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狼神之子
臘月二十一,春荼蘼食言了。 眼看明天就要入白府,她卻去逛了鐵器一條街。以前她曾說過,絕不再來。不過她沒有在葉記門前停留,甚至看也沒看一眼,而是“隨意”走了過去,給名義上的爹,親生的三舅舅白世遺買了一對馬鐙。她不知道有沒有人監(jiān)視她,反正此禮物倒很合白世遺的軍武身份。 因為第二天就要入白府,一大早就得起床收拾,全家人睡得挺早。春荼蘼打發(fā)走了兩個丫頭,靜靜坐在黑暗中,等。 此異世大唐和歷史上的大唐一樣,都處于地球上比較溫暖的時期,但地處西北的長安,在深冬之際仍會下雪。 今夜就有雪,不大,似細細的沙粒,被夜風(fēng)吹得沙沙作響,就像腳步聲。然而,夜叉真的出現(xiàn)時,是沒有腳步聲的。他仍然像夜魅,悄無聲息的就出現(xiàn)。 “對不起。”她道歉。 “為了什么?”夜叉帶著滿身的雪夜寒氣,就如兩人初見時。 “我說過,辦完案子就回洛陽,永遠不回長安?!贝狠鞭虏]有站起,安然于夜叉帶來的陰影中“可是我做不到了,我必須留在長安。如果你不想見到我,只有你離開?!?/br> “你不需要躲我?!背聊似?,夜叉聲音低回地道“不敢見你,是怕帶給你傷害。你從來不是我的麻煩,相反,我會是你的。” 很想說,你不是麻煩,我不在乎什么的,終究卻沒開口。因為,那樣的話太空洞了。只要求道“我想上屋頂看看雪?!币驗?,從沒有在高處注視過白皚皚的世界。 “等我一下?!币共嬉膊粏柷橛?,說了這四字就不見了。 過了約摸少半個時辰,他重又回來,手里拿著一件大毛的袍子。所謂大毛,就是指裘皮的衣裳,作為生于現(xiàn)代有環(huán)保意識的人,春荼蘼真不想穿動物皮毛,可惜這年代還沒有棉huā,只能以此御寒。而她前世聽說過,〖中〗國東北出產(chǎn)的皮料比俄羅斯的還要好,只是不如對方出產(chǎn)量大而已。 此時雖然黑漆漆的,卻看得出皮子是雪白色,隱隱還有微光,手感豐厚,顯然是上品,比之康正源送的那件還要好。表面上,夜叉應(yīng)該很窮才是,但他做的殺人越貨的營生……是隱性高富帥吧?奇怪的是,除了第一次相見時的驚嚇,她從來不怕他。 “其實在宰殺雞鴨鵝等禽類時,收集它們的羽毛,尤其是貼著身體的絨毛,想個法子讓羽毛不會生蟲并去掉味道,墊在夾的衣服里,很是暖和呢。”她隨口說,有點懷念現(xiàn)代的羽絨服。 夜叉一怔,詫異于她腦子里總有些古怪的想法卻沒有多問,只在輕輕打開門時,背轉(zhuǎn)過身體,為她擋住迎面而來的風(fēng)雪,之后將她負在背上。 夜色從面頰兩側(cè)掠過,夜叉騰躍的速度加大了風(fēng)雪的凜冽??墒悄强諝猓绱恕甲浴接?。而兩人并沒有到遠處去,選了離官驛兩條街外的一家私人樂坊。那樂坊有三層樓,是附近最高的建筑。夜叉帶春荼蘼輕巧的落下,先以一團皮毛鋪在滿是細雪的屋頂上,才扶著全身上下包在皮袍中的春荼蘼坐下,最后細心的坐在上風(fēng)口。 借著樂坊朦朧的燈光,春荼蘼修正了自己對這件大毛衣裳的認知。不是上品,是極品,因為雪落而不沾,直接就滑落了。而且在這樣的凜風(fēng)里,她戴著袍子上的兜帽,手腳縮進衣服之中,居然半點不感到寒冷。 “這是什么皮?” “雪狼?!币共妾q豫一下,終究沒說這件大氅取自一頭體型非常之巨大的雪狼王。 但是,這已經(jīng)夠春荼蘼驚異的了“你們突厥人不是很喜歡狼?除非自己有生命危險,否則不得屠戮嗎?”何況還是取皮。 “狼屬于神,我們的神?!币共嫱呀?jīng)被白色覆蓋的世界,聲音比雪粒還要冰冷和鋒銳如刀“可我不信神?!?/br> 無神論?春荼蘼頗意外,因為古人都有宗教信仰,突厥人尤是。若不信,必定有不同尋常的遭遇,徹底湮滅了他心中的希望和期待的慈悲。 今晚,她并不是找夜叉來聊天的,只是控制不住的想見他。從明天開始,她就是國公府的孫小姐了,她表面上胸有成竹,而且淡定平靜,其實內(nèi)心深處很些對未知的恐懼。她不明白為什么,遇到危險不安的情況就想起夜叉。不是很奇怪嗎?想叫救命,卻找到極可能是殺手頭子的神秘男人。 不過無意中說起這個話題,令她突然想更深的了解他,也向他說說自己的心慌。 但,結(jié)果是夜叉先開口“你怎么知道我是突厥人?”他從沒有說過。就算他的面龐有異國人的特征,卻未必能確定是哪國。 “你的眼睛?!贝狠鞭孪蛞共婵苛丝?,并不冷,卻還是覺得挨近他才安心。 雪,并沒有變大,卻極有耐性,這么潑灑個不停,整個世界已如琉璃。從高處往下望,長安巍峨宏大的屋宇,就像是白色的毛絨玩具,令一切都不〖真〗實起來,如夢似幻。 身邊的人,親近又遙遠,像是全世界只剩下兩個人,卻又似隔著層什么。 而在樂坊的大門前,車水馬龍,熱鬧非凡,雪夜擋不住的熱鬧,兼有絲竹聲、笑鬧聲、管樂聲、歌聲,搭配著搖曳的燈火,融合成一團暖而曖昧的氣息。一切,明明就在眼前,卻似乎永遠浸透不到他們的世界來。 “你也覺得我的眼睛像狼嗎?”夜叉?zhèn)冗^頭來,望著春荼蘼。 這種天色,看不出綠意來,但春荼蘼卻覺得,他的眼睛像一個上等的翠玉,冷冷的,但通徹見底,寂寞的高貴。 “狼有什么不好?”春荼蘼聳聳肩“眾生平等。一個人并不會比一頭狼高貴。”大唐佛法昌盛,卻沒有人像她這樣說得自然之極。 “知道我為什么約你出來嗎?”她忽然話題一轉(zhuǎn)“因為,我想找個人,能讓我在他肩頭哭。”說著,也不知怎么,臉上又冷又熱,就真的落了淚。就在前一瞬,她還平靜的聊天。 是,那傷心一直在心頭,死死壓住,如今在這個異族男人面前,卻再也控制不住。 “我可以去白家,認回外祖父,但絕不是以這樣的方式。”她把從沒對任何一個人說過的話倒了出來“我不想叫別人爹,讓我爹難過。我不想有親不能認,偏要說是養(yǎng)親!他們明明是我的祖父和父親,為什么我就不能光明正大的承認!為什么我們一家不能在一起,我不想要金窩銀窩,我只想回到自己的狗窩去!”這所有的所有,全是因為龍椅上那位搞出來的。 這一刻,她恨。 之前還不覺得,當(dāng)還有幾個時辰就要進白家時,她突然極度不愿。 “我知道,我知道?!币共鏈芈暟参?。 春荼蘼望著他巖石般堅毅、英俊、完美的側(cè)臉,那被雪光映照的鼻側(cè)陰影,因落雪而微濕的長發(fā),忽然覺得他不是隨口說說,他真的對她此時的心情感同身受。 果然,夜叉抿了抿唇,似乎把心都剖開了,卻又帶著點痛極之后的無動于衷道“我真的懂你,荼蘼,因為……我也曾像你一樣,明明最親近的人卻要形同陌路,對憎恨的人卻要表現(xiàn)出親愛?!彼钗豢诤鋮s清冽的空氣“我父親是阿爾泰山脈那邊的大人物,我的母親卻是北部有羅剎血統(tǒng)的沒落貴族,是被我父親搶來的姬妾之一。我父親很是昏庸殘暴,把女人當(dāng)物品一樣對待,還不如牲口。但他寵愛過我母親,想讓她生一個有北部血統(tǒng)的孩子,只是我母親一直不曾受孕。在我的父族有一個陋俗,王族的女人不生子,就要送她到狼山上去。傳說,狼神如果不理睬,就會有群狼把這個女人做為祭品吃掉。可狼神如果青睞于這個王族男人,就會使他的女人無歡而受孕,產(chǎn)下被狼神眷顧和保護的孩子。這個孩子,是王族之子,也是狼神之子,會具有無比尊貴的地位。多么愚昧可笑的想法,是不是?” 夜叉滿是嘲諷的微笑,卻帶著壓抑不住的殺氣。雖然說得平靜,其實心底是憤怒。 而春荼蘼,簡直不知要說什么是好了。這事,理智點的大唐姑娘聽了,都會覺得太過匪夷所思,何況她這種接受現(xiàn)代教育的金領(lǐng)精英?真的很難理解,可它就是實實在在的發(fā)生了。 不經(jīng)過歡好而受孕?對方還是異物種的狼神?這怎么可能!所以只在傳說中有過吧?所以送上狼山的女人,最后全部悲慘的成為群狼的食物!想想,名為狼山,山上得有多少頭狼,一個柔弱的女人到了這個地方,在黑夜里,群狼環(huán)伺,得面對著多么恐怖的死亡。太殘忍了! 可是等等,夜叉說起這個陋習(xí),這個傳說,又說起他的父母,難道他…… “夜叉。”她把手伸出溫暖的袍子,握住他冰冷的大手,用力抓緊。 “是啊,我母親被送到了狼山。過了七日,她沒有像其他曾經(jīng)到過狼山的女人那樣,死得連骨頭渣子也不剩,她好好的活了下來,只是嚇得一個字也說不出口。之后不久,她被薩滿診出懷了身孕。那個孩子,就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