意,這有什么錯?謝無妄,你若是厭了我,膩了我,只管直說,我絕不會賴著你!我絕對,絕對不會與旁人共侍一夫,你若要找別人,可以,我們解契離籍!” 他并不說話,只居高臨下冷睨著她,黑眸全無波瀾,她的傷心對于他來說,什么也不是。 除了……隱隱震顫的瞳仁,以及瞳仁邊緣迸出的那一縷幾不可察的血絲之外,他的臉上并無任何波動。 “說啊謝無妄!是不是要和離!”她的眼睛里涌出淚水,“你說啊!” “別鬧了阿青?!彼佳鄄荒?,“很難看?!?/br> 她的身體輕輕一顫,像落葉般抖動起來,一雙慘白的小手不自覺地抬起,環(huán)抱著肩。 她看起來極冷、極疼。 源源不斷涌出的淚水,帶走了她的溫度和魂魄。 謝無妄幽黑的瞳仁震顫得更加厲害,神魂難耐地沉沉喘息,他想要抬起手拭去她臉上的淚,想要擁她入懷輕吻她通紅的眼角,想要許她任何諾言,只要能哄她開懷。 可惜,他什么也做不了。 心臟向著深淵,不停地墜落。 他許過她承諾的,在她丟了一次性命之后,他已退讓了一步。 夫君身邊,只你一人。 倘若早些知道自己終究會讓這一步的話,不如早早便遂了她的愿,也不至于淪落到今時(shí)今日。 不過就是守著她一人而已,這有何難? 他本也不是重欲之人,唯獨(dú)對她例外。 她的眼淚還在流,一滴一滴,像是整個世界,砸在他的身上。 他卻知道,這還不是終結(jié)。 此刻他已經(jīng)無法想象,他放任她獨(dú)自離開之后,她還會掉多少眼淚?尤其是……當(dāng)她扔掉或是毀掉那對小木人的時(shí)候,會如何心如刀絞? 她撐不過去的。 謝無妄再一次嘗試奪取身軀的控制權(quán),直到耳畔響徹“嚶”聲,仍然只是在瞳仁邊緣多添了一道血絲而已。 他死死盯著她,像是要將她的容顏銘刻。 寧青青此刻十分失望。 是她天真了,聽信心魔和器靈的話,還以為謝無妄會像凡夫俗子那樣和她吵架。這算什么,他連眼角都沒紅一下,她期待的什么聲嘶力竭罵臟話,恐怕這輩子是看不到了。 不過此刻最失望的倒也不是她。 看著她的眼淚不要錢地流,嗷嗷待哺的器靈和心魔卻什么也沒撈著。 “我難看么?!彼脺I眼朦朧的視線凝視著他,喃喃道,“我不難看,負(fù)心的人才難看。謝無妄,我不想再看見你了?!?/br> 他并沒有受她威脅,只是極慵懶地輕笑了一聲。 她緩緩轉(zhuǎn)過身,柔軟曼妙的背影順著走廊踏向院門。 她能感覺到謝無妄的視線沉沉落在她的后背上,但他自始至終,一言未發(fā)。 她其實(shí)想要他一句解釋,可他卻放任她一步步走向冰冷漆黑的夜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