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拾伍遷怒
他原先還在拘謹(jǐn),見蕭嬋故意說了這么幾句,就曉得她是存心要看他窘迫,當(dāng)下心里反而輕松些許。 “此處是皇宮大內(nèi),下官是朝廷命官。殿下監(jiān)國,更需小心謹(jǐn)慎,不可落人口實?!?/br> 她就輕聲笑了一下,把他放開了,語氣有點冷漠。 “本宮都不怕朝議,你怕什么?!?/br> “殿下也怕朝議,只是裝作不怕。” 謝玄遇在這樣霧氣繚繞的寢殿里,聲音還是正經(jīng)得好似庭前奏對:“若是當(dāng)真不怕,殿下有一百種法子讓下官屈從。但殿下不是那般的國君?!?/br> 聽見國君兩個字,蕭嬋眼睛亮了亮,看他的表情多了些玩味,心情也好了許多。她不再調(diào)戲他,轉(zhuǎn)身撫摸了一下銅鏡上她自己的臉。 “但本宮從前也強(qiáng)迫過謝大人,只是謝大人忘了?!?/br> 謝玄遇面色不改,只是依舊站在原地,但耳根微微地泛起紅。除非是在黑暗里、在生死攸關(guān)的時刻,他從不展現(xiàn)出她期待看到的那一面。例如現(xiàn)在,他就生疏得像兩人從不認(rèn)識一般。但再自持的人也有破綻。蕭嬋看他窘迫得厲害,覺得目的終于達(dá)到,就抬手做了個請他出去的手勢,但他仍沒走。 “怎么?” “下官……不,臣來見殿下,是要請殿下收回成命。雖則如今朝政不穩(wěn),選賢舉能亦不可過度輕率?!?nbsp; 他雖則窘迫,但還是眼睛清澈:“下官愿回翰林院從五品編修,亦可隨侍左右?!?/br> 在滿室旖旎中,兩人竟對峙出了幾分諫臣昏君的味道。蕭嬋嘆氣,再看他時,眼神已經(jīng)不再像剛才似地水波流動,變成殺伐決斷的神情。 “本宮自有考慮?!?nbsp; 她背轉(zhuǎn)身,連看都不再看他。 “時候不早了,本宮也乏了,退下吧。” *** 謝玄遇步履穩(wěn)當(dāng)?shù)仉x開了寢殿,卻在轉(zhuǎn)過幾道回廊、待四下再無宮人時站定,握緊了拳又松開。 他來不是為和她說這些的,但也沒有立場說其他。 她看著比昨夜好了許多,但從敷著厚粉的高貴從容、完美無暇的那張臉上他看出了疲憊、恐懼和慌張。是因為這個,才會召元載進(jìn)宮的么? 他閉眼,強(qiáng)壓下心中涌動的不應(yīng)有的雜念,緩緩調(diào)息。 原本是打算提醒她注意刺客,卻在踏進(jìn)暖箱涌動的寢殿后,開口就是勸誡。 蕭嬋已經(jīng)拿到她想要的了。 謝玄遇眼睫微眨。 再糾纏下去,逾矩的就是他而不是她。 是時候放手、待將隱堂來長安的人都解決掉之后,他就放手。 蕭嬋不會、也不應(yīng)該跟他走,那些前夜的意氣之語,都在見到她戴上沉重冠冕、站在那最高處時煙消云散。 她就應(yīng)當(dāng)站在那,比誰都應(yīng)當(dāng)。 *** 啪。 元載把一塊玉佩放在書案上,發(fā)出輕微脆響。 蕭嬋抬眼,只瞧了一眼,就低下頭繼續(xù)看奏折。 “殿下還認(rèn)得此物么?” 元載穿著室內(nèi)起居的衣裳,斜倚在她對面的矮榻邊上,姿態(tài)閑適慵懶,領(lǐng)口斜敞處依稀能看見如玉的胸膛。 蕭嬋沒抬頭,但嘴角略微揚(yáng)起,有笑意,但不多。 “都是舊事了,東海王?!?/br> 元載臉上也看不出是什么情緒,還是那雙笑眼。他低頭摩挲那玉佩,眼神深情。 “臣忘不了,這是臣當(dāng)年賜名時一同賜的。那時候殿下刀力尚淺。不過如今已是名家?!?/br> 蕭嬋笑,在折子上寫了批復(fù)蓋了印鑒,又從漆盤上拿下一卷。 “是啊,本宮的刀術(shù),當(dāng)年還是五郎教的?!?/br> 元載終于起身,從軟榻上走到她書案邊,手從身后還住她的腰,按在書案上。他帶著燙意的呼吸就在她脖頸邊,蕭嬋不動聲色,但臉上紅云蒸熏。 “阿嬋?!?/br> 他聲音很低。 “只要是阿嬋開口,無論是何事,五郎都答應(yīng)?!?/br> 蕭嬋不說話,但把折子合上了,略側(cè)過臉去。他得了允許,就去吻她臉側(cè)、耳垂。手指修長,從層迭衣服里探進(jìn)去。 “弒君也答應(yīng)?!?/br> 她眼睫微顫,但不語。 “故而,此等事今后與臣商量便好”,他抱她越緊,聲音也越不穩(wěn):“為了能回到殿下身邊,東海國到長安這段路,臣走了三年。殿下就當(dāng)是憐惜臣,可好。” 她仍舊不說話,手指覆在他壓在書案的那只手臂上,眼睫顫抖、微啟唇,面如芙蓉。 元載禁不住此景的誘惑,把她臉扳過來要吻,蕭嬋避開了。他喘著氣,手指卻克制著,緩緩離開她。 “是臣逾矩了?!?nbsp; 他苦笑。 “當(dāng)年的事,臣今后不會再提?!?/br> “本宮說過,從未怨過當(dāng)年東海王不辭而別。” 她整理衣裳,等他徹底放開了她、慢悠悠站起來,才重新將未看完的折子打開。 元載彎腰,把書案上的玉佩拾起,她卻于此時開口了。 “留下?!?/br> 他眉毛微動,蕭嬋頓住,又補(bǔ)充: “玉佩,留下?!?/br> 他眼里閃過很多復(fù)雜神情,最后還是松手,那玉佩就叮呤一聲脆響,又落回桌上。 *** “法師,你說本宮是不是對東海王太苛刻了?” 禪院里,僧人還在樹下煮茶,對面坐著的蕭嬋還和從前一樣,只是袍服換成了玄色,與帝王同色。她梳著高髻,臉上卻顯出與地位不相稱的活潑愁容,托腮低頭,瞪著沸騰不止的茶爐。 “東海王?唔,那位元家的五公子,如今是東海王了。” 無畏法師笑,蕭嬋噎住,別過臉賭氣。 “法師明知道,何必又揶揄本宮?!?/br> “當(dāng)年殿下與五公子十分要好。這玉佩,貧僧記得…殿下當(dāng)年刻了許久,說是成婚時候送給駙馬?!?/br> 法師言簡意賅,蕭嬋卻不說話了。于是法師抬眼,見她托腮沉思,眼里卻依稀有淚光,就嘆了口氣。 “殿下重情?!?/br> “給出去的,無論如何,本宮不后悔?!?/br> 她垂眼,掩藏眼神。 “但若碎了,就不該再妄求完好如初??v使是拼回去,也不是當(dāng)年的東西。若自欺欺人,就是妄念?!?/br> 她再抬眼時已收斂了淚,又是儀態(tài)萬方的坐姿。 “虧得當(dāng)年本宮還想著,三回出塞和親,總也算盡了本分,合該討個封賞,與合意的人一同歸去,找個無人打攪的地方度過余生?!?/br> 她又笑。 “當(dāng)年本宮是真心想與五郎度過余生?!?/br> “但世事薄涼如此,無人可苛責(zé)?!?/br> 法師看著茶水從沸騰歸于平靜。 “殿下若是將當(dāng)年種種內(nèi)情告與東海王,又該如何?!?/br> “五郎他本就心重,告與了他,讓他后悔至死么?” 她淺笑:“如今這樣便好了。有本宮護(hù)著,他不會再顛沛流離?!?/br> “那么,就沒有旁人了么?” 法師把茶壺拿下茶爐,清水在杯盞里漾開。 “什么旁人?” 蕭嬋疑惑,繼而哦了一聲:“法師是說,余生?” 無畏點頭,嘴角有笑意。 “殿下還年輕,余生還長?!?/br> 她托腮眨眼,想了一會,想到什么似地眼神一動,但沒開口。 “沒有了?!?/br> *** “長公主觀金吾衛(wèi)射禮還是頭一回,于禮合嗎?” 城北、羽林軍大營內(nèi),練武場中塵土都被灑掃干凈,兵士們列陣整齊,站在兩端,場子中央略遠(yuǎn)處并列三個箭靶,插著紅標(biāo)。 觀禮的高臺搭了紅帳子遮陽,最中央坐著蕭嬋,左右則是陪著觀禮的文臣、宗室和衛(wèi)兵。她與別人之間隔著紗帳,看得影影綽綽,卻聽得見老臣遠(yuǎn)處絮絮低語。 “有什么合不合的。金吾衛(wèi)都是天子的人,監(jiān)國位同天子,自然可以觀禮?!?/br> 一個清朗聲音響起來,蕭嬋眼神微動,看元載從禮臺下走過來,說小話的臣子們立即噤聲。 他步伐莊重,不疾不徐,玉佩在身側(cè)撞出朗朗清音。這是自小接受的禮儀訓(xùn)練,刻入肌骨,縱使身處污穢,也不隨境遇變遷。 她當(dāng)年就是因此欣賞他。 蕭嬋看他走來,兩人眼神相遇時,元載對她笑,像兩人從未有過芥蒂。擦肩而過后,他就隔著紗簾,坐在下首略遠(yuǎn)的地方。 而就在觀禮臺更遠(yuǎn)處、坐著一批新升遷的年輕官員,其中也有謝玄遇。蕭嬋滿意地在禮官報奏里聽見謝玄遇的名字,曉得此人還是接受了新職。 但他或許還在生著氣吧? 蕭嬋挑眉。 隨他的便。只要人不走,就什么都好說。這個無趣、呆板卻漂亮的男人,用他的江左假名還能在長安撐多久,她是真的想知道。 風(fēng)起了,場上旗幟獵獵。禮官上前來稟報吉時已到,元載卻開口了,眾人都暗暗伸長耳朵。 “殿下?!?/br> 他聲音輕柔。 “今日觀禮,臣愿試箭,為祭禮添個彩頭?!?/br> 元載箭術(shù)高超,她早就知道。但今日他主動請纓,卻出乎意料。于是她略頷首,算是準(zhǔn)了他的請求。 “臣還有一請?!?/br> 元載行禮,眉眼低垂,顯得恭順至極。 “愿求一射藝高超之人與臣同試箭,若能三箭三中,則請殿下賜一物于臣?!?/br> “哦?” 蕭嬋揚(yáng)眉:“何物?!?/br> 元載頭更低了。 “殿下的金臂釧?!?/br> 聽見的人都低聲笑,把這當(dāng)作是長公主和東海王之間你來我往的游戲,幾個年紀(jì)輕的官員甚至紅了臉。但蕭嬋在紗簾后靜了會,繼而輕笑。 “允。東海王想要何人與你比箭?!?/br> 元載抬眼,溫潤眼神深處是深海的暗。 “本朝新科探花、謝玄遇謝御史?!?/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