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知菊花軍募成時間，與老曹的幽州八軍只在前后腳。

    雖得益于李俊“誘漢兒殺契丹”的絕戶計，這支兵馬個個沾血，戾氣頗重，但一則以寡敵眾、二則無備對有備，三則背水而戰(zhàn)，后退無路——

    畢竟他們又非楚軍，李應(yīng)亦非項羽，如何是人家對手？

    不過李應(yīng)驍勇，倒是有充一把項羽的心思。

    按張順說：“彼時小弟隔河望去，吾軍大亂，卻是李應(yīng)高呼，‘如今背水一戰(zhàn)，正是好男兒顯身手之時！’言罷，縱馬提槍殺入敵陣，呼道‘誰敢當(dāng)吾撲天雕！’”

    “遼陣之中，奔出一員金甲大將，同李應(yīng)交戰(zhàn)，其余兵馬如潮而進，殺得我軍分崩離析，落水而死者不知幾何?！?/br>
    “弟心急如焚，令人加緊造橋，又見李應(yīng)同對手斗得三十余合，那將見勝不得，大喝一聲，背后殺出牙將八員圍攻，李應(yīng)使飛刀手段，連殺兩人，卻被那遼將掣出鐵锏，背后一锏打下馬去，縛入陣中?！?/br>
    “彼時鄒潤亦在對岸，領(lǐng)數(shù)十人搶出，欲奪李應(yīng)，吃那金甲遼將攔阻，兩個馬上步下，斗不及十合，一槍桿打得鄒潤暈死，一發(fā)捉去。”

    “及弟造好浮橋，欲往援時，東岸兵馬已然盡沒，小半殺死，大半跪降。那人提槍指著弟等，道是不管吾等同遼國因果，敢入平營一步，必遭殺戮?！?/br>
    “弟只得引軍暫退，四下尋人打探，始知那平州遼將，名曰張覺……”

    張順打探之下，得知了張覺的根底和本事，一時憂心不已。

    計點手下人馬，折損大半，只余五六千人，自忖無論如何，也難勝得對方。

    因此輾轉(zhuǎn)一夜，至次日天明，召來段三娘、鄒淵，要他二人管好兵馬，自己則要獨赴平州行事。

    段三娘聽了，腦袋搖的撥浪鼓一般，連聲道去不得，這般去時，必然遭他殺了，豈不是白送性命？

    張順卻道：“李大哥嘗言，他本潯陽江中一私商，塵埃草芥一般，若無武大哥，焉有今日得意！想我張順，先做水賊，后做漁販，又是什么了得人物了？我輩好漢，既蒙知遇，左右不過是以死相報，又豈以性命為意？”

    鄒淵聽了動容，死活都要同去。

    段三娘也不是那等撒不開的女子，見他兩個堅決，把牙一咬，紅著眼眶道：“罷了，既然如此，小妹只在此等候哥哥們歸來，若真遭不測，便回去請來武大哥兵馬，把平州殺成血海，替你幾個報仇?！?/br>
    張順、鄒淵悄悄出營，覓支船兒，渡過灤水，兩個人，兩匹馬，來到平州州治所在的盧龍縣。

    入目望去，城門大開，只有一二十個兵卒晃蕩在門前守衛(wèi)，便如平日無二，毫無戒備姿態(tài)。

    張順、鄒淵對望一眼，都看出彼此眼中驚詫：這個張覺，真是好膽！渾不將菊花軍來犯之事放在眼中。

    兩個又驚又怒，又不由佩服，張順道：“這廝好狂！既然如此，你我索性強闖入去，寧可一死，也不能讓他小覷了我等，不然越發(fā)難談了?！?/br>
    鄒淵道：“我自隨你來，便當(dāng)自己死了，任你如何行事，我只聽令罷了?！?/br>
    兩個說好，奔至城前下馬，張順冷聲道：“我欲來見張覺，鄒淵兄弟且為我開路！”

    鄒淵把小眼一瞪，腰中抽出那條折腰飛虎棍，躥上便打。

    他這條棍，有名的喚作“硬中軟”，施展開來，處處玄機，那些門軍如何是對手？打得翻倒一片，兩個高高抬著頭，揚長入城。

    有那眼乖的，早早溜去叫人，不多時，數(shù)百個遼兵四面圍了上來，領(lǐng)頭幾個牙將，無非是張三李四，錢五趙六，一個個拔刀在手，便要上前圍殺。

    張順冷眼掃過，淡淡道：“我乃是菊花軍‘翻海夜叉’張鐵膽，來尋張覺將軍商談要事，你等若不怕誤事，只管動手?！?/br>
    牙將們聞言，神色微動，便有人快步去稟告，不多時轉(zhuǎn)回來，道是張覺讓帶著他二人去州衙。

    張順、鄒淵昂然而行，走不多遠到得州衙，只見里里外外，滿滿都是鐵甲兵丁，一個個橫眉立目，手中刀槍如林，密密堵住了門。

    鄒淵臉色微變，便聽張順大笑道：“張將軍，前日見你用兵不凡，只道是個豪杰，為何擺出這等陣仗？我只兩人，你便是要殺我，也不必這么多人。”

    便聽門內(nèi)有人冷笑道：“你兩個在城門大打出手，若是衙中人少，我怕你又要打進來。”

    張順笑道：“非是張某不知禮節(jié)，只是打聽到張將軍連耶律淳、蕭干都不放在眼中，只怕眼高于頂，張某敗軍之將，若不展露些膽色，恐將軍看我不起?！?/br>
    里面人道：“膽大包天之人，在所多有，未必你膽大我便看得起你？你且說來此何事?！?/br>
    張順道：“前日兵敗，我兩個兄弟吃你捉了，如今不知是死是活?！?/br>
    里面人道：“死又如何，活又怎樣？”

    張順輕輕一笑，冷然道：“若是活著，自然萬事好說。若是死了，便請張將軍下手將我二人也殺了，然后自有人來替我等報仇。”

    里面安靜片刻，忽然爆發(fā)一陣狂笑：“哈哈哈哈，找我報仇？張某縱橫營平，手下五萬雄軍，如你所言，耶律淳、蕭干尚不敢小覷我，我難道怕一干賊兵來報仇？”

    張順亦大笑道：“哈哈，張將軍，我只笑你不曾見真正英雄，耶律淳、蕭干之輩，又豈能和我哥哥相提并論？實對你說，如今山前諸州，除你把持二州外，皆在我哥哥掌中，稍假時日，山后九州也非遼人所有。你若知機，放出我兩個兄弟，獻上二州，他日成就，必遠在你此時之上，若不識進退，張某人頭在此，任憑取去無妨?！?/br>
    一番話說完，衙內(nèi)久久無聲。

    過了半天，一員牙將走出，喝內(nèi)外兵丁讓開道路，驚疑打量張順，口中道：“我家將軍請你入內(nèi)說話?！?/br>
    張順自然無懼，帶著鄒淵走入，那牙將引路，一直帶到客廳。

    客廳中，一個三十余歲男子，相貌清秀，神情跋扈，大馬金刀坐在椅子上，手按劍柄，冷冷看著張順。

    張順抱一抱拳：“在下張鐵膽，見過將軍。”

    張覺也不答禮，依舊凝視著他，張順灑脫一笑，自家找張椅子坐下，笑嘻嘻任他打量。

    張覺眼神中流露一絲激賞，點頭道：“好膽色！這等膽色，絕非無名之輩，你且實說，你到底是誰？”

    張順也露出異色，看了看左右，笑而不言。

    張覺揮揮手，一干牙將、護衛(wèi)，齊齊走了出去，客廳之中，只留張覺、張順、鄒淵。

    張順起身，抱拳道：“張將軍既肯揮退左右，在下也只得告以實情。小弟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姓張名順，江湖上人稱‘浪里白條’便是?！?/br>
    又指鄒淵道：“這是我的兄弟‘出林龍’鄒淵?！?/br>
    張覺聽了微微吃驚，亦站起身，抱拳道：“莫非是登州水師的張順？這個名頭，某倒是久聞！啊呀——”

    臉上驚異更甚：“李無敵，便是‘混江龍’李??？”

    張順指了指腳下地面：“出得此門，我便不認。正是！”

    張覺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繞著張順疾走幾圈，忽然住腳：“西風(fēng)軍，菊花軍，只怕都是一家！究竟是何等人物，有這般手筆？不顧大遼南征，徑自繞海來取了幽云？童貫大帥，這等了得么？”

    他平營二州靠在海邊，因此對海中之事，自然不乏了解。

    李俊、張順履任登州以來，聲名大振，張覺自然聽過，順著一猜，不難猜出他們是跨海來擊。

    只是區(qū)區(qū)登州水師，只怕抗不得這般重任，因此猜來猜去，倒是猜到了童貫身上。

    張順哈哈大笑：“童貫又算什么？諒其本事，至多和耶律淳蕭干之輩并驅(qū)爭先，又豈能同我大哥相比？張將軍，若有輿圖，且請取來一觀！”

    張覺聽他口氣極大，一時也不免被鎮(zhèn)住，雖不知他要輿圖何用，還是連連點頭道：“稍等?！?/br>
    喚人取了輿圖來，張順順手拉開，嘴一撇，搖頭道：“這便是遼國輿圖么？好不粗疏！”

    卻是看慣了許貫忠所獻的飛鳥圖，再看尋常之物，便不入眼。

    那圖雖然粗疏些，大致位置倒也不差，張順當(dāng)著張覺面，在山東半島、幽云諸州、扶桑島國，先后虛畫一個圈兒：“這些便是我哥哥如今的地盤?！?/br>
    饒是張覺自命不凡，聽了此話，也不由倒吸一口涼氣：“你哥哥取了扶桑？”

    張順理所當(dāng)然道：“若不取扶桑，將來同女真開戰(zhàn)，如何好直襲敵后？”

    張覺愣愣看著他——你們還要同女真開戰(zhàn)？你們天天吃的是熊心還是豹子膽？

    鄒潤見張順一番言語，說的這個人前倨后恭，不由羨慕，忍不住插口道：“女真人算個屁！去年我哥哥帶著十幾個兄弟，萬里驅(qū)馳，在他老家都轉(zhuǎn)了一圈，便是完顏阿骨打，也嫉我哥哥了得！”

    張覺聽他一說，心中猛然閃過一個名字，不由脫口叫道：“原來‘武孟德’竟是你家哥哥！難怪敢跨海來擊大遼，我還道宋朝何人有這等心胸膽魄，若是武節(jié)度，便不足為奇也?！?/br>
    老曹翻過書信的最后一頁，上面清清楚楚寫著——

    “張覺聞吾兄名號，當(dāng)即下拜，道去歲耶律大石自金人處逃歸，備述吾兄厲害，遼人無不嘆服，聽說武兄葬身于大海，都道幸甚。此番得弟之言，始知武兄困于海而取扶桑事，連連稱絕，言吾兄遇難呈祥，實乃圣人氣象，故此拜服，愿攜平、營二州，兵馬五萬，投效吾兄麾下。李、鄒二人，亦都放還。只是此人兵多將廣，端的如何安排，小弟不敢擅專，尚待吾兄做主。弟張順拜上?！?/br>
    曹cao收起信，對公孫勝道：“能以二州之力，募兵五萬，這個張覺，亦是人物。看來先生所言吉兆，便是應(yīng)在此人身上，如今他左右上下，都為吾土，能夠知機降順，也算識得時務(wù)，若能得他忠心，吾軍平添一支生力軍，豈不如虎添翼？”

    當(dāng)即令人備馬，要秦明、黃信二將，領(lǐng)豹騎五百，隨他親自走一遭平州，面見張覺，以安其心。

    又讓孫安坐鎮(zhèn)武勝關(guān)，關(guān)勝、花榮，分別領(lǐng)兵，去搶媯、儒二州，即后世懷來縣、延慶區(qū)也。

    有分教：為收大將入平州，誰料龍城戰(zhàn)晚秋。吉兆屬誰意未盡，江南藏寶慕容丘。

    第576章 天滿星來金滿倉（上）

    曹cao眼力，一向非凡，最能從細微處鑒人。

    譬如這個張覺，雖然未謀一面，但只看張順書信所言，便曉得是個將才。

    凡將才者，能服眾、有膽氣、知進退，乃是必要條件。

    張覺此人，能以平營二州苦寒之地，募兵五萬，養(yǎng)之無憂，可見治軍、牧民皆有干才，又能服得眾心，不然小小平營，怕是早已烽火四起。

    此外，耶律淳、蕭干，皆契丹有數(shù)權(quán)臣，郭藥師這等好漢，對上蕭干，尚且畏之如虎，張覺卻公然擺出一副半獨立的姿態(tài)，迫得二人束手無策，膽氣可見一斑。

    此人雄兵在手，膽氣過人，偏偏在大勝張順的情況下，一聞老曹之名，知悉自家處境，便立刻果斷拜降，不存一絲僥幸之心，亦無絲毫作態(tài)，實可謂知進退也。

    正因如此，老曹才不惜放下手頭事務(wù)，親往平州受降，以示誠意。

    十月廿八，五百豹騎簇擁著老曹，抵達平州。

    平州早有探馬望見，飛奔回報，道是一彪兵馬入境，旗上大書西風(fēng)二字。

    此時鄒淵鄒潤叔侄已回灤州，相助段三娘統(tǒng)軍，只留張順、李應(yīng)在此，聞言喜道：“必是吾兄派人攜回信來也?！?/br>
    張覺道：“既然如此，吾當(dāng)親迎。”

    便邀張順、李應(yīng)，僅領(lǐng)十余護衛(wèi)，出郭五里，恭候路旁。

    待曹cao兵至，張順一眼望見，喜道：“啊呀，我哥哥親自來了！”

    張覺大喜，飛身上馬便要奔出，被他手下親將扯住轡頭，告曰：“將軍，他那里數(shù)百人，將軍孤身前往，他若心懷不測，如何是好？不如調(diào)些兵馬護身?！?/br>
    張覺面色一冷，反手一鞭抽翻親將，指著喝道：“張某誠意歸降，‘武孟德’當(dāng)世之雄，豈肯害我？”

    棄鞭于地，縱馬飛奔，至曹cao軍前，飛身下馬，拜倒路旁，高聲道：“無知小將，誤犯虎威，自知罪大，如今情愿歸降。平營二州，五萬兵馬，皆歸武節(jié)度號令！”

    曹cao勒住韁繩，跳下馬背，滿面堆笑，大步上前扶起：“哈哈哈哈，五萬兵馬雖好，不及賢弟一人。吾得賢弟，如龍得水，似虎生翼！何愁大事不成？”

    張覺一眼望去，見此人個頭雖矮，行動間卻有龍虎之威，睥睨之際，霸氣畢露，心中暗自欽服：罷了，此人真有雄主威嚴！

    又聽他稱自己賢弟，心中不由一熱，抱拳道：“小弟自詡豪杰，平生不肯服人，今見哥哥風(fēng)采，始知何為英雄！”

    曹cao拉著他手大笑道：“唯英雄能識英雄，聽賢弟一贊，始信古人誠不欺我也！”

    兩個大笑。

    張順、李應(yīng)也自上前拜見，曹cao笑吟吟扶住，先贊張順道：“張順兄弟匹馬入城，肝膽過人，使我能得當(dāng)世良將，可謂奇功！”

    張順樂得臉都開花了，連聲道：“小弟有甚功勞，皆托兄長虎威。”

    曹cao又拉住李應(yīng)雙手，搖一搖道：“同大官人一別數(shù)年，如今終得并肩作戰(zhàn)，真是不亦快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