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流湍急，可以將一切沖走。

    而此溪匯入江河湖海，又從何處去尋她的尸身？

    山間夜里極冷，張瑾站在冰冷的崖底，掌心攥著那一截布料，看著上面的斑斑血跡，呼吸已經(jīng)徹底亂了，卻在竭力保持冷靜，試圖從其中尋找出破綻來。

    許騫再三猶豫，才上前道：“司空，末將已經(jīng)派人去下游捕撈，如果陛下的尸身……”

    “尸身”二字，像刀子扎入張瑾的肺腑。

    他將這一塊衣料揉入掌心，死死攥著拳，指骨泛白，手背上青筋縱橫。

    他問：“她為什么跳崖？”

    這話像是在問許騫，后者驚了一下還沒說話，他卻喃喃自語般，又含恨說了一句：“我不過是在跟她置氣，她為什么就不明白？”

    他也有怒、有怨，這么做只是想讓她明白，他實(shí)在是被逼得無法忍受了，被心上人欺騙的滋味真的痛不欲生。

    如果她肯放軟態(tài)度，哪怕是騙他的，他都會心軟。

    她怎么就不明白？

    張瑾無論如何都開解不了自己，也不甘心，拂袖轉(zhuǎn)身，走向她所居住的臨華殿。

    臨華殿中此刻已經(jīng)一片狼藉，全無之前的富麗堂皇，還未能來得及清理殘局，地上依然躺著好些個士兵的尸體，雕龍漆柱上滿是刀劍砍過的痕跡。

    可見這里剛剛發(fā)生過一場激烈的廝殺。

    張瑾站在殿中，環(huán)顧四周，看到地上翻倒的托盤，還有一把匕首，一個瓷瓶。

    他蹲下身來，親自撿起那瓷瓶。

    他打開瓷瓶聞了聞，回頭，問跟在身后的眾人：“這是什么？”

    許騫再傻，此刻也看出司空這么在乎陛下，不可能有弒君的意思。他猛地跪倒在地，頭皮發(fā)緊，支支吾吾道：“是、是毒藥……”

    張瑾捏著瓷瓶的手指猛地縮緊，冷聲問：“誰備的？”

    許騫硬著頭皮道：“是、是末將……末將從周管家那里得知，是您授意要?dú)⒘嘶实?，末將不敢對陛下動手，這才備了毒藥，讓陛下她……自行了斷?！?/br>
    讓她自行了斷。

    張瑾怔住，眼底的情緒頓時從憤怒不甘轉(zhuǎn)為驚惶心疼，難以置信地看著他們，沒想到竟然是自己手下的人……

    他沒有要?dú)⑺?，他怎么可能舍得殺她?/br>
    可她以為他要?dú)⑺?/br>
    所以才拼命反抗，才寧可跳懸崖，也不愿意被灌下毒酒。

    張瑾心潮翻涌，喉間猛地涌出一股腥甜，竭力壓抑著情緒，頭腦卻依然一片清明，含著殺意說：“去把周銓綁來?！?/br>
    “……是。”

    許騫揮了一下手，身后的士兵快步出去了。

    張瑾又上前一步，啞聲問：“她……有沒有說什么？”

    許騫不知道他是指什么，便一五一十交代道：“陛下起初不信……只說想見司空您，但周管家說，您這次不會對她心軟，絕不會再見她，陛下知道了，卻依然不愿意就這樣服下毒酒，此時梁毫突然倒戈，末將唯恐完不成任務(wù)，便派兵一路追至崖邊……陛下跳下去之前，只說了一句……”

    許騫說到這里，猶豫著要不要繼續(xù)說下去。

    張瑾：“說！”

    許騫閉眼道：“陛下說，她便是粉身碎骨，也不會將尸身交給您。”

    張瑾身子晃了晃，臉上徹底失去血色。

    他握拳放在心口，卻依然感到心尖被一只手死死揪著，更加劇烈地痙攣起來，驚惶、后悔、委屈、又迷茫，揉碎成一團(tuán)，讓他快要呼吸不過來。

    所以她是含著對他的恨意跳下去的……

    她恨他，所以寧可跳崖，寧可死無全尸。

    張瑾往后踉蹌幾步，手扶著柱子，心疼到腰背都站不直了，眼睛酸澀異常，難以言喻的悔意與內(nèi)疚席卷上來。

    他終于壓抑不住喉間那股血?dú)?，唇上溢出絲絲猩紅。

    很快，周銓被士兵五花大綁，押了過來。

    周銓臉上毫無悔意，被押著跪在地上，依然毫不心虛地看著張瑾道：“奴這么做，都只是為了郎主好！皇帝不除，郎主又何以坐上至尊之位？！奴跟了您這么多年，豈能看著您陷在這里，自尋死路？”

    張瑾冷冷抬眼，每個字都帶著癲狂的殺意：“我已經(jīng)警告過你，不能自作主張，你害了她，我必不會放過你?！?/br>
    周銓被五花大綁動彈不得，聞言，只是仰頭大笑著，說：“郎主以為奴是為了誰？您這么問，看來到現(xiàn)在還不明白，更說明奴做的是對的！您當(dāng)真以為皇帝是奴害死的么？是你！是你一直執(zhí)著不下，妄求根本不屬于你的東西！女帝根本不屬于你，是你的強(qiáng)求把她逼到絕路！”

    張瑾充耳不聞，猛地閉眼道：“拖下去，梟首?！?/br>
    周銓聽到這句，越發(fā)癲狂起來，一邊被士兵拖下去，一邊仰天大呼：“身居此位，何以貪得無厭！若不是我殺了皇帝，您以為您日后就有好下場么！你最該感謝的應(yīng)該是我！”

    周銓的聲音漸漸遠(yuǎn)去，直到再也聽不見。

    張瑾站在原地，滿身霜意，一襲玄衣讓他陰沉得如地獄里來的閻羅。

    他眼底紅得滴血，想怨，卻不知道該怨誰，也許當(dāng)真如周銓所說，該怨他自己。攥著瓷瓶的手掌用力過猛，竟生生捏碎了，碎瓷狠狠扎進(jìn)rou里，毒藥混著殷紅的血一滴滴落在地上。

    許騫等人看著這一幕，頓時大氣也不敢出。

    一片死寂中，還是葛明輝斗膽拱手道：“司空，事已至此，末將以為，您還是節(jié)哀順變……早做決斷。”

    雖然皇帝的死是個誤會，但在他們眼里，既然陛下已經(jīng)駕崩了，沒有留下天定血脈，宗室的那些公主王爺根本不成氣候，就只剩下眼前的張司空有資格坐上那個尊貴的位置。

    再如何不愿，他都注定要成為他們的主君，君臨天下。

    龍袍加身。

    這是多少人一輩子也不敢想的事。

    若是其他人當(dāng)高興得瘋了，可眼前這個即將成為帝王的人……卻絲毫不在狀態(tài)，只是沉浸在濃重的悲傷之中，好像在乎的一切都被抽離了般。

    失魂落魄。

    第258章 碧落黃泉2

    天色徹底暗下去之前，張瑜帶著姜青姝一路策馬，來到幾里外約定好的會和地點(diǎn)。

    梅浩南一早便在此處等候，時辰越晚，越是焦躁不安地走來走去，直到遠(yuǎn)遠(yuǎn)聽到馬蹄聲逼近，才驟然一驚，快步上前迎去，“陛下！”

    來者越來越近。

    當(dāng)梅浩南看清帶著陛下的少年容顏時，不由得驚了一下，愣在原地不知該怎么反應(yīng)。

    馬蹄漸止，馬背上的勁裝少年利落地翻身下馬，朝馬背上伸出手。

    “來。”

    姜青姝把手遞給他，借力下了馬背，轉(zhuǎn)過身來，一雙漆黑的眼眸徑直掠向梅浩南。

    梅浩南這才回神，單膝跪下道：“臣叩見陛下！臣在此已經(jīng)等候多時，看到陛下平安過來，總算是放下心來?！?/br>
    姜青姝淡淡道：“起來吧，你此番也辛苦了，趙玉珩那邊情況如何？”

    張瑜是知道趙玉珩的，當(dāng)初趙玉珩性命垂危時，還是他親自趕去京城找來神醫(yī)，更知道這個人是七娘的夫君，已離世許久。

    此刻聽到這句，不由得微微怔住。

    姜青姝沒有避開阿奚，她不打算瞞他了，一方面，阿奚遠(yuǎn)離朝堂，就算知道也改變不了什么，何況以阿奚的為人，他就算知道，也不會到處亂說的。

    另一方面，阿奚是張瑾的親弟弟，也許他以后會從兄長那里知道這件事，與其這樣，倒不如從她這里知道的好。

    梅浩南道：“回陛下，張司空果然親自去了蓋山，為了殺君后，不惜放火燒山，好在火燒了四成時司空突然撤離，君后安然無恙?！?/br>
    姜青姝聽到“放火燒山”時，眉頭皺得很緊，良久才道：“近日少雨，山下村民恐怕會被火波及?！?/br>
    梅浩南立即笑道：“陛下放心，臣猜到火勢蔓延可能傷及無辜，事后已派人去悄悄轉(zhuǎn)移村民?！?/br>
    “做得好?！?/br>
    入夜了，氣溫已經(jīng)冷了下來，姜青姝攏緊了袖子，又問：“京城那邊如何？”

    梅浩南說：“臣今日探聽得知，今日天未亮京城城門便已經(jīng)全部關(guān)閉，想必城門郎是受命于張司空，金吾衛(wèi)那邊情況不明，但可以肯定的是，京兆府和門下省都有人脫不了干系?！?/br>
    梅浩南一邊說，一邊暗道：京城城門主要由四品城門郎管理，城門郎隸屬于門下省，此外，關(guān)閉城門這么大的事也必會驚動京兆府尹李巡，金吾衛(wèi)現(xiàn)在幾乎由申超做主，他們?yōu)榱朔乐贡粔氖?，八成也要解決掉申超。

    城門關(guān)閉了以后，行宮的消息傳不過來，有些對陛下忠心耿耿大臣不知陛下已經(jīng)“遇難”，根本毫無準(zhǔn)備，已經(jīng)失去了先機(jī)。

    等朝野上下該控制的人都被控制好了、事情基本成定局時，就是張司空向百官公布皇帝駕崩消息的時候。

    那時滿朝文武一定會陷入驚恐之中，張司空再借機(jī)站出來主持大局、控制朝野內(nèi)外，司空就能借著這個由頭，順理成章地篡位。

    那時，那些忠君之臣縱使想反對司空也毫無辦法，因?yàn)楸菹聼o后，沒有血脈的宗室根本無法服眾，選擇擁立誰都成問題，誰還能阻止司空？

    而木已成舟之后，京城外的那些地方官和藩鎮(zhèn)若有異議，則是公然違抗朝廷，罪同謀反。

    可惜，姜青姝早就有準(zhǔn)備了。

    早就在去行宮之前，姜青姝就通知了鄭寬在內(nèi)的幾個大臣，讓他們做好應(yīng)對張瑾謀反的準(zhǔn)備，到時候不管發(fā)生什么，他們會先裝得渾然不知，避免與張瑾發(fā)生正面沖突，實(shí)際上暗中聯(lián)絡(luò)好對抗張黨的文武百官，等她號令。

    在和阿奚一路騎馬過來的路上，姜青姝都在查看實(shí)時。

    實(shí)時里都一目了然。

    【尚書右仆射鄭寬得知城門被關(guān)閉，已經(jīng)預(yù)感到了什么，暗中派家仆去兵部尚書李儼、大理寺卿郭宵、鴻臚寺卿董青、衛(wèi)尉寺少卿戚文禮等官員的府上送信?！?/br>
    【左監(jiān)門衛(wèi)大將軍姚啟按例在宮門附近巡邏，得知城門被關(guān)閉的消息，看著出入宮門最頻繁的幾個門下省官員，悄悄留了個心眼。】

    【金吾衛(wèi)將軍申超正在家中睡覺，突然被人帶兵闖入家中，一番纏斗之后，為了保命，申超乖乖放下刀，任由他們綁住自己?！?/br>
    【神策軍將軍賀凌霜暗中派麾下擅長輕功的將士鄒常在申府屋檐上蹲守，看到申超天未亮?xí)r被人押走，鄒常暗中跟蹤過去。】

    大家都挺忙的。

    他們都是姜青姝培養(yǎng)的親信大臣，忠誠度和能力都不用質(zhì)疑。

    至于關(guān)城門，和梅浩南想的一樣，的確和京兆尹李巡脫不了干系，姜青姝的上帝視角看得清清楚楚，李巡這個見風(fēng)使舵的墻頭墻，一開始沒接到天子詔書，還死活不答應(yīng)關(guān)城門的事，但一聽是司空的命令就想都沒想直接滑跪了。

    明明感覺到有大事發(fā)生，但李巡都沒那個膽子去問一聲，關(guān)城門是要干嘛？

    姜青姝：“……”

    李巡這個慫貨！

    等秋后算賬的時候，李巡這個京兆府尹也不用做了。